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義忠 燕舞
對阮義忠在攝影史上所作貢獻的經典評價,認為他是“世界攝影之于中國的啟蒙者與傳道者”,因為他1980年代出版的《當代攝影大師—20位人性見證者》《當代攝影新銳—17位影像新生代》等著作,有力地推動了全球華人地區(qū)的攝影教育;1992年~2004年,他又與夫人袁瑤瑤以二人之力創(chuàng)辦中英雙語版《攝影家》Photographers International雜志,在介紹西方攝影大師和攝影思潮、推介大陸攝影新銳等方面功德無量。
拍照的第一個老師,是我鏡頭前面的對象,而不是任何其他的
問:您22歲從《漢聲》(ECHO)英文版開始攝影生涯,當時臺灣的紀實攝影、報道攝影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您與前輩和同代攝影家又有怎樣的互動?
阮義忠:我學攝影就是一個意外,跟臺灣攝影界完全不相關的。我本來喜歡畫畫跟寫文章,而且也發(fā)表了不少東西,是因為找工作找了《漢聲》雜志。我不曉得他們是要攝影,他們本來是要藝術編輯。那個時候我已經小有名氣,創(chuàng)辦人之一黃永松先生一看到我要去,幾句話后就問你什么時候可以來上班?我說越快越好,然后閑聊一下,他送我到門口,握握手,說,“請問你用什么相機呢?”我說我不會拍照。他臉都綠了,可是他的表情幾秒鐘后就轉過來了,他說你只要多走多看多拍,很快就會上路了。
當時,我不知道臺灣任何人的攝影作品,一拿起相機來也沒有學習的范本,這樣反而好,因為我只是練習而已?!稘h聲》給我一臺老相機,告訴我怎么裝底片怎么調怎么弄,建議我有空的話到臺北萬華街頭試著拍一拍。那時,幾乎清末民初所有行業(yè)在萬華街頭都還活生生地營業(yè)著,畫糖人、捏面人、說書的都還有,還有畫像攤、補傘匠、補鍋。萬華街頭幾乎是一個拍照的寶庫,可是很少有人在那里拍照,因為那個時候臺灣已經開始受西方影響,一切都要現(xiàn)代,要揭批落后的?!稘h聲》雜志專門注意整理中國民間文化,甚至做過一本“萬華專輯”。
我拿起相機來到萬華街頭,去了也不曉得拍什么,一種非常羞愧的感覺猛然把我整個人震撼得無地自容。以前,我的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認真看過別人,我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觀念上打轉,是在自己的想象當中發(fā)揮;所看到的事情,只看自己覺得能夠用的,大部分人都是視而不見的。寫文章跟畫畫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你可以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編織,可是攝影絕對沒辦法,你看到什么都要透過別人來傳達,有對象你才可以有影像嘛!那一刻我真的是冷汗流下來,但也是決定性的一刻,那真是轉捩點,相機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過下來是一場嚴重的偏差。我相信,如果人有那么嚴重的羞愧心,那是很大的力量,它會讓你拐個彎或者徹底地反省。
還好,那個時候在臺灣,人很容易被外面的人信任,我拿起相機來沒有人會避諱,我都會不好意思—怎么那么歡迎你,那種對陌生人的信任,把你先當成好意的—他會覺得我被你注意到,你要拍我,好榮幸啊。做人最基本的那種自然而出的信任的可貴,馬上開始影響我。所以,我拍照的第一個老師,是我鏡頭前面的對象,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之后,我所有的照片都很尊重拍攝對象,我拿起相機是要把我看到、感受到的對別人的好,盡我的能力把它呈現(xiàn)、強調出來。所以,我是直接從我拍攝的對象那里來學東西的。學習拍攝之前,我根本不曉得臺灣有什么前輩攝影家,因為攝影那個時候是非常冷寂的。
