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荷
一
張忠賢老漢是去年進城的。當(dāng)時他五十八歲。兒子張子明、兒媳尹詠麗三番五次做張忠賢老漢的工作,讓他別在村里種那片地了,來城里享享福,說你都五十八歲了,何必呢,又不缺吃不少穿的,更用不著你出力流汗地種出來的那些麥子、玉米。張忠賢老漢便終于動心,并最終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他生活了五十八年的張家營子。
張子明、尹詠麗都在春海市人民醫(yī)院工作,張子明是公派留美回來的醫(yī)學(xué)博士,醫(yī)院里的專家,對口腔疾病頗有研究,曾在《新英格蘭醫(yī)學(xué)雜志》《美國醫(yī)學(xué)協(xié)會期刊》等世界著名醫(yī)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論文。尹詠麗是白求恩醫(yī)科大學(xué)的碩士,人民醫(yī)院兒科的大夫。他們在春海市這個城市規(guī)模一點也不亞于省會的地級城市里,有一套二百多平方的裝修得非常漂亮的復(fù)式房子,過著富足的生活。
張忠賢老漢就這么一個兒子,老伴已經(jīng)沒了,是心肌梗塞去世的。那時張子明還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讀書。張忠賢老漢和老伴吃過晚飯后,準(zhǔn)備上床睡覺,正在拿著鏟子封爐子的張忠賢老漢,聽著身后從院子里提溜尿罐子進來的老伴出溜到了地上,趕緊過去呼喚,并找來村醫(yī)搶救,但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這也是張子明為什么非要讓張忠賢老漢進城來的一個重要原因。張子明想,母親沒有了,只剩下父親一人在鄉(xiāng)下,畢竟有些不便,如果再發(fā)生像母親那樣的情況怎么辦?當(dāng)然,父親的身體非常好,一般不會出問題,但萬一呢?母親當(dāng)年不是也非常健康來著嗎?父親母親為了他讀書,省吃儉用,吃了不少的苦,遭了不少的罪,母親還沒有得到他的孝敬就已經(jīng)過早地走了,他不能讓父親也享不上他的福。否則,他會一生不安。
張子明、尹詠麗的房子在春海市北邊,一處新建起來不久的生活區(qū)里,叫黃金國際。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比較體面的有錢人,因為房價在那里擺著,當(dāng)時均價是五千八百一平方米,這在這個房價基本都是三千來塊錢一平方米的城市里,簡直就是貴到天上去了。每套房子僅毛坯房,沒個百八十萬都拿不下來,一般的人誰會買這里呢?
黃金國際里不但房子好,地下車庫好,物業(yè)管理好,環(huán)境綠化在春海市所有的生活區(qū)里,也是一流的。里面小橋流水、假山老樹、葛藤水車什么的全都有,布置得非常講究,真正像一處漂亮的花園。
張子明帶張忠賢老漢到洗浴中心洗了澡,理了發(fā)。尹詠麗給張忠賢老漢換上拖鞋,把張忠賢老漢換下來的從張家營子穿來的衣服,塞進張忠賢老漢帶來的提包,放到地下室,張忠賢老漢過上了城市生活。
二
說實在的兒子張子明對張忠賢老漢好,兒媳尹詠麗也很孝順,對兒子兒媳,張忠賢老漢說不出半個不字,但來到后僅過了七天,張忠賢老漢便對這里的生活感到有些不適應(yīng)了。
張忠賢老漢覺著張子明、尹詠麗給他準(zhǔn)備的席夢思沒有他在張家營子時睡的木板床好,太暄,一躺一個大坑,跟睡在棉花里一樣,腿和胳膊根本都伸展不開。翻個身也困難。睡一晚上,累!
衣服也別扭。在張家營子時,天天都穿著下地的衣服,風(fēng)里來,雨里去,到灶房,進豬圈,背柴火,拾牛糞。只有逢年過節(jié)出個門走個親戚時,才穿一穿壓在箱底的新衣服,穿完后接著就收起來了。而在城里,不過年不過節(jié)不出門不走親戚的,天天也都要穿著新衣服,這不把新衣服都給糟蹋了,浪費了嗎?
