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瓊
(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天津 300204)
國民文化心態(tài)與漢文經典翻譯的缺失
——近百年印度的漢文學譯介
曾 瓊
(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天津 300204)
文學經典的翻譯是促進文學與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徑。佛典漢譯是中印文學文化交流史上的高峰。近百年來,除《道德經》、唐詩、魯迅之外,大部分古代、現(xiàn)當代漢文學經典在印度處于翻譯缺失狀態(tài)。中印文學傳統(tǒng)和審美追求的差異、當代印度更關注中國的政經時事均是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印度國民文化過度自豪的心態(tài),這種文化心理導致了印度文化在面對漢文學經典時的選擇性失明。印度文化歷史悠久,并對南亞、東南亞地區(qū)有深遠影響,但過度自豪阻礙了它與其他東方國家之間正常的雙向文學交流。
國民文化;漢文學;經典;翻譯;印度
佛典漢譯是中印文學文化交流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歷史上從事這一翻譯活動的有印度人、中亞人、中國人,鳩摩羅什、真諦、菩提流支、不空、玄奘、義凈均是重要的翻譯家,其中后二者真正精通漢、梵雙語。佛教文學隨佛典漢譯傳入中國,并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胡適在《白話文學史》(1928)一書《佛教的翻譯文學》兩章中,對此進行了論述。據(jù)胡適總結,佛經翻譯文學使用了樸實平易的白話,“成為白話文與白話詩的重要發(fā)源地”;佛教文學豐富的想象力解放了中國古文學,中國的浪漫主義文學可說是印度文學影響的產兒;在文體形式上,后代彈詞、平話、小說、戲劇的發(fā)達都與佛教文學有直接或間接關系,中國彈詞中說白與唱文夾雜并用,也是從印度的“偈”學來的。①參見胡適:《白話文學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143頁。從另一個角度看,保存完好的漢譯佛典,為印度提供了還原歷史、追憶曾有的文化盛事所必需的重要史實素材。由于種種原因,印度國內關于古代的史料十分缺乏。而玄奘等高僧在游歷南亞地區(qū)時所留下的翔實、準確的文字記錄,不但為印度的現(xiàn)代考古發(fā)掘提供了佐證,甚至也是研究印度和中亞古代歷史不可缺少的材料。歷史的事實表明,中印之間的文學實踐活動,對于中印兩種文明以及世界文明來說,都具有重要意義。
季羨林先生曾按照時間先后順序將中印文化交流劃分為不同時期,并認為其中的鼎盛期大致從公元3世紀中葉到10世紀初(265—907),這段時期內精神文化方面的交流以佛教傳入中國為主。盡管現(xiàn)存的資料主要集中在佛教傳入中國以及它對中國文化和文學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方面,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文化和文學對印度沒有絲毫影響。季先生明確反對中印文化交流單向論,并認為造成這種表象的原因主要在于,印度史籍的缺乏給中印文化關系的研究、特別是中國文化在印度的傳播和影響研究造成了困難。印度著名漢學家?guī)熡X月(Prabodh Chandra Bagchi,1898—1956)對此也持相似觀點。臺灣學者糜文開曾撰文論證印度佛教故事吸收中國民間月中兔故事的一則例子。①糜文開在《中印文學關系舉例》一文中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論述和考證。該文可參見郁龍余編:《中印文學關系源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48-269頁。但季羨林在《印度文學在中國》(《比較文學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一文中提出,中國的“月中有兔”這一說法是來自于印度。筆者曾就相關問題討教知名印度學學者譚中先生,譚先生與季羨林先生持相同觀點。
