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艇
(廣東工程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廣東 廣州 510520)
嚴羽的《滄浪詩話》是一部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發(fā)展史上影響很大的理論著作,很有建樹,但長期以來,人們常以“以禪喻詩”來評價它,此論相沿至今[1-5]。 其實《滄浪詩話》的價值并不在“以禪喻詩”上,可以肯定地說,“以禪喻詩”既不是全書的核心內(nèi)容,也不是全書的根本特征。 《滄浪詩話》分為《詩辨》、《詩體》、《詩法》、《詩評》和《考證》等部分,《詩辨》為第一篇。 嚴羽曾自詡“仆之《詩辨》,乃斷千百年公案”。 筆者認為,嚴羽所說的這個“公案”,才是《滄浪詩話》全書的核心內(nèi)容。
嚴羽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曾對表述自己文藝思想精華的《詩辨》倍加贊賞,他說:“仆之《詩辨》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其間說江西詩病,直取心肝劊子手。以禪喻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證實悟者,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旁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雖李杜復生不易吾言矣?!盵6]234在這段話中,嚴羽表達了這樣幾層思想:
(1)《詩辨》的主旨之一是“斷千百年公案”,由于他斷了千百年公案,所以在社會效果上是“誠驚世駭俗之談”,成為“至當歸一之論”。
(2)批評了江西詩派,擊中其要害,不留情面,如同“直取心肝劊子手”。
(3)以禪喻詩頗為自得,自稱“莫此親切”。
(4)此派學說是自己獨創(chuàng)而來,“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旁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
(5)對自己的學說的正確性非常自信、堅信,即使“李杜復生,不易吾言矣”。
考其所述事件,主要是兩件:一是評江西詩派;二是以禪喻詩。 其中能成為“千百年公案”,又能“驚世絕俗”的事件似乎沒有,這兩件事都不著邊際。 就算評江西詩派能算得上“公案”,但也不夠“千百年公案”,就算“以禪喻詩”有千百年,但并沒有構(gòu)成“公案”。 那么嚴羽所說“千百年公案”是指什么呢?如果《詩辨》中真有可以稱為“千百年公案”的事件、思想、學說,那么他的價值也將是劃時代的。
在《詩評》、《詩體》、《考證》等篇目中,都平平淡淡,沒有稱得上“驚世絕俗”的內(nèi)容,只有在《詩辨》中閃爍著精彩的文藝思想,這閃光的思想正是嚴羽發(fā)現(xiàn)了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的區(qū)別。 他用“妙悟”這一概念來表述自己發(fā)現(xiàn)的形象思維。 郭紹虞先生指出:“大抵滄浪于詩,約略體會到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的分別,但沒有適當?shù)拿~指出這種分別,于是只能歸之為妙悟,而創(chuàng)為別才、別趣說。”[7]429毫無疑問,郭紹虞先生的看法是很有眼光的。
嚴羽用非常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 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 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盵6]23詩歌創(chuàng)作要用形象思維,當然,在當時,人們還不可能對形象思維的認識有那么深入。 人們對形象思維的科學認識是在巴甫羅夫大腦神經(jīng)生理學問世之后。 由此,人們才科學地了解到人的大腦由兩個半球組成,其中人的右腦就具有形象思維的功能,巴普羅夫?qū)⑵涑蔀榈诙盘栂到y(tǒng)。 不過在當時,嚴羽只是“約略體會到”這種區(qū)別,尚不可能在科學解剖的基礎上對形象思維有一個全面的看法。
他對形象思維的界定只是用否定的排除法來縮小其外延,即所謂“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但是,詩到底關什么呢? 他并沒有直說,他并沒有科學地揭示這一內(nèi)涵。 因此,筆者認為,嚴羽只是“約略體會到”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的區(qū)別,并用否定式的排除法縮小了它的外延。 他還找了一個十分有特色的概念來表示這種朦朧的認識,這一概念就是“妙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6]11。