兒子兒媳也不注意,每天上班時都要抱著親一下,下班回家后也要互相抱著親一下,吃飯時你夾菜放到我嘴里、我夾菜放到你嘴里不說,晚上做那事時動靜還特別大,弄得床鋪撲騰撲騰地響,兒媳叫得嗷嗷的。張忠賢老漢剛來的那一晚上,還以為兒子混賬不懂事,和兒媳吵架呢,趕緊摸上拖鞋,開門就想到樓上去教訓(xùn)教訓(xùn)兒子。兒子兒媳在樓上睡,房間正好在張忠賢老漢睡的房間的頂上,和張忠賢老漢的房間沖著。一聽,兒媳的聲音又成那種哆哆嗦嗦的非常有韻致的幸福的聲音了。張忠賢老漢立刻明白了,趕緊臉紅得像燒火一樣地貓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悄悄退了回來。等那動靜鬧騰完了,張忠賢老漢也睡意全無了,大半晚上都睜著一雙老眼。僅隔兩晚上,兒子兒媳又那樣了,張忠賢老漢就想,如果以后他們隔兩晚上就這樣一次,隔兩晚上就這樣一次,那這覺還怎么睡,不把這身子骨熬蔫吧了呀?張忠賢老漢希望兒子兒媳以后再弄那個時動靜能小一些,誰都年輕過,何必那么孟浪呢,細(xì)水長流,來日方長,日子還多著呢,有的是大把的時光!但張忠賢老漢只能是希望希望。昨天晚上,兒媳又叫得嗷嗷的了。你根本阻止不了,也沒法阻止。只能在他們忘情地快活時,自己拿被子將自己的耳朵堵上,由著他們。
還孤獨。三歲的小孫子伊凡在春海市的一個貴族托兒所,全托。每周一早晨由他媽媽尹詠麗開車送去,然后再到周五尹詠麗下班時開車把他從托兒所里接回來。周一到周五,張子明、尹詠麗每天上班出去就是一天,下午下班才回家。這樣,除了周六、周日外,周一到周五的五個白天里,這座二百多平方的擁有一廚兩衛(wèi)兩廳和五個房間的復(fù)式房子里,就只有張忠賢老漢一個人了。剛開始時,張忠賢老漢還因為新鮮,踩著木地板樓上樓下地瞧,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轉(zhuǎn)。坐在便盆上一次次按照張子明教的,按了按鈕,用熱水沖屁股,窩在沙發(fā)上看大得跟電影幕布差不多的大液晶電視,站在魚缸前觀賞游來游去的叫不出名堂的熱帶魚,逗陽臺上鳥籠子里的鳥,觀察客廳墻上時鐘上那個一到正點就從一個小圓洞里蹦出來咕咕咕報時,報完后又彈回去的鴿子。但幾天過去后,張忠賢老漢就沒什么興趣了。
也不安。在張家營子時,地里家里的,有干不完的活,五冬六夏天天閑不住,來到城里后可倒好,莊稼也不用種了,水也不用挑了,柴也不用曬了,豬草也不用打了,牛圈也不用墊了,天天在這個房子里,吃了玩,玩了吃的,和圈里的豬一樣了。
兒子張子明、兒媳尹詠麗告訴過張忠賢老漢,說爹,你要愿意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記著咱們的樓號和單元號,別走錯了就行。如果要出生活區(qū),就記著咱們這生活區(qū)叫黃金國際。他們還給了張忠賢老漢房門和單元門上的鑰匙,并教會了張忠賢老漢怎么用,開房門上的防盜門時朝哪轉(zhuǎn),轉(zhuǎn)幾下,開單元門時朝哪轉(zhuǎn),轉(zhuǎn)幾下,并讓張忠賢老漢試了幾次,很簡單,沒問題。