可以確證的是,唐代貞觀年間,李義表出使西域歸國后,向唐太宗提到他向東天竺迦摩縷波國童子王(Kumara)介紹《老子》,唐太宗于是下赦:“令玄奘法師與諸道士(將《道德經》)對共譯出?!雹谝娧寺N著:《中國與南亞文化交流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頁。本文關于老子與印度的論述多參考自該書。如果考慮到玄奘對梵語的掌握和對中印文化的熟悉,那么有理由相信他翻譯的《道德經》應當是一部高質量的譯作。由于史料缺乏,無法具體考證這部譯作在印度的傳播、接受情況,但從《老子》在近現(xiàn)代印度的譯介中還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泰戈爾在演講和文章中曾多次引用英文版《道德經》。如在《人的宗教》一書《人的天性》一節(jié)中,他有5處引用了《道德經》。從引用場合和闡釋來看,泰戈爾對《道德經》較為熟悉且認同。據(jù)薛克翹論述,在20世紀80年代,印度北方一些城市的書攤出售印地文和烏爾都文《道德經》,且印地文《道德經》不止一個版本,其中一個1984年版的譯本,是譯自馬拉提文。馬拉提文譯者在其1959年寫的該書序言中說,他于20年前得到《道德經》的英文譯本并將它譯為馬拉提文。由此可知印度人至少在20世紀30年代末即已見到英文版《道德經》。從這種國內語種間轉譯的現(xiàn)象可以推斷,《道德經》在印度已至少流傳了半個世紀且流傳范圍較為廣泛。
《道德經》并不算嚴格的文學作品,中國古代文學經典在20世紀的印度流傳較廣的當屬詩歌,其中尤以唐詩為代表。印度國際大學圖書館藏有翟理思譯1898年出版的《英文韻文中的中國詩歌》(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和1901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以及亞瑟韋利(Arthur Waley)——英國翻譯中國詩歌最多者——1923年出版的《一百七十首中國詩歌》(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這些都是泰戈爾生前用過的書,在亞瑟韋利書上還有泰戈爾的親筆畫線與注解。③參見譚中:《中國古典詩歌對泰戈爾的影響初探》,王邦維、譚中主編:《泰戈爾與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頁。因此可以推定,泰戈爾通過英語細讀了唐詩。據(jù)現(xiàn)存資料,他尤其推崇李白及其詩作。在討論什么是“現(xiàn)代”文學這個問題時,泰戈爾認為,“現(xiàn)代”不是時間上的概念,而是意愿上的概念④泰戈爾著:《現(xiàn)代詩歌》,倪培耕等譯,載《詩人的追述》,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頁。,情感的真實、自然是“現(xiàn)代”的核心。李白是泰戈爾心目中現(xiàn)代詩人的代表:“中國詩人李白創(chuàng)作的詩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但他仍不失為現(xiàn)代詩人。他的觀點就是現(xiàn)今觀察世界的觀點,他以簡潔的語言寫下了五言詩和七言詩。”⑤泰戈爾著:《現(xiàn)代詩歌》,倪培耕等譯,載《詩人的追述》,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第244頁。泰戈爾還引用了李白的《山中問答》、《秋浦歌(十三)》、《夏日山中》、《長干行》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并曾經將李白的一些詩歌和元稹的一首詩從英文翻譯成孟加拉語。李白的詩歌是泰戈爾闡述“現(xiàn)代”概念的例子,而元稹的詩則是他用來說明韻律重要性的素材之一。
1952年,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創(chuàng)始人譚云山撰寫了一篇《中國語言文學史》,對中國文學包括詩歌作了概括性介紹,但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是介紹中國文學,因此并沒有對詩歌進行專門的翻譯。譚云山的兒子譚中曾翻譯出版了英譯唐詩集。在近20余年間,印度當代作家維克拉姆·賽特(Vikram Seth)對唐詩的翻譯和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賽特曾在中國學習、生活,懂中文,他是在泰戈爾之后,少見的、主動接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印度作家的典型。⑥尹錫南著:《印度的中國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頁。本文關于賽特與中國文學關系的論述多參考該書。1990年賽特出版詩集《你們那所有入睡者》,其中收入了他翻譯的杜甫詩《贈衛(wèi)八處士》。1992年,他翻譯的中國詩歌集《三個中國詩人》出版,其中有王維詩12首、李白詩11首、杜甫詩13首,并附有賽特所作13頁引言,對這3位詩人作了詳細介紹。