李澤厚先生也有同感,他說:“形象思維本是一個老問題,這個詞雖然出現(xiàn)較晚,但問題很早就被注意和提到,在宋代而不滿意宋詩、以盛唐氣象作為詩的最高境界的著名的《滄浪詩話》便曾突出地提出‘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又說‘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言有盡而意無窮’。 就是說,詩有不同于讀書、說理的自己的特殊性,它不是一般的概念、語言,或思維(言筌、理路),而要求在有限的言詞形象中包含極為豐富的內(nèi)容和意味,這是針對當時宋人以議論為詩,在詩中大調(diào)書袋,比興闕如,弄得形象干癟,意興索然而發(fā)的。”[8]從郭紹虞和李澤厚先生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他們都認為嚴羽在《詩辨》中發(fā)現(xiàn)了形象思維問題;從嚴羽自己的表述看,他得到這一發(fā)現(xiàn)后非常喜悅,令他喜悅的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的這一領域是一個非常新鮮、非常重要的天地。
藝術(shù)要表達情感,詩要言志。 言志不是空說道理,不能成為政治的傳聲筒,而是要用形象,這一問題古人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并用“象”、“象外之象”、“興象”、“意象”等概念來描述它。 同時,運用語言塑造形象的方法和技巧,即形象化的方法也非常成熟,如比興、隱秀、聲律、夸飾等等。 但是,對于綜合運用形象化的方法創(chuàng)造“興象”的思維活動,認識卻十分簡陋,嚴羽的詩歌理論正是發(fā)現(xiàn)了創(chuàng)造“興象”的認識活動。
當他得到這種認識之后,便果斷地做出結(jié)論:“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 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 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詩者,吟詠性情也。 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言有盡而意無窮”[6]23。 這段文字可以視為嚴羽“斷千百年公案”的判決書,表達出一種重大的發(fā)現(xiàn)。 這一發(fā)現(xiàn)把人們的注意力從審美對象的形象和藝術(shù)技巧轉(zhuǎn)移到創(chuàng)造形象的思維上——人腦的產(chǎn)物上。
嚴羽所謂“斷千百年公案”,至少要有以下兩個要件。
(1)要恢復漢魏以來千百年詩歌情景交融的光榮傳統(tǒng)。 南宋以后,重形象、重比興的文學傳統(tǒng)受到了嚴重沖擊,“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反復終篇,不知著到何在。 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6]24。他大聲疾呼“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而明也。 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誠止于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邪?”[6]24。他公開申明自己要努力恢復千百年優(yōu)秀的詩歌傳統(tǒng),“故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源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為當以盛唐為法(后舍漢魏而獨立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 雖然獲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6]24。 所以,嚴羽所斷千百年公案的目的是要恢復漢魏以來詩歌講究情景交融的光榮傳統(tǒng),反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流弊,正因為如此,他才很自負地說這是“斷千百年公案”。
(2)發(fā)現(xiàn)了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區(qū)別。 嚴羽采用排除法的方式,在千百年的文學理論史上首次提出形象思維的獨特性。 正如朱良志先生所言,他確立了“妙悟乃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根本途徑”之說,“他以‘妙悟’為‘本色’、為‘行當’,強調(diào)‘一味妙悟’,以‘妙悟’作為創(chuàng)作和鑒賞的根本途徑,并排斥其他認識方式可以達到藝術(shù)創(chuàng)作崇高境界的可能性。 如此明晰的表達,在中國美學史上可以說是第一次”[9]。正是由于他在千百年的文學發(fā)展史上首次發(fā)現(xiàn)了形象思維與其他認識方式的區(qū)別,所以將這一發(fā)現(xiàn)確定為“千百年公案”自然當之無愧。 郭紹虞先生曾將嚴羽的理論概括為別才、別趣說,但是,只是叫法不同,因為郭紹虞先生也說“沒有適當?shù)拿~指出這種分別,于是只能歸之為妙悟”,其核心仍是妙悟。