可張忠賢老漢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心里頭對外面的城市充滿了恐懼,不太愿意出去。在張家營子時,視野里看到的是一覽無余的莊稼,夏天基本是麥子,秋天基本是高粱、谷子和玉米,一望無際,全都靜在那里。活動的,快一點的是田埂土路上行進的馬車,慢一點的是田里拉梨的牛,散漫的是山坡上啃草的羊,讓人踏實、舒坦、親切。而城里,視野是被阻隔的,那么多的樓,一棟挨一棟,還那么高,高得都讓人可著勁地仰起脖子瞧才能到頂,太壓抑了。街上一輛接一輛的全是汽車,嗖嗖嗖地貼著人的身子跑,真擔(dān)心一不留心會被撞著。還有那么多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國的外國的,烏悠烏悠的,讓人眼暈。
可是,老在這座大房子里,也實在憋悶得慌,張忠賢老漢就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先是在樓四周,后來又遠(yuǎn)了些。那棵大約需要兩個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過來的柿子樹下,兩個老人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地坐在鼓型的石凳上,守著石桌上的一盤象棋,你半天走一下,我半天走一下。張忠賢老漢溜達了過去。象棋張忠賢老漢認(rèn)得,盡管不會下。因為村里清閑時,有人就動不動殺上兩盤。什么車馬炮,象士將;馬走日,象走田的。張忠賢老漢在旁邊的一個石桌旁的石凳坐了,眼睛看著那邊的水車,耳朵里聽著旁邊的二人半天啪一下、半天啪一下的棋盤上的走棋聲,時間咯噔一下,咯噔一下,一上午過去了。當(dāng)下棋的兩人收起棋盤后,張忠賢老漢也起身回家而去。下午,張忠賢老漢睡了一覺,又走到一個滑梯旁,看著一個沒上托兒所的小孩被奶奶領(lǐng)著,在滑梯上滑一陣走了。又看著另一個沒上托兒所的小小子被姥爺領(lǐng)著,一挪悠一挪悠地過來,在滑梯上滑一陣走了。一直到兒子兒媳快下班時才回家。第二天,張忠賢老漢又轉(zhuǎn)悠到了生活區(qū)里的網(wǎng)球場,站在網(wǎng)球場的鐵絲網(wǎng)外,看著網(wǎng)球場上兩個年輕漂亮姑娘,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穿著白色的短裙,跑來跑去,像兩個白色蝴蝶似地打球。那個綠色的小球,被嘣一下打過來,嘣一下打過去。張忠賢老漢的眼睛就跟著球,嘣一下過來,嘣一下過去。
三
有一天,張忠賢老漢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的,走到了黃金國際生活區(qū)的大門口,門外,一個一手拽著背在身后的編織袋,一手拿著秤的小伙子說,大叔,麻煩你把你身后那個垃圾箱旁的兩個易拉罐給我拿過來成嗎?張忠賢老漢回頭一看,說成,朝垃圾箱走,走了兩步擰過頭來問,你自己過去拿不就行了?小伙子說,他們不讓我進。小伙子看了看站在門口的穿灰色制服、腰上別著警棍和對講機的保安。張忠賢老漢明白了。小伙子以為張忠賢老漢不愿意給他拿,說大叔,你給我拿過來,一個我給你二分錢。張忠賢老漢說,不用給錢,你要,我給你拿過來就是。張忠賢老漢把易拉罐給小伙子拿了過來。小伙子說,大叔,一看你就是個實在人,好人。張忠賢老漢說,我也是農(nóng)村的。小伙子問,走親戚?張忠賢老漢說,我兒子住這里。小伙子十分羨慕地說,噢,怪不得呢!