這本譯詩集當年在英國和印度同時出版,1994年和1996年在印度再版,可見還是擁有一定的閱讀市場的。在賽特自己的詩歌中,也有豐富的中國文化意象和唐詩潛移默化的影響。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印度的翻譯、出版比較有限。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曾組織外文出版社向印度翻譯介紹了許多古今漢語作品,老舍、茅盾、魯迅等名家名作也被悉數(shù)囊括,其中魯迅在印度的影響最大。我國外文出版社曾將《魯迅全集》(共4卷)和《魯迅短篇小說選》翻譯為英文,也曾將魯迅的部分作品譯成印地文、烏爾都文、孟加拉文、泰米爾文等區(qū)域文字,使其在印度流傳。印度的一些文學雜志也常介紹魯迅的生平創(chuàng)作并譯介一些作品。印度印地語詩人S.瑟克賽納先生曾以《鄉(xiāng)村耍蛇人——讀魯迅的〈社戲〉有感》向魯迅致敬。印度著名戲劇家巴努·巴拉提(Bhanu Bharati)的《昌德拉馬辛赫別號查馬庫》(Chandramashinh Urf Chanmaku)帶有《阿Q正傳》的影子,受到印度普通民眾喜愛。①本文關于魯迅作品在印度的翻譯、接受和影響的論述,多參考薛克翹所著《中國與南亞文化交流志》與《中印文學比較研究》(昆侖出版社2003年版)兩書。2007年,筆者在印度國際大學訪學期間,發(fā)現(xiàn)魯迅的作品在孟加拉地區(qū)仍擁有不少喜愛者,魯迅在孟加拉文學研究者眼中仍具有較高地位。此外,“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有女詩人舒婷的詩歌、小說家諶容的《人到中年》、陳建功的《丹鳳眼》、馬拉沁夫的《活佛》等被譯成印地語出版”。②尹錫南著:《印度的中國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4頁。近年來,中印當代文學之間的交流出現(xiàn)了一些可喜的新動向,中印當代詩人、作家之間出現(xiàn)了多次、有些是周期性的民間互訪和交流活動,如2009年的中國作家、詩人與印度當代著名學者、作家、詩人的互動與座談;2010年在北京、上海等地舉行的中印詩樂文化交流活動。中國當代詩人,如歐陽江河、臧棣、西川、翟永明等人的一些優(yōu)秀作品也零星地被翻譯成英文在印度出版。
從已翻譯出版的作品來看,近百年來漢語文學作品在印度的翻譯和出版缺失了很多經典。古典文學方面,如“四大名著”——《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和《紅樓夢》,這4部在中國文學史上擁有重要地位、在世界文學中也具有相當知名度、同時也是國際漢學研究重要對象的作品,除《西游記》外,其余3部在印度各主要語言如印地文、烏爾都文、孟加拉文中均無譯本,甚至連介紹都闕如。目前為止,《西游記》只有一個印地語全譯本。這個譯本由中國政府先后聘請兩位印地語專家合作,花費近20年時間完成,并于2009年出版。但奇怪的是,這個本應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在中印兩國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反響。實際上,大部分印度文學愛好者對這4部古典名著可說是一無所知。現(xiàn)當代文學方面,除中國政府組織的翻譯之外,優(yōu)秀漢文學作品在印度的翻譯出版情況也比較蕭條。大部分中國新詩,如海子的詩歌,大量優(yōu)秀當代小說,如余華的《活著》、莫言的《紅高粱》系列、陳忠實的《白鹿原》等這些被公認為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優(yōu)秀作品,并沒有獲得印度翻譯家和出版界的足夠重視。
印度文學界在對待中國文學經典的翻譯和出版問題上,在很大程度上因循已有的軌跡,缺乏主動的意識、足夠的好奇心和有品味的眼光,也缺少優(yōu)秀的翻譯人才,這樣的評價或許有點苛刻,但并不是完全不尊重事實。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看似復雜,但其中最根本的一點在于印度整體國民文化心態(tài)在對待漢文學經典時的自傲心理,這使它在很大程度上無視,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輕視優(yōu)秀的漢文學作品。