后來,我當然知道前面有很多攝影家,比如說張才先生就是一個好的攝影家,我自己的《攝影家》雜志后來都還介紹過他的作品。
臺灣的攝影界在我起步之初幾乎沒有參考作用,是《漢聲》提供給我一個機會,雖然創(chuàng)始人黃永松跟姚孟嘉這兩位是很好的攝影家,可是臺灣當時沒有人把他們當攝影家。我后來又做了一本壽命不長、專門介紹臺灣攝影家的《影像》雜志,就把他們當攝影家?!稊z影家》是全世界發(fā)行,《影像》只針對臺灣,我在外面很少提這個雜志,因為它對我來說水準一般。《影像》有一期專門向黃永松、姚孟嘉致敬,強調他們對臺灣文化界、攝影界的極大貢獻。我在文章里,都寫他們是我的老師,可是私底下可以說,他們也的確沒教過我什么,真正教過我的是被我拍攝的人。我很珍惜在《漢聲》的這個機會,可是它沒有讓我充分發(fā)揮,因為那個時候是它最不穩(wěn)的時候,出刊不順,我拍攝的東西幾乎沒有什么機會發(fā)表,只是記錄??墒?,它讓我真正地越來越掌握攝影,一直到我開始可以真正踏上攝影這條路,到我1975年離開它去《家庭》月刊。
一去《家庭》月刊,整個人爆發(fā)開來,因為我可以決定要做什么、去哪里,照片拍回來我要怎么編就怎么編?!都彝ァ肥菋D女刊物,我什么都要拍,明星要拍,服裝模特也要拍,這些我可以聽雜志的指揮;有一個十幾頁的篇幅,我當家了,他們的條件是每個月介紹一個值得去旅游的地方?!度伺c土地》的所有照片都在那本刊物上發(fā)表過,它是從六十幾期的旅游資料當中抽出來的。
“生活的方式就是最好的風景”,我介紹《家庭》第一期旅游??淖詈笠痪湓捑瓦@樣寫。那個時候真是我最幸福的時候,到現(xiàn)在想起來都很幸?!霾钯M有限,所以他們希望你也寫文章。我一個人既拍照又寫文章,很孤單,可是完全自主,不必妥協(xié)。那時臺灣完全沒有任何一本旅游指南,我看了一個臺灣客車運價價目表,就是讓人知道你在哪一條線,坐什么車,坐到哪里要花多少錢。這個價目表有一個很簡陋的路線圖,我就是憑著它知道客運車可以抵達的終點,因為越是終點越表示沒有現(xiàn)代化嘛。
終點又那么多,要從哪里找起呢?也沒有人告訴我,我就看哪些地名比較漂亮,就先去,所以才有美濃之行,美得都濃得化不開?多納,多少要接納我?專門去那種地名很奇怪的地方,有時當然也失望,可那種意外的收獲也常常讓我好開心。每一次都是一個新鮮的探險,由于你是帶著一雙去發(fā)現(xiàn)、去體會和了解的好奇的眼睛,所以每一個地方你都會看到它的特別。
臺灣還是很小,你要是沒有那種好奇心,去過兩個地方就膩了。可是,對于我來說,每一次都是新鮮和意外的,所以我也作了不少畫,寫了不少文章。我一個人埋頭在那工作,臺灣發(fā)生什么我根本就不會曉得,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看過很多大家談論的電影大師的電影,臺灣的文化圈我也并不是很熟,就是一個人很幸福地去記錄那個時候臺灣鄉(xiāng)村最寶貴的一些價值。
《羅素的算理哲學》打開了我的思維
問:大陸攝影活動家、策展人李媚和蔡萌都強調《人與土地》“既是奠定阮氏影像風格之作,也是阮義忠?guī)в凶詡餍缘囊徊孔髌贰币约八蔼毺氐膷u嶼文化品性”,我旅居荷蘭的臺灣作家朋友也認為您“表現(xiàn)的本土或許與他的出身也有些關系”,能具體講講外祖母、木匠父親和故鄉(xiāng)宜蘭對您攝影生涯的影響嗎?