兩個人站在門口,你一句,我一句,拉上了,還越拉越近乎。張忠賢老漢知道了,小伙子是來城里撿破爛的。在城邊子上有一個窩棚。老婆孩子都在那兒。還有一堆撿拾到的城里人丟棄的破爛。每隔一段時間當(dāng)撿來的破爛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時,小伙子就送到收購站去,賣成錢。張忠賢老漢問,你這么撿,一天能賺多少錢?小伙子說,有時多,有時少,說不準(zhǔn)。這么跟你說吧,一年收入大約兩萬來塊吧!張忠賢老漢說啥啥,這么多?小伙子說,這有啥,多的能達到三四萬呢。我來這里三年了,準(zhǔn)備再撿一年,就要回村去蓋二層的小樓了。小伙子非常自豪。張忠賢老漢心里癢癢了,想自己閑著也是閑著,就問小伙子,你,你看你能不能也帶著我撿?小伙子搖搖頭,打量著張忠賢老漢說,你都住在這里面了,還撿破爛?張忠賢老漢說,這里是我兒子的,又不是我的,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小伙子見張忠賢老漢是真心的,撓了撓頭,你要真撿,其實甭帶你,你每天把這個生活區(qū)的垃圾桶里的破爛撿一撿,然后交給我就行了,我收購。
剛開始,張忠賢老漢每天只是撿一撿垃圾桶里的東西,像易拉罐啦,礦泉水瓶子啦什么的,收獲不是太多??呻S著時間的推移,生活區(qū)里的人見張忠賢老漢是扒垃圾撿破爛的,就主動把一些東西交給他了,啤酒瓶子、書本、報紙、紙殼子什么的,都有,有的甚至把舊電視、電冰箱、席夢思床、大衣櫥都當(dāng)破爛一樣賣給他或送給他,張忠賢老漢對這些東西全都照單收下,反正都是別人不要的。有一次,一個西裝革履的人竟把張忠賢老漢領(lǐng)到他的車庫里,指著一個大摩托說,這個你要不要?張忠賢老漢說,多少錢?西裝革履的人說,看著給就行。張忠賢老漢反而拿不準(zhǔn)了,怕多了少了的,對西裝革履的人說,明天要行嗎?西裝革履的人說,行,明天就明天。第二天,張忠賢老漢跟門衛(wèi)說了說,講了講情,把撿破爛的那個小伙子帶進來。門衛(wèi)認(rèn)得張忠賢老漢,張忠賢老漢來的第一天,張子明帶著他洗浴、理發(fā)時,保安就記住他了,知道他是人民醫(yī)院里張醫(yī)生的父親,尹醫(yī)生的公公。西裝革履的人一百塊錢就把摩托交給收破爛的小伙子了,并幫小伙子把摩托推出了生活區(qū)大門。他不幫小伙子把摩托推出來,保安是不準(zhǔn)小伙子把摩托推出來的。出大門后,小伙子把摩托支好,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朝張忠賢老漢手里塞。張忠賢老漢不要,說呀!這么多啊?十塊八塊的就行了。小伙子說,大叔,你知道啥,跟你說吧,就這輛這么新的賽車,若推出去,沒有個千兒八百的,甭想開走,我賺大了去了。
三個來月的功夫,張忠賢老漢的手里通過撿破爛賺來的錢已有兩千多了。張忠賢老漢用不著這些錢,就把錢整整齊齊地塞在了自己睡的席夢思墊子下。
有一次,尹詠麗在給張忠賢老漢收拾床鋪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張忠賢老漢塞在席夢思墊子下的錢了,對張子明說,咱爹是不是在偷偷攢錢哪?張子明說,不會吧,他攢錢干嗎,沒理由啊,又不缺他的?尹詠麗領(lǐng)著張子明悄悄到張忠賢老漢的房間里一看,還真是。張子明一問,張忠賢老漢把錢的來歷說了。
張子明、尹詠麗的臉一下子拉長了。尹詠麗想,怪不得對門那家的女主人最近看她的眼神總是怪怪的,一副不屑的樣子呢,敢情是公公在外面撿破爛哪。張子明說,爹,你說你這么做,不純粹是出去丟我們的人嗎,?。磕阆胂?,我和你的兒媳尹詠麗出出進進的,都是體面人,而你卻在外面撿破爛,你讓別人怎么看我們,怎么尋思我們,是虐待你,不孝敬你,還是咱們都窮到需要讓你出去扒垃圾、撿破爛生活的份上了,啊?