印度文化有光輝燦爛的歷史,它在南亞地區(qū)長久地居于中心地位,并在歷史上對東南亞地區(qū)的文學傳統(tǒng)和社會意識有深遠的影響。如果視野更廣闊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印度佛教文學的影響并不限于南亞東南亞地區(qū)和亞洲。在18世紀歐洲東方學的重要人物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的學術研究中,印度文化占有重要地位,他翻譯的《沙恭達羅》譯本以印度文學的高度藝術成就震驚了歐洲,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歐洲的東方文化觀,譯本對歐洲尤其對德國文壇影響巨大。③參見于俊青:《威廉·瓊斯與東方學的興起——兼論其東方文學與世界文學觀念》,《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德國耶拿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和弗·施萊格爾都將印度作為“完整”代表,弗·施萊格爾認為歐洲“要從‘東方’也就是印度汲取力量,帶動歐洲精神的‘革命’,促成歐洲的‘完整’”④參見楊俊杰:《德國耶拿浪漫派的印度情結:從諾瓦利斯到弗·施萊格爾》,《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10期。。近現(xiàn)代歷史上,即使處于英國殖民統(tǒng)治之下時,印度文化仍然表現(xiàn)出很強的吸引力,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家、文學家從中掘取了不少寶藏(盡管在現(xiàn)在流行的后殖民批評視角下,這樣的掘取備受質疑)。面對殖民文化的侵襲,印度文化并未一味退讓。在向西方翻譯和傳播印度教文化特有的一些概念時,它用羅馬字母為梵語字母注音,并逐漸使西方文化接受了這些概念,比如Dharma、Maya,在這一點上,它是值得贊賞的。
印度文化有資格為自己感到自豪,印度國民也普遍具有這種文化心態(tài)。但當國民文化心態(tài)的自豪感過高,甚至演變?yōu)槲幕园習r,就會產生文化自大心理,成為它客觀、理性地處理與其他東方國家文學文化成果之間關系的障礙。在印度國內,文化的自傲心理突出地表現(xiàn)為各語種文學之間的對峙。印度是一個多語言國家,各語種文學宣揚自身的成就,無視、抨擊或貶低它語種文學成就的情況,時有發(fā)生。這也是印度確定國家語言在實際上“難產”的重要原因。在國際文化交流中,這種國民文化自傲心態(tài)的弊端更為明顯。它造成了一方面對自身文化的短處避而不談、另一方面對外來文化優(yōu)秀成果視而不見的局面,嚴重阻礙了文學文化之間的正常交流。這是一種文化上的選擇性失明,無論是對自身發(fā)展還是對國際交流都毫無益處。歷史上,在漫長的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印度現(xiàn)存或已經發(fā)現(xiàn)的史料中關于中國文學文化的記載都是極其有限的。古代眾多中國高僧先后在印度求經取道,他們不可能只接受印度文化而完全不向印度輸出中國文化,但除了在語言詞匯中留有這種輸出的蛛絲馬跡,類似的記錄甚至傳說都是少見的。這加劇了中印文化單向交流的假象,對中印文化的比較研究和相互理解有害無利。而漢文學經典翻譯在當代印度的缺失,同樣是印度這種國民文化自傲心態(tài)延續(xù)的結果。實際上,這種交流中的缺失不僅限于文學,除了極少數(shù)印度學者由于研究工作的需要零星地翻譯過中國歷史的片段資料外,中國歷史經典在當代印度鮮有翻譯和閱讀,中國哲學經典的遭遇則更甚。長久以來國民文化心態(tài)的自大成為印度文學文化工作者的深層文化心理,這極大地損害了他們在面對異文學文化時的審美判斷。同時,這種自大也造成了整個國民文化心理的自衛(wèi)過當,因而對異文化持有過度的審慎態(tài)度,形成了顯性的自傲與隱性的自卑混合的奇異結合。這甚至影響了印度國民對待整個中國文化、中國文明的態(tài)度。如前文所述,中印之間的文學交流對于世界文明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實踐活動。對于目前的兩國而言,向對方介紹己方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一種促進相互理解的有效方式。印度現(xiàn)在的中國研究大部分集中在政治、軍事、外交、經濟等時事方面,對中國文學的關注遠遠不夠。中印之間的友誼無疑歷史悠久并注定將源遠流長,而對對方文學和文化的充分理解將會使這種友誼更具有質感、更牢固和豐滿。
