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鎮(zhèn)瑜
昆明實在是一座漫不經(jīng)心的城市?!疤鞖獬H缍?,花枝不斷四時春”,這樣的城市適合養(yǎng)老,適合發(fā)呆,適合混吃等死,適合無疾而終。
昆明人穿衣服的風(fēng)格可謂七股八雜(雜亂)——有人穿薄紗裙子,有人穿長袖,有人穿毛背心,還有人戴狗皮帽子。你不必驚訝,驚訝也沒用,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
你要問一個昆明人,中國哪里最好,他的回答一定是昆明;你要問一百個昆明人世界上哪里最好,他們的回答一定還是昆明。
一座大城,山環(huán)水抱;一江春月,柳暗花明。五百萬英雄的、樸實的各族兒女在這里生息繁衍,搖曳生姿。他們緩慢地生活在這片云海蒼茫的大地上,飽食終日,悠游自在。在他們的血液中,流淌著兼容并包的特質(zhì):熱情、淳樸、講信用;卻又懶惰、自大、還帶點兒鄉(xiāng)土小幽默。
四季如春的氣候,豐饒的物產(chǎn),慢節(jié)奏的生活,養(yǎng)成了昆明人的恬淡與慵懶。他們喜歡享受,做什么都“慢半拍”。他們大著舌頭說昆明話,波瀾不驚地游走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早晨和黃昏。
“雜種”昆明的前世今生
昆明本質(zhì)上是一座“雜種”城市。昆明人本質(zhì)上是一群“雜種”。筆者說這話絲毫沒有貶低昆明人的意思。不信你到大街上看看,昆明人打招呼的方式很奇特:“憨雜種!你咯吃的飯了?”罵得越狠,表示關(guān)系越緊,人越親切。要是在其他地方,比如山東,這樣的問候方式換來的肯定是一頓老拳或者兩把菜刀。
如果要尋找真正的昆明人,還是要從“水”開始。幾乎大部分城市的城建史,都是擇水而居,從黃河岸邊到長江之畔,水是一個個城市的命脈與根源。昆明也不例外——浩瀚蒼茫的五百里滇池,為遠(yuǎn)古人類提供了豐美的水草和魚蝦。
數(shù)萬年前,昆明人的祖先們就在滇池一帶茹毛飲血,打獵捕魚。他們勤勞勇敢,自給自足,他們是青銅器時代的氐羌部落。而后在公元前3世紀(jì),“外人”來了——楚人莊蹻(qiāo)率眾入滇,建立滇國,自稱滇王。公元前109年,漢武帝用兵云南,在昆明設(shè)益州郡。
再往后,晉、唐以降,中原朝廷從未放棄對云南的管轄。公元937年,大理段氏奪取南詔政權(quán),建立大理國,在拓東城基礎(chǔ)上設(shè)鄯善府,即為昆明;公元1253年,元朝大軍攻占云南,回回人賽典赤主滇,置昆明縣,開始了真正意義上對昆明乃至云南的有效統(tǒng)治。明代大將沐英、清代平西王吳三桂、以及民國期間的唐繼堯、龍云、盧漢等一幫人來來往往,各領(lǐng)風(fēng)騷……整個昆明歷史,伸出一個大巴掌就可以輕松扒拉完。
兵連禍結(jié)的昆明,城頭變換大王旗,帶有鮮明的軍事屯堡底色。這從市內(nèi)殘留的一些地名上就可見一斑。筆者所居住的地方叫豆腐營,另外還有金刀營、黃瓜營、麻線營、大樹營、張官營……因為戰(zhàn)亂和移民,昆明的歷史也成了一部混雜的民族史,少數(shù)民族與中原漢族在這里交流融合,把昆明人的血液和基因變成了一張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的復(fù)寫紙。許多昆明漢人自稱祖籍在南京的柳樹灣或者高石坎,他們的祖先要么是手拿令箭和虎符的軍官,要么是臉上刺字的囚徒和罪犯,要么是屯田墾荒的士兵。從來沒有一個城市,能像昆明人這樣來源駁雜而混亂。
沒有性格,也許就是最大的性格
昆明實在是一座漫不經(jīng)心的城市?!疤鞖獬H缍?,花枝不斷四時春”(明楊慎語)。這樣的城市適合養(yǎng)老,適合發(fā)呆,適合混吃等死,適合無疾而終。這樣的城市氣候溫和,溫和得像溫吞的昆明人——總是不疾不徐,總是慢半拍,不華麗不優(yōu)雅,不凌厲不粗糙,日子過得每天如一日。昆明人寬容。寬容到不管達(dá)官顯貴富商巨子,還是蓬頭乞丐販夫走卒,都能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都能找到自己的活路。他們不排外。但這種表面上的寬容說到底也是冷漠——他們不會像北京人一樣關(guān)心政治,不會像上海人一樣關(guān)心股市,也不會像四川人一樣關(guān)心詩歌。要問他們關(guān)心什么?老實告訴你,他們什么都不關(guān)心。他們胸?zé)o大志,碌碌無為。偷得浮生半日閑,所謂活著就是一直活著,一直活到再也不能活的那一天。
不過,昆明人也愛追逐時尚,但這樣的時尚最后總會像“云南十八怪”一樣串味??赡芙裉鞆V州流行的時裝,明天昆明就會有人在街上穿。但昆明人穿衣服的風(fēng)格可謂七股八雜(雜亂)——有人穿薄紗裙子,有人穿長袖,有人穿毛背心,還有人戴狗皮帽子。你不必驚訝,驚訝也沒用,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
寬容、雜亂最終釀成了一種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既養(yǎng)成了昆明女人“家庭主婦”般的賢惠,又助長了昆明男人“不求宏圖”的悠閑。他們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來。不信你看大街上開館子的、擦皮鞋的,大多是外省人,而更多的昆明人寧愿在家坐吃空山,他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平平淡淡,安于享樂。沒有性格,也許就是昆明人最大的性格。
每當(dāng)夜幕降臨,昆明城里到處都是燒烤攤,到處都是歌舞升平。每到周末,昆明人更是像蝗蟲一樣四面八方開著私家車奔向臨近地州,偷得休閑,享受美食,為此他們得到一個有意思的綽號——昆蟲!