阮義忠:我們那個小鎮(zhèn)很不可躲閃,你做出來一件事情,第二天全鎮(zhèn)所有人都知道;在家里也很難有隱私,因為兄弟姐妹都住在一塊;出去也沒有什么公共場所,街道就是公共場所,唯一的廟大概就是比較大的公共空間。
我父親是木匠,并不是農夫,可他繼承了一塊河邊的地,是石頭在表層上,下面才是土。所以,我們不止除草、耕作,很大的工作是先撿石頭,往河里丟。可是,大水淹過來,你撿半天的石頭又被沖回來,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它都回歸到原點,又得再撿。所以,邊做邊怨嘆自己的命運,還看到其他孩子下課都可以玩樂,我們卻要在這邊做苦工。那個工作也不會太苦,但問題在于,你做你很不愿意做的事情,那種苦才叫苦。所以,我一心想要逃離土地,恨死這三分地了。
只有兩個辦法,去讀書,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畫畫,希望成為一個畫家。這兩個比較容易,靠一個書本、一支筆就可以了,也不需要跑來跑去。
我還真讀了不少書,家里那時也有一些日文書,每一個臺灣家庭當時一定都會有日本影響的痕跡留下來。日文書有一半是漢字,自己讀著很過癮。我爸的《人間の條件》,上下兩冊我都翻完了,誰寫的我忘了,那個書名我永遠記住了。之后,開始看看武俠小說,但當時金庸的小說還不能用金庸的名字,用了一個怪名字;瓊瑤的,當然也看過。
慢慢地,我開始接觸很嚴肅的書籍。有一回學校放假好幾天,我又不想留在家里勞動,就告訴家里說學校有三天旅行,一定要參加。我一個人就帶著要交的費用,準備了畫具背著,那時候我開始學寫生。那時,宜蘭有一條小小的火車路,叫“森林火車”,它通往以前的太平山山上,是日本人架的,專門用于砍山上的林木,砍完山上的樹也是運到日本。日本人(投降后結束殖民統(tǒng)治)走了,山上的林木停止開采了,可是鐵路還在,變成山上的原住民跟下面的交通工具。
這條路我一直在腦筋里有一個幻想,后來做了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出了一本攝影集《四季》,四季的女孩子是臺灣我看過最漂亮的。那時我好像是高一,讀冬山初中時,“森林火車”已經通車,常常聽說同學跑到四季去看看有沒有意外的戀情發(fā)生。我一個初三同學后來就娶了四季的女孩子當太太,我有一篇很長的故事,它在大陸沒有發(fā)表,在臺灣有一年被選為當年的最佳散文。那篇文章我到現(xiàn)在都很喜歡,因為是很真誠的一個告白。
那一次,我想上四季,就坐“森林火車”,看看下車檢查時能不能混過去,因為當時要辦入山證;要混不上去,我就在下面。時間怎么打發(fā)呢?總是無聊的時候才買本書看看,上山之前就到常常去的一個書店找書,看有沒有一本可以讀得比較久又不貴的書。最后挑了一本薄薄的《羅素的算理哲學》,就是這本書打開了我的思維,原來文字跟思想的關系可以這樣。之后,我就開始讀嚴肅的書了,以前讀的那些通俗的讀慣了就乏味了。
第二本我馬上讀懂了,感覺解放了,后來讀了《蒙田散文集》,之后是《培根論文集》,一下子就栽到西方經典著作當中了。那時候真的讀了不少書,這些書也為我后來的思想扎下了根。也畫了一些畫,用鋼筆畫—你用一個角度,它會變得很順,稍稍偏一下會變得很澀,在順跟澀之間發(fā)展出某種節(jié)奏、某種曲線跟直線的關系,哪怕是一個筆尖,我也要把它變成一個小小的世界。
這兩方面,都影響了我的攝影,因為我的照片里面有一種線條、節(jié)奏,還蠻有文學性跟思想性的。這也是我一直認為有些人永遠不像在拍照,永遠不曉得在干嗎的原因。
攝影對我來說,是一種價值的判斷
問:我看了魏德圣的新片《賽德克·巴萊》非常喜歡,馬上想到《人與土地》中那些臺灣農村的照片正好可以對照賞析且相映生輝,成為了解臺灣原住民運動的重要史料。據(jù)悉,臺灣“原住民族委員會”截至2008年認可的族群已有14個,您親歷的臺灣原住民運動還有哪些照片背后的故事?