嚴羽“以禪喻詩”的學說,對后世影響很大。 在這面旗幟之后,有些觀點是極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的觀點則僅僅是借來的“虎皮”,并無新意。 他將禪理溶入詩論,既有借鑒之處,也有創(chuàng)新之處。
我們先看其借鑒之處。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 反映在他的詩論中,具體融化為以下3 點。
(1)乘有大小,詩應有品第。 嚴羽指出:“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的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小乘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 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歷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盵6]10他從禪學中借了大小等次的觀念,并借這些術(shù)語來說明歷史上不同時代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和藝術(shù)品第。
(2)宗有南北,詩有家數(shù)。 嚴羽十分強調(diào)學習古人,他說“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己詩置之于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6]327。 他把溯流別、 辨家數(shù)看做是談詩的條件,“辨家數(shù)如辨蒼白,方可言詩”[6]125。為什么一定要明宗派、辨家數(shù)呢?因為在他看來,找到了家數(shù)、宗主,才叫“須是本色、須是行當”[6]103。
(3)道有邪正,詩有門徑。 由于學詩是“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路子對了“行有未至,可加工力”[6]1,即使差距很大,只要努力前行即可。如果路子錯了“路頭一差,愈鶩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 ”[6]1
這些觀點從禪學借來,其實只是借了名詞而已,并無新意。 但是,這些觀點對于初學者來說,也不失為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進而登堂入室的精辟之見,簡單地將其斥為“不通禪理”,也過于簡單。 因為他的目的并不在談禪,而是在喻詩,只要喻詩喻得有水平,也值得學習。
我們再看其創(chuàng)新之處。 其創(chuàng)新之處可歸為以下3 點。
(1)提出一對概念——“妙悟”與“熟參”。 這一對概念所表達的思想,應是嚴羽“以禪喻詩”中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部分,在這一對概念中,嚴羽既有“舊瓶裝新酒”的創(chuàng)新,也有原則性創(chuàng)造。 其中“妙悟”為原創(chuàng)性概念,而“熟參”則為衍生性概念。 “妙悟”是一個極富革命性的概念,嚴羽用這個禪家術(shù)語來喻指有別于邏輯思維的一種藝術(shù)思維。 雖然我們不能說這一概念就是形象思維的代名詞,也不能把“妙悟”與形象思維視為同一概念,但是,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妙悟”是與邏輯思維相對的一個概念,其在內(nèi)涵上接近于我們后來所稱的“形象思維”。
(2)辨析了“妙悟”與形象思維和感情的聯(lián)系。首先,“妙悟”說提倡從形象出發(fā),強調(diào)藝術(shù)思維過程中的形象性。 嚴羽非常推崇“妙悟”說,指出:“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6]24。 生活中的“音”、“象”、“月”、“色”,要在“妙悟”的基礎上,注入作家的思想情感之后,才能變成“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和“鏡中之花”。 在這里,他十分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要有具體的形象做基礎,而“妙悟”便成為對頭腦中的形象進行抽象、概括,并成為創(chuàng)造新的藝術(shù)形象的思維過程。 “妙悟”說還十分強調(diào)思維中的情感,而形象思維的特征之一就是在形象思維過程中伴隨著強烈的情感。 嚴羽說“詩者吟詠性情也”[6]24。 應當“不涉理路,不落言筌”[1]24。 形象思維始終把強烈情感的抒發(fā)與思維的過程聯(lián)系在一起。正是由于作家把強烈的感情灌注于文學形象中,因此,文學作品才能“言有盡而意無窮”。 嚴羽的“妙悟”說十分重視詩歌的情感,他在《詩評》中論及唐代詩人的作品時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6]182,論及蔡文姬時則說“《胡笳十八拍》渾然天成,絕無痕跡,如蔡文姬肺肝間流出”[6]174,論及屈原的《離騷》時則說“讀騷之久,方識其味,須歌之抑揚,涕洟滿襟,然后為識離騷。 否則如憂釜撞甕耳”[6]170。 可見,嚴羽的“妙悟”說非常強調(diào)藝術(shù)思維的強烈情感。