張忠賢老漢只以為閑著也是閑著,哪想過兒子說的這些呀,現(xiàn)在經(jīng)兒子這么急赤白臉地一說,還真有點感到對不住兒子兒媳了,吭吭哧哧地說,以后不撿了,就是垃圾朝腳上撞,也堅決不了。
四
不撿破爛了的張忠賢老漢,在樓里轉(zhuǎn)轉(zhuǎn),生活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又感到憋悶得慌了,憋悶得慌了的張忠賢老漢,有一天忽然想起來,要到撿破爛的小伙子的窩棚去看看了。
這天,他在生活區(qū)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碰到了那個小伙子。小伙子說,行,我正好要回去,不過得走,你不嫌累就行。張忠賢老漢說,不就是個走嗎,你能走得到,我就能走得到。
小伙子背著那個編織袋,編織袋里盛著小伙子撿的一些破爛,那桿木桿秤在小伙子的手上提著。
大街上車太多,人也太多。張忠賢老漢站在那里,不敢動。小伙子說,你大膽地走就行,它不敢撞你。張忠賢老漢就往前走,可剛走了幾步,幾輛黑色的小轎車接連嗖嗖地開了過來,嚇得張忠賢老漢立刻退了回來。小伙子說,你這么個走法,怕是兩天也走不到,來,跟在我身后,我走你走,我停你停,保證出不了什么問題。張忠賢老漢跟在小伙子的身后,拽著編織袋,畏首畏尾,踉踉蹌蹌。
走了接近五十分鐘,過了七個十字路口,兩個丁字路口后,到了。
這是一處亂糟糟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到處都是碎磚頭,爛水泥塊子,尚未建完的半拉子樓。污水汪汪著。七七八八地建著些簡易房子。有磚頭的,有鐵皮的,還有集裝箱改的。有蹲在地上端著碗吃飯的,有在那個公用水龍頭上洗衣服洗菜的,有把著小孩在房門口拉屎巴巴的。他們都是來城里討生活的。有在建筑工地上推磚拉沙子蓋大樓的,有在洗頭房、歌廳里當(dāng)小姐的,有在飯店里洗碗端盤子的,還有大學(xué)畢了業(yè)找不上工作,臨時弄臺二手電腦徹夜不停地在鍵盤前敲打,夢想有朝一日成為郭敬明、韓寒,然后名利雙收的,也有和小伙子一樣撿破爛的。幾只小狗甩著尾巴,這里嗅嗅,那里聞聞。有一只還抬起左后腿,朝著一棵楊樹的根部呲兒呲兒地尿了一泡熱尿。
小伙子的窩棚在一堆建筑垃圾旁。小伙子的媳婦正在整理小伙子撿來的破爛。三歲的兒子,拿著兩個易拉罐,坐在旁邊玩。
蒼蠅亂飛,臭氣撲鼻。張忠賢老漢一過來,差點沒吐出來。然而,這里臟雖臟,亂雖亂,那碼得像一道墻似的啤酒瓶子,踩扁了又堆在一起的像小山一樣的易拉罐,垛在一起的用編織袋盛著的報紙,還有放在一起的沒來得及分揀的一大堆紙殼子、舊書、礦泉水瓶子、舊鋼筋、爛鋁壺、碎鋁線,卻讓張忠賢老漢見識了什么是破爛,更驚訝于小伙子的能力。張忠賢老漢羨慕地說,都是你撿來的?小伙子說,都是。張忠賢老漢說,這得撿多長時間?小伙子說,幾個月吧。只要你肯撿,用不了多長時間。你看,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撿來的或花個三五塊十塊二十塊收來的,除了你看到的這些破爛,還有窩棚里的藤子床、沙發(fā)、彩電,吃飯用的鍋碗瓢勺,我和她娘倆穿的衣服,沒有一樣不是。
張忠賢老漢羨慕得不得了,不由踩著那堆破爛,站到上面,像將軍檢閱士兵般的朝四周的破爛注視著,嘴里嘖嘖有聲??赐炅似茽€,一抬頭,張忠賢老漢的目光越過了那些建筑垃圾,朝北邊而去,驀地,一片嫩綠嫩綠的綠色,映入了張忠賢老漢的眼簾,張忠賢老漢不由瞇瞇著眼仔細(xì)地一瞅:呀!竟是玉米地,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張忠賢老漢頓時兩眼放光,激動不已。他已有差不多大半年沒有見過親愛的莊稼了。天天馬路、大樓、汽車、人流。天天是。乍一看到玉米,就像一個人猛然間,于異地看到了他久別的親人一般,顧不上和撿破爛的小伙子打聲招呼,立即從破爛堆上跳下來,朝遠(yuǎn)處的那片玉米地而去。