從文學與文化自身的角度而言,中國與印度的文學傳統(tǒng)和審美取向有著巨大的差異,這是中印兩國在文學交流活動中必須正視的事實。從文學形式上來說,中國文學經典除了包括詩歌,還有許多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中國文學史上散文文學的地位和成就并不遜色于詩歌,包括四大名著在內的小說作品,雖然被正統(tǒng)文學認為是旁門左道,但其成就和在民眾中的接受度卻很高。相比而言,印度作為“詩的國度”,其詩歌藝術高度發(fā)達,詩歌深受印度人民喜愛。印度文學對詩歌的喜好引導著它的文學趣味,因此在對中國文學的欣賞中,它的興趣點自然地聚焦在了中國詩歌上,唐詩則成為了它最大的關注點。從文學審美來看,中國文學重史,有悠久的史傳傳統(tǒng),文學審美追求質樸、持重,文學關注現(xiàn)世人生,深受儒家思想浸潤;印度文學重神,文學創(chuàng)作修辭繁復,擁有發(fā)達的想象力,情感虔誠而想象肆意,文學關注的是出世與解脫,追求精神的寄托,植根于印度教傳統(tǒng)思想。在這樣的差異之下出現(xiàn)的、歷史上的中印文化交流的盛況,有著一個非常重要的橋梁,即佛教。佛教文學的東傳與佛教東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隨著佛教在印度的消亡,中國與印度的文化交流活動也逐漸沉寂。事實上,在20世紀之前的中印文化交流活動中,佛教文學之外的印度教文學在中國的譯介非常少見(盡管有時候存在佛教與印度教故事融合在一起的情況,但那是因為印度佛教文化本身的復雜性)。了解了這一點以后,近百年來中國文學在印度譯介的狀況變得更易于理解。歷史上印度文學原本就缺乏對中國文學的基本了解,而在近百年來的中印文化交流中又失去了宗教因素的推動作用。在這種尷尬的局面中,中國的翻譯家顯得比印度的同行們更積極和開放一些。在當代中國,印度文學的翻譯和出版有一些具代表性的重大事件。如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高質量地翻譯了一批印度經典文學作品,包括迦梨陀娑的《沙恭達羅》、《云使》,10卷本的《泰戈爾作品集》等;20世紀80年代出版了由季羨林先生翻譯的《羅摩衍那》全譯本;2000年出版了劉安武等主編的24卷本《泰戈爾全集》;《摩訶婆羅多》漢譯本也在2005年正式出版。此外,中國文學翻譯家對印度英語文學作品也保持了較高的關注度,印度現(xiàn)當代英語文學三大家中的兩位——納拉揚和安納德的代表作,V.S.奈保爾以及拉什迪等布克獎得主的代表作都在中國得到了翻譯、評論和研究,有的作品甚至有數(shù)個譯本。季羨林、金克木、吳曉鈴、黃寶生、劉安武等學者懷著極大的熱情,在研究印度文學文化的同時,從原語直接翻譯了大量文學作品,他們甚至撰寫了梵語文學史、印地語文學史。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培養(yǎng)了一批精通梵語、印地語的接班人,以繼續(xù)我國對印度文學文化的翻譯與研究事業(yè)。
實際上,考察印度文學的發(fā)展史就會發(fā)現(xiàn),印度文學界并未真的因為文化心態(tài)的自傲而完全閉上雙眼,20世紀印度文學對西方文學的大量翻譯與學習是印度文學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通過對西方文學的翻譯和學習,印度文學所專注的對象從神走向人,現(xiàn)實生活逐漸代替了神話和傳說,開始成為文學表現(xiàn)的主要內容,文學家和詩人賦予傳統(tǒng)的英雄史詩題材以新的闡釋和意義,文學與宗教的分離使印度文學獲得了獨立的地位。由于曾被英國長期殖民統(tǒng)治,英語是當代印度的通用語言之一。對英語的熟練掌握和運用拉近了印度文學界與西方文學界的距離,當代印度文壇不僅熟悉西方英語文學,而且其自身的英語文學創(chuàng)作也十分發(fā)達,近年來就有不少印度(裔)作家的作品頻頻獲得西方主要文學獎項,如從1981年的薩爾曼·拉什迪至今,已有4位印裔作家贏得了布克文學獎。
有必要指出的是,這種對西方文學的熱情并不僅僅只出現(xiàn)在印度,在中國文壇、日本文壇以及其他東方國家的文學界同樣如此,日本文學因為對西方文學的密切關注和學習,在20世紀最初的20年中成為中國文學翻譯和學習西方文學的主要渠道之一。西方文學無疑曾為東方文學的現(xiàn)代化提供了榜樣,在今天它也仍有許多值得東方文學學習的地方。但在長久地舉目西望之后,東方文學是否也應當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周圍?由中國文化圈、印度文化圈、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圈所構成的東方文化圈,孕育了文化底蘊同中有異、各具特點的東方文學經典。與單純地反對西方文化對東方的誤解、誤讀乃至建構相比,更多地譯介東方文學經典,在中印文學交流中用中國文學的眼光來看待印度文學,用印度文學的眼光來欣賞中國文學,用豐富的文學事實來支持有建設性的理論,或許能更有力地幫助東方文學、以及具有強烈自尊心的東方學者們擺脫局限于西方話語體系的尷尬。在高呼實現(xiàn)東方與西方相互理解的同時,東方各文化內部之間的、具有地緣戰(zhàn)略意義的相互理解與尊重是否具有同樣甚至更重要的意義?
