記得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我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xué),于是抱膝坐在床上,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猶不能忘的隱痛。為什么痛呢?因為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癡癡地想,他們此刻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嗎?他們在教室里挨罵嗎?他們到底在干什么???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們在一起??!
于是,開始喜歡點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老師叫:“×××!”“在!”正經(jīng)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歷史,有一個孩子“在”這里。
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
人們心目中的神明,也無非是由于其“昔在、今在、恒在”,以及“無所不在”的特質(zhì)。而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己“只能出現(xiàn)于這個時間和空間”感到另一種可貴,仿佛我是拼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dāng)?shù)臅r空中,卻也是不可缺少的一塊。
其實人與人之間,或為親情或為友情或為愛情,哪一種親密的情誼不是基于我在這里、剛好你也在這里的前提?一切的愛,不就是“同在”的緣分嗎?
有一年,和丈夫帶著一團的年輕人到英國和歐洲去表演,我堅持選崔顥的《長干曲》作為開幕曲。在一站復(fù)一站的陌生城市里,舞臺上的碧色綢子抖出粼粼水波,唐人樂府悠然導(dǎo)出:“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渺渺煙波里,只因擦肩而過,只因你在清風(fēng)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這地球,而地球?qū)€體生命來說又實在太大,所以不免停舟問一句話,問一問彼此隸屬的籍貫,問一問昔日所生、他年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們也是這樣一路去問海外中國人的隸屬所在的啊!
我喜歡讓自己是一個“緊急待命”的人,隨時能說:“我在,我在這里!”
那是端午節(jié)的晚上,在澎湖的小離島。為了紀(jì)念屈原,漁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學(xué)校長陪著我們和參加家長會的漁民朋友吃飯。那些面對臺北人和讀書人自覺卑微的漁人,一喝了酒,竟人人急著說起話來,說他們沒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說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壞了,說他們寧可傾家蕩產(chǎn),也不要天天開船到別的島上去搬運淡水……而他們嘴里所說的淡水,在臺北人看來,也只不過是咸澀難咽的怪味水罷了——但是對于他們卻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我們原來只是想去捐書,只是想為孩子們設(shè)置閱覽室,沒有料到他們紅著臉粗著脖子叫嚷的卻是水!我能為他們做什么?在同盞共飲的黃昏,也許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這里,在傾聽,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舊約·創(chuàng)世記》里,墮落后的亞當(dāng)在涼風(fēng)乍至的伊甸園把自己藏匿起來。上帝說:“亞當(dāng),你在哪里?”他噤而不答。如果是我,我會走出,說:“上帝,我在,我在這里,請你看著我,我在這里。不比一個凡人好,也不比一個凡人壞,我有我的遂順祥和,也有我的叛逆乖戾,我在我無限的求真求美的夢里,也在我脆弱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這里?!?/p>
“我在”,意思是說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幾年前,我在山里說過的一句話容許我再說一遍,作為終響: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如風(fēng)摘自北京燕山出版社《張曉風(fēng)精選集·典藏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