一個老漢正在玉米地里,拉著鋤頭給玉米松土,張忠賢老漢撫摸撫摸這棵玉米的葉子,撫摸撫摸那棵玉米的葉子,對松土的老漢說,老哥,讓我來替你松會吧?松土的老漢說,怪累怪累的,那哪行???張忠賢老漢說,不要緊,我打小就是在莊稼地上摸鋤把子的,最近這大半年沒摸了,手還真癢癢了。說著,接松土老漢手里的鋤。松土老漢見張忠賢老漢實心要替他,就把手里的鋤交給了張忠賢老漢。張忠賢老漢立刻找著了那種久違了的感覺,進入了角色,一鋤一鋤,不深不淺,不偏不歪,鋤頭既到了玉米的根部,又不傷及玉米,恰到好處。一看就是個莊稼地上的老把式。
張忠賢老漢邊松土,邊和松土的老漢聊。
松土的老漢姓申,張忠賢老漢叫他申老哥。申老哥有女兒、兒子。女兒出嫁了,兒子和兒媳到南方打工去了,家里就只有自己、老伴,還有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孫子了。老伴身體不太好,五畝地,全靠申老哥種,說實在的,有點累。張忠賢老漢說,申老哥,那以后我來幫你種吧。申老哥說,不認(rèn)不識的,那可不行。張忠賢老漢說,有什么不行的,以后咱們不就認(rèn)識了嗎?再說了,反正我又沒有什么事情做,又不要你的工錢,多好的事兒??!
以后,每天吃過早飯,兒子、兒媳上班后,張忠賢老漢就到申老哥的地里種莊稼去了。
五
張忠賢老漢到申老哥的地里種莊稼,最怕的是過那么多的路口,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嘩嘩啦啦的,跟潮水一樣。剛開始,張忠賢老漢根本不敢走,走四步,退三步,東讓讓,西躲躲。后來一次一次的,走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敢走了。
他和申老哥一起給玉米松土,一起給玉米追肥,一起給玉米澆水,一起給玉米拔草。累了,就坐在地壟上抽煙,拉呱,談?wù)撉f稼。午飯都是申老哥的老伴送來。有時是饅頭,有時是油餅,有時是花卷。菜有黃瓜炒雞蛋、蒜薹炒肉什么的,還有香椿芽、胡蘿卜等其它申老哥的老伴自制的小咸菜。湯在四鼻子小罐里。張忠賢老漢和申老哥盤腿坐在地頭上,呼嚕呼嚕地喝湯,有滋有味地吃飯,像一對兄弟。
地頭上有兩棵旱柳,樹冠蓊郁。張忠賢老漢和申老哥在樹底下用木頭搭起架子,扎了個草棚子。棚底離地面一米,頂上蓋著麥秸。陰天能擋雨,晴天可遮陽。午飯過后,他們送走了提著空飯籃子返回家的申老哥的老伴,四仰八叉地躺在草棚子上的葦席子上歇晌。微風(fēng)悠悠地吹著,帶著莊稼的氣息。張忠賢老漢似乎又回到了張家營子,回到了張家營子里他那片一年四季都在侍弄的莊稼地上。感覺里似乎他從來也沒有到過春海這個城市,從來也沒有住在春海的那個復(fù)式的房子里,而是一直在張家營子的那座老屋中,與莊稼們在一起,他長長地呼吸了一下,十分愜意。
然而,這愜意沒持續(xù)多少日子。
那天,下雨了,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停下來,張忠賢老漢滿身泥水地踩著夜色,從申老哥的玉米地里趕回家時,兒子張子明、兒媳尹詠麗找他已找得都快瘋了,就差到派出所去報案了。