阮義忠:我去的時候,原住民已經很現(xiàn)代了,如果說有什么真正傳統(tǒng)的歌謠或者舞蹈,并不會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只是在特殊節(jié)慶時表現(xiàn)??墒乾F(xiàn)在,電影中的原住民好像無處不在地載歌載舞。坦白講,我看了會渾身不對勁,覺得這些人怎么會這樣去理解一個人的生活呢?
問:某些偽民俗可能是因為旅游觀光的利益驅動。
阮義忠:不止為了旅游觀光。你應該有能力不靠這個就表現(xiàn)出原住民的真正狀態(tài),不能說穿著花花綠綠的、跳什么舞的就叫原住民,他們也是很平常的人,只有在特殊的時刻,一年恐怕只有那幾個小時是那樣子而已。有些被認為是經典的電影,我看了一、兩分鐘就出來了,覺得怎么有人這樣表達原住民的情感世界呢?那是我最熟悉的嘛。
當年去原住民的村落采風,不管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我覺得以前沒有機會來,現(xiàn)在終于來了,來了是一天的經過還是兩天的相遇,我都設法去感受他們。我反而不想把我看到的異樣呈現(xiàn)出來,我是希望也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希望被接納。我需要他們,并不是他們需要人家把他們的處境描述出來,作為一個文化工作者,真正靠你的作品能替他們干嗎?我不相信,這還不如一個社會工作者或一個政策,可以使他們的生活真正得到改善。一個文化工作者,就應該把你受到的感動,用你的專長很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這樣才可以在若干年后在不同的時空,讓它依舊有那種最真誠的東西在里面。
我從來也不認為我的攝影有太大的能力,只是它能把隨時都在變、隨時都會消失、隨時都會被遺忘的東西記錄下來,因此變成永遠存在的一個價值。攝影對我來說,是一種價值的判斷。
問:那時去這些村落,跟您當年在萬華街頭拍照,拍攝對象的反應會一樣嗎?
阮義忠:有些地方還是會認為,攝影的時候會把靈魂索走,這種戒備在攝影術發(fā)明之初很普遍??墒牵迕翊蟛糠忠呀浽谡障囵^拍過身份證照片,所以他們都知道攝影是怎么回事,而且,你拿起相機,他們都回憶起被拍照的經驗,一定要你像照相館師傅那樣,他會馬上調整一下,你稍微移動一下,他也會跟著你移動。
我相信我跟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會讓他們對我有戒心。對談也很重要,除非語言不通。我經常跟陌生人接觸,兩三下之后能夠直接跟他談得很貼心。所以,這方面向來不會造成我的困擾。當然,也有例外,比如說在北埔,小孩子都會拿石頭丟我,因為從來沒有人去拍照過,他們一邊丟我石頭,一邊說有“匪諜”在那里拍照;警察也會來,說你在我們鎮(zhèn)上已經鬼鬼祟祟地逛了一天,盤問的也有,也有晚上睡覺后被叫起來的。
我拍照的時候是臺灣的“戒嚴”時期,任何海邊、橋梁、山上和管制區(qū)都不能拍照??墒牵@些一點也不能阻擋我。有正當理由的,我拍照前可以申請,但拍照的時候難免會碰到,他不問你就先來干涉你、取締你,先拿槍對著你的都有,你總要解釋的。
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很正常,因為大環(huán)境就那樣,我不會把這種情緒發(fā)泄出來,我也不會在體制的不公、政策的不合理上鉆牛角尖。也許很多人就因為這樣而變成黨外人士,想要革命的也有,可是對我來說,對的事情、對的方向,做就對了,任何困難都沒辦法阻礙我,我可以視而不見的。當然,我做的事相對來說比較簡單,就是自己悶著頭干。這就好像以前,雖然老師在上課,我不能離開教室,可是老師也不能阻止我看了所有的世界文學名著跟畫了一籮筐的圖,我會想盡辦法去解決各種困難。
問:很多臺灣朋友都會講到“戒嚴”時期的精神苦悶,這在您身上體現(xiàn)得反而不那么明顯?