(3)論證了“妙悟”與“熟參”的關系。 嚴羽認為,“妙悟”的基礎是“熟參”。 而形象思維的培養(yǎng)需要注意積累形象材料,積極展開聯(lián)想和想象活動,以鍛煉形象思維的自覺性,推動形象思維的發(fā)展和成熟。只有在長期訓練的基礎上,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形象思維。 嚴羽十分重視形象思維的培養(yǎng),他提出“妙悟”的基礎是“熟參”,“熟參”就是一個長期不懈地鍛煉、訓練的過程,通過這個鍛煉、訓練的過程,才會有“妙悟”,否則“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6]11。 他告誡學詩者“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6]11。 嚴羽開列的學習內(nèi)容之多,幾乎包含了宋以前中國歷代詩歌的全部精華,因為,在他看來,如不這樣練習,就會“終不悟也”。 他對學詩者談學詩的經(jīng)驗時也說“先需熟讀楚辭,朝夕風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6]1。長期的學習熟參,“久之”才能“自然悟入”,悟入達到的境界,才是“非關書也”、“非關理也”的“妙悟”之境。 嚴羽在自身大量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基礎上,總結(jié)了前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了“妙悟”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及其作用。 特別是在對孟浩然和韓愈做了對比研究之后,他更加自信自己的發(fā)現(xiàn),慨言“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詩獨出退之者,一味妙悟而已”[6]10。 孟浩然的“學力”其實就是書、理,在這方面,他比韓愈差很多,而詩卻在韓愈之上。 這是為什么呢? 就是“一味妙悟而已”。 因此好的詩作“非關書也”、“非關理也”,僅僅是“一味妙悟而已”。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詩道亦在妙悟”。這樣我們就可以弄清楚嚴羽“斷千百年公案”的目的,即告訴人們,詩歌創(chuàng)作僅靠書和理是不行的,但沒有書和理也是不行的,書和理只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必要條件,要想寫出好詩來,一定要用形象思維,即妙悟。 而妙悟是要經(jīng)過長期訓練、并通過熟參來培養(yǎng)的。 這就是嚴羽“斷千百年公案”的“最后判決”。
嚴羽的詩論確實有“以禪喻詩”的方面,但僅僅是“門面”而已,而透過他“斷千百年公案”的事件,我們則能更好地了解嚴羽詩論的本質(zhì)和整體。 這一事件的價值在于首先發(fā)現(xiàn)了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區(qū)別,提出了妙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因而在中國古代詩論史上有著重大的意義。 概括而言,其意義可歸結(jié)為以下4 個方面。
嚴羽通過“斷千百年之公案”,抨擊江西詩派和四靈詩派的不良創(chuàng)作傾向,達到抨擊“以文為詩”、“以理為詩”流弊、恢復漢魏以來的詩歌表達感情自然、善用比興手法的光榮傳統(tǒng)的目的。 嚴羽要斷千百年之公案這一愿望的產(chǎn)生是由于漢魏、盛唐以來的詩歌傳統(tǒng)至宋代喪失殆盡,以文為詩、以理為詩的惡劣創(chuàng)作之風盛行,嚴羽對之痛心疾首,立志變革。 他說:“唐人之風變矣,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內(nèi)稱為江西宗派,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哉!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 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誠止于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邪! 故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雖獲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盵6]25他倡導漢魏、盛唐以來的優(yōu)良詩歌傳統(tǒng),力矯時弊,并把自己的這一做法上升為“斷千百年之公案”,足見他對自己詩歌理論立場的堅定程度。