當(dāng)他們得知張忠賢老漢原來是在天天步行一個來小時,到城外去種莊稼時,比得知張忠賢老漢撿破爛時還生氣。他們說,叫你來是干什么的爹,???是讓你老人家來享福的!不是讓來你再跑到城外一身汗水一身泥,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種莊稼的,你知道不?你說你,啊,根本不理解兒子、兒媳的心,天天都要穿馬路過紅綠燈的,走那么遠(yuǎn)的路,危險巴拉地去種那莊稼,你離了那莊稼就不能活了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你讓我們怎么對得起我們那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
兒子、兒媳說了一晚上。
剛開始,張忠賢老漢還有點不太樂意,可后來,張忠賢老漢琢磨了琢磨,覺得兒子兒媳說得也在理,就不再出城了,不再出城去和申老哥一起種那莊稼了。
閑下來的張忠賢老漢,無所事事了。生活區(qū)里他又沒有認(rèn)識的人。街上更沒有。只能一個人溜溜達達。他感到了孤獨,想張家營子了,想張家營子里的那些鄉(xiāng)親,想葬在后梁子上的墳頭上爬滿了牽牛花的老伴,想張家營子里的那一地親愛的莊稼了。
兒子、兒媳心不差,讓他來城里享福。鄉(xiāng)親在他離開張家營子時也不無羨慕地說,張忠賢老漢養(yǎng)了個好兒子。可張忠賢老漢來到城里后的這段時間里,卻并沒有覺得享了什么福,反而覺得沒有在張家營子那么舒坦了,那么自在了。心里窩憋得慌。他想,早知這樣,還不如不來這城里呢。他想回張家營子了??蓙頃r,地已經(jīng)交給村里了,老屋送給張栓子了,牛也賣給王老五了,他回不去了。
張忠賢老漢心情郁郁的,飯量減了,說話少了,天天無精打采,晃晃悠悠。臉也消瘦了。尹詠麗對張子明說,子明,咱爹是不是病了?張子明也覺得不太對頭,就對尹詠麗說,要不,你帶咱爹到醫(yī)院查查?
在醫(yī)院里,尹詠麗帶著張忠賢老漢又是胸透,又是心電圖,又是彩超,又是驗?zāi)虿檠孛盍艘簧衔?,結(jié)果除了血壓稍高那么一點點外,一切正常。
晚上,尹詠麗炒了一桌子菜,張子明打開一瓶五糧液,給張忠賢老漢倒上一杯,給自己倒上一杯,尹詠麗則倒上一杯干紅,三個人邊吃邊喝。
張子明說,爹。
嗯?
是我們對你不好嗎?
沒有!
你缺錢花?
不缺!
那是有什么心事?
也沒。
那你怎么天天悶悶不樂的,告訴我們行嗎,我們是你的兒子兒媳。
張忠賢老漢眼里濕了,說,孩子,我就是感到天天在這里閑著,心里虛得慌。你們是上班的人,有單位,可爹打十五歲起,就跟著你爺爺天天泥里地里地滾,種了四十多年的莊稼,跟莊稼有感情了,骨子里已離不開了。
噢,爹,你是說……
爹想再到城外去種那莊稼。
是這樣??!張子明看了看尹詠麗,尹詠麗看了看張子明。說實在的,他們知道從張家營子里出來的父親,跟莊稼是有著一份割舍不了的感情的,但沒想到竟是如此之深。所以,盡管他們打心眼里不愿意父親再到城外去種那莊稼,但父親這么離不開地愿意去種莊稼,他們也實在沒有辦法。他們不能為了這件事,逆著父親,讓父親心里窩憋。否則,父親若真是生上病,那可就麻煩大了,他們就真成不孝之子了。張子明和尹詠麗說,爹,你老要實在愿意再去種,那明天,你就再去種吧。
六
張忠賢老漢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第二天,吃了早飯,張忠賢老漢就朝申老哥的玉米地而去,心里高興,腳步也急匆匆,正是收玉米的季節(jié),忙呢!
很快,就要出城了,過十字路口的時候,由于高興和光惦記著玉米了,張忠賢老漢沒注意交通信號,闖了紅燈,撞上了一輛正常行駛的小車,砰的一聲,飛了起來,身體在空中旋轉(zhuǎn),翻騰。那片玉米就在不遠(yuǎn)處,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