阮義忠:你可以無視它的存在。那種“戒嚴”,坦白講被夸張了。就好像現(xiàn)在我最不滿意的是,他們去拍電影,很多地方明明沒有那么多問題,怎么刻意被放大出來?為了戲劇效果也好,為了別的什么也好,這個我覺得對事情沒有幫助的。那個時候,我還真的是獨來獨往。
從那天起不再拍彩色了
問:布列松對彩色攝影的抵觸經常為人談論,比如他認為彩色是屬于繪畫的,黑白才是屬于攝影的。作為“臺灣的布列松”,您對黑白攝影的偏愛應該和布列松本人非常一致?
在解讀1980年拍攝于屏東縣車城鄉(xiāng)那幅《寂靜的天地》時,您說“雖然我老是拍黑白照片,某些極為特殊的場景也會讓我覺得彩色勝于黑白”,具體什么樣的場景下您會破例拍彩色照片呢?
阮義忠:一開始拍彩色照片并不是破例,而是不得不。《家庭》月刊有彩色印刷的必要,所以我身上掛兩部相機,一部黑白的一部彩色的。但是,彩色的技術上比較不容易調整,它的寬容度比較窄,失敗的話挽救不回來。而黑白的即使曝光稍稍不夠,還可以用暗房技術把它補救回來。彩色的幻燈片差半格曝光就完了,那個時候彩色照片的寬容度很低很低。所以,常常第一個機會先給彩色的,成功了再拍黑白的。我的很多作品,包括《人與土地》,同一個畫面,最好的作品不是黑白的,是彩色的??墒?,后來竟然全部忘在出租車上,沒了。
當時柯達圓盤式的幻燈機,一個片盤可以裝80張幻燈片,我兩個片盤,一個裝滿,另外一個空10格,所以加起來是150張。演講的時候我會放這150張,那時候拍了大概七年,七年最精彩的作品,不是黑白的,是彩色的。黑白那時候不能做幻燈片,只有彩色的才能夠投影?,F(xiàn)在想起來也夠笨,用彩色照片翻拍不就好了嘛??墒欠募夹g在那個時候,色溫什么的不好控制,效果會不好。
我這批作品受到很大的肯定,那時候臺灣辦一個世界上很重要的國際攝影研討會,美國《生活》《國家地理》《時代》《新聞周刊》的圖片總監(jiān),還有《讀者文摘》的一個圖片編輯全部來臺灣。當年不得了,放在哪里舉行,這個都是很重要的研討會。臺灣也派了幾個拍照的跟他們呼應、對談,下面的聽眾都要交錢的,我們研討,他們可以發(fā)問。那是一個大學的新聞系辦的。記得我的150張片子放完之后,這四個圖片總監(jiān)和編輯立刻說,你可不可以跟我們吃早餐,其他的他們等于沒有看到一樣。連續(xù)幾天下來,我才知道我的東西已經不太一樣了。
之后他們要幫我辦展覽,可是我自己也沒有積極應對。過不了幾天,我要去交大還是清華演講,前一天有一個黃姓朋友來我們家打地鋪過夜,我們聊得很愉快,第二天起來,我們準備去大家都知道的“明星咖啡屋”吃早餐。坐在計程車上,兩個人在后座聊天,把幻燈機跟幻燈片放在前座,彩色的,下車居然忘了。兩個人同時轉頭,車已經走了。那時候開始緊張了,所有朋友都幫忙找,包括電臺的朋友,臺灣那個時候的媒體也沒有幾家,就通通發(fā)新聞說重金懸賞,也沒有用。你想想,拍了七年最優(yōu)秀的作品,就在你很粗心的時候喪失了,那種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真的是世界一片黑暗。一想到這個事情,就像有人拿一把刀在你胸口上面劃一道。
我根本就沒辦法走出來,今后再拍也沒有辦法拍以前那些了。我的方式你們想起來一定覺得很奇怪,我從那天起不再拍彩色了,要不然我根本走不下去,干脆拍黑白。那一次也給我很大的教訓,人生沒有什么不能丟掉的,丟就丟了吧。如果我還有一種能夠放下的心態(tài)跟境界的話,那一次是很大的教訓。失掉東西,有時候反而是另外一種得到吧,你不必再分心了。
問:現(xiàn)在您一般會隨身帶相機嗎?