通過“斷千百年之公案”,嚴羽提出了新的理論體系,自出新意,成一家之言,促進了南宋以后詩人及詩論家的思想解放,對恢復中國傳統(tǒng)的優(yōu)秀詩風、開創(chuàng)文學新局面做出了杰出的歷史貢獻。 在南宋以前,雖然文藝作品與一般應用性文體已有明顯的界限,詩人和理論家對文藝作品和一般記言記事的文章的不同特點已有了深入的見解,但是對產(chǎn)生這種區(qū)別的思維方式的不同(即對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不同),他們卻知之甚少,或曰不甚了解,未能從人腦的機能與認識世界的各種不同方式的關系上入手,去研究優(yōu)秀作品之所以成為優(yōu)秀作品的主觀因素。 而嚴羽則發(fā)現(xiàn)了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區(qū)別,并用“妙悟”這一概念來明確與邏輯思維相對的形象思維的內(nèi)涵,這一發(fā)現(xiàn)對作家自覺運用形象思維進行文藝創(chuàng)作,克服“以文為詩”、“以理為詩”的流弊,都有著重大歷史意義。
嚴羽提出“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那么好詩“關”什么呢? “詩道亦在妙悟”,關的是“妙悟”,嚴羽利用“妙悟”這一概念,提出了“詩道亦在妙悟”的命題,糾正了詩人在藝術(shù)思維上的錯誤習慣,指出書、理等因素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固然重要,但它們并非詩人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詩歌作品的必要條件。 這一判斷糾正了存在于世人大腦中的一個錯誤判斷,即書、理與優(yōu)秀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一一對應的,正是由于這種一一對應的關系存在,人們才會產(chǎn)生書、理與優(yōu)秀文學之間一一對應的錯誤認識,才會不假思索地以這種錯誤認識為大前提進行演繹推理,才會在創(chuàng)作中“以理為詩”“以文為詩”。 嚴羽的學說從邏輯上指出了以文為詩、以理為詩的弊端和錯誤,發(fā)現(xiàn)了書、 理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這種非對應的邏輯關系,不但找到了以文為詩、以理為詩的邏輯錯誤,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好詩之所以成為好詩的主要條件——妙悟,即形象思維,這一發(fā)現(xiàn)為形象思維理論的產(chǎn)生提供了理論基礎。
在“斷千百年之公案”的過程中,嚴羽提出了一些新穎的范疇、命題,豐富了文學理論的思維空間,拓展了古代文藝理論研究的論域。 嚴羽提出了“妙悟”、“熟參”、“興趣”等概念,提出了“詩道亦在妙悟”、“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詩者,吟詠性情也”等命題,這些概念和命題的提出,豐富了中國古代的詩歌理論,對中國古代詩歌理論體系的拓展和豐富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加深了人們對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的認識。 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終目的是要“言有盡而意無窮”,要達到這一目的,就必須用“妙悟”的方法,因為“妙悟”這種形象思維可以把“月”變成“水中月”,把“花”變成“鏡中花”,把“色”變成“相中色”,把“音”變成“空中音”。 那么,這一轉(zhuǎn)變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就是要“吟詠性情”,當詩人在“花”、“月”、“音”、“色”中注入自己的情感時,才會有 “鏡中花”、“水中月”、“空中音”、“相中色”。 而有了“鏡中花”、“水中月”、“空中音”、“相中色”,原來普通的“花”、“月”、“音”、“色”就會有“興趣”,而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變的過程就是“妙悟”。
我們的前人很早就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要用形象,我們的前人也很早就不自覺地使用形象思維,而首先發(fā)現(xiàn)這一思維形式的就是嚴羽。 他用“斷千百年公案”這種冠冕堂皇的論調(diào),提出了極有價值的“妙悟”理論,為后人自覺地進行形象思維提供了初步的范疇和命題,同時,也為糾正宋代文學“以文為詩”、“以理為詩”的流弊提供了強大的思想武器,從而為中國古代詩歌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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