昆明人把每一天都當(dāng)作最后一天,因為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
一碗米線養(yǎng)活500萬昆明人
移民歷史與混血特質(zhì),造就了昆明人的混濁身世。渾濁的昆明人更像昆明的一種名吃——過橋米線。他們以雞湯為汁,佐以雞肉、火腿、竹筍、生肉、青菜、菊花,連同米線一股腦兒下進(jìn)碗里,碗面上風(fēng)云不度,內(nèi)里已經(jīng)湯濃汁鮮。這種容萬般為一碗、冶古今于一爐的吃法,雖說最早源自云南蒙自,但昆明是省會,把它發(fā)揚光大似乎也是理所當(dāng)然。
據(jù)統(tǒng)計,昆明的人口有726萬,居住在昆明城區(qū)的大約有500萬。這500萬人口中有多少昆明人有多少外地人,算也算不清楚。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熱愛米線。
昆明人偏愛米線,偏愛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據(jù)說有個外地人初來云南,看到同桌有個人在吃過橋米線,外地人面對生肉生菜無從下手,便跟昆明人學(xué)。昆明人有心要逗他,右手夾起一根米線,環(huán)繞左手三圈,然后送入口中。外地人也左三圈右三圈地學(xué)。昆明人噗哧一笑,一根米線從鼻孔里鉆了出來。外地人仰天長嘆:這過橋米線什么都好,就是這一招我學(xué)不來!
除開米線,那“更加可吃”的,大約就是各種山茅野菜——比如雨季天的野生菌。筆者最愛的是干巴菌,那種黑乎乎的東西用小米辣炒了,鮮香撲鼻。毫不夸張地說,只要一家人炒,周圍樓道里都可以聞見香味。
昆明人還吃樹葉、吃草根、吃蟲、吃花、吃毒藥,能吃不能吃的,他們都吃??梢猿缘幕ㄓ嬘校禾睦婊ā⒖啻袒?、金雀花、銀雀花、石榴花、核桃花、大白花、棕櫚花、芭蕉花、三七花、芋頭花、南瓜花……可吃的毒藥主要是草烏和附子。草烏也就是《滿城盡帶黃金甲》里鞏俐喝的那種,草烏有劇毒,弄不好會死人。要求煮的時候不能見金屬,不能見冷水,不能熄火,要連煮一天一夜,有人值守,等里面有毒的烏頭堿破壞得差不多了,才可以食用。此物大補(bǔ),據(jù)說吃了冬天不會冷,但吃野生菌、吃草烏吃死人的報道,也不時見諸報端。吃不吃,要看你夠不夠膽。
昆明人是出了名的“家鄉(xiāng)寶”。他們不愿走出去,十個昆明人走出去,走回來的可能是十五個、十六個,多出來的有些是他們生出來的,有些是他們?nèi)⒒貋淼?。山地高原的環(huán)境,很容易培養(yǎng)夜郎自大和小富即安的“小城心態(tài)”。云南不靠海,云南人想海都想瘋了。哪怕看到個湖泊、河溝,他們都以為見到了大海。比如陽宗海、洱海、干海子、水海子。但浩茫五百里的滇池,在省會的昆明人眼里卻成了自家洗菜的池子,很是奇怪。
睜眼看昆明,這里有香車寶馬,這里有山花爛漫。滿街大象亂竄、孔雀橫飛,是外地人對昆明的幻想。與其他著名的大城市一樣,這里高樓林立,銅臭熏天。但這依然是昆明人的寶,昆明人在這座城市,留下春夏秋冬的背影,徐徐前行,像過橋米線的雜糅,像野生毒菌的生猛,像春暖氣候的溫吞,像他們心頭念念不忘的老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