文學交流作為文化交流的一部分,難免受制于各種現(xiàn)實的因素。必須承認,20世紀上半葉印度文壇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關注較多。1962年的中印沖突之后兩國關系曾陷入長時間的冷淡期,中國文學和漢學研究在印度也因此遭遇了挫折甚至停頓。從1962年至今,印度對中國的關注大部分集中于政治、軍事、經濟等問題。然而時間早已進入21世紀,中印之間的關系也正在進入更多元、更開放的階段,中國漢文學經典期待著,在印度獲得除了漢學研究者之外的更多閱讀與理解。在異質文學的交流中,經典文學作品的翻譯是基礎,也是必要。印度文學對中國文學經典的翻譯,是中印日益頻繁的文化互動應有的題中之意,這樣的翻譯活動也必然能促進中印的相互理解。文學翻譯是復雜的行為,李慶本教授認為“一種民族文學并非原封不動地進入其他民族文學的領地,只要經過翻譯,就一定存在著改寫、變異和誤讀的問題”①李慶本:《跨文化闡釋與世界文學的重構》,《山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因此可以確信的另一點是,中國文學經典也將在印度翻譯家的筆下獲得一些新的意義。
在印度以往的中國研究中,大部分研究者都是通過英語資料、主要是西方翻譯的英語資料獲得相關信息。在這樣的基礎上,印度學者想要擺脫西方觀點的立場和影響是非常困難的。譚中先生在《現(xiàn)代印度的中國研究》中為印度的中國研究提出了“將來式”,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將來印度的中國研究者們都應該更好地掌握中文。②參見譚中:《現(xiàn)代印度的中國研究》,《南亞研究季刊》2011年第1期,第89-95頁。當代印度的青年一代漢學家中不乏熟練掌握了現(xiàn)代漢語的佼佼者,如尼赫魯大學的狄伯杰(Deepak)、邵葆麗(Sabaree Mitra)、國際大學的阿維吉特(Avijit Banerjee)等,與前輩漢學家相比,新一批學者的眼光更多地看到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他們的研究范圍已有意識地涉獵、關注了20世紀80年代后的中國文學。如果這些學者能將中國當代文學的優(yōu)秀作品從漢語直接翻譯為英語(如果能譯為印度主要語言將更完美),那么無論對于中國文學還是印度文壇來說都將是值得歡喜的事情。遺憾的是,至今在印度仍然缺乏熟練掌握古代漢語的翻譯家和漢語人才,這對于中國文學經典尤其是小說在印度的翻譯來說是一大缺憾。
中國是印度在地緣政治中最重要的國家,中印文化交流和中印關系是一個復雜的課題。文學離不開政治,但文學也可以與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而世界文化交流史的歷史則說明,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文學的翻譯實踐活動,能為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共處和發(fā)展帶來深遠、有益的影響。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
I207.6
A
1003-4145[2012]06-0056-05
2012-03-08
曾瓊(1979—),女,漢族,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講師,曾為印度國際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中印比較文學研究,泰戈爾研究。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文學作品在海外的傳播及影響”(項目編號:09BWW0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