阮義忠:已經不大帶了,有時雖然帶著,可是不會拿出來。昨天第一次用我的手機拍。
問:“儀式感”應該是您拍攝的一個很重要的特征,據(jù)說您每次個展開幕前都會把每個鏡框用醫(yī)用酒精擦一遍,所展出的照片都堅持歷時數(shù)月用銀鹽手工工藝放大?
阮義忠:擦玻璃那個報道是呂楠看我2009年廣州的展覽時,他特別提前好幾天到,告訴美術館的人,說阮先生所有作品的鏡框你們都不要碰,每一塊玻璃我要親自擦。他以此表達對我的敬意,我也很感動。
不管我做什么事情,態(tài)度本身的嚴謹大概已經接近儀式了吧。
問:對啊,我看您微博上4月10日上傳了那幅頗有康斯坦丁·布蘭庫西作品風格的《家中的葫蘆》,您甚至都強調“完全像用膠卷的態(tài)度在按快門,這樣就免在事后費神挑選,而又立刻能用”,您還提醒網友“善用數(shù)碼”。
阮義忠:數(shù)碼相機會使人失掉那種最可貴的審慎,倒不是說它拍出來的照片品質不好,可是它使大家忘掉攝影最該記憶和掌握的東西,就是要選擇前就決定的事情。為什么要拍了一大堆再來選呢?我在微博上也說了,我在慈濟替他們上課,綜合了幾個攝影要領,其中之一就是選了再拍,不是拍了再選,你拍之前要選出到底拍什么。
問:現(xiàn)在您也用數(shù)碼相機拍嗎?
阮義忠:現(xiàn)在拍慈濟的東西,是數(shù)碼的,但是我只要拍一張就可以的話,絕對不按第二次快門。如果失敗的話,就讓它失敗吧,有什么不能失敗的?拍壞就拍壞了。我不信拍100張再選1張就一定是成功的,你沒有很認真地按快門,你那100張都會是很爛的,你只是從很爛的當中挑一張比較不爛的而已,你從來沒有拍過一張好的。
問:攝影與繪畫的復雜關系可能也常說常新,它在您身上似乎存在一個“繪畫—攝影—繪畫”的有趣變遷。您自述“在拍照前我是個勤讀書、愛畫畫的文藝青年,寫過詩、小說,發(fā)表過數(shù)不清的插圖”,“文學、繪畫著重想象與回憶,攝影卻仰仗直覺與發(fā)現(xiàn)。兩方各有所長,但攝影的見證性凌駕于其他符號”,而撰寫《人與土地》“正是一種反省,期許自己在未來的十年間以文字為重;再有十年,那就重拾畫筆”,您也說“藝術手法要靈巧容易,要樸拙可難,一切感覺的棱角都磨平、磨潤了,離拙就近了”?!皹阕尽笔悄囆g觀中一個非常高的境界?
阮義忠:攝影的確需要體力,也要眼睛比較敏感;寫文章應該“拙”比較好,不要那么流利。青年時期是最敏銳的時候,用來拍照恰恰好?,F(xiàn)在比較懂了“拙”是怎么回事,再來寫文章也剛剛好,我很慶幸。繪畫可以讓一個人自由自在,所以我沒有被擋住。攝影是一個很緊張的過程,感動的時候就是創(chuàng)作的時候,所以要保持那種最機靈的狀態(tài)。寫文章可以回憶,但心要靜下來,畫畫幾乎可以狂野地畫,半發(fā)瘋的情況都可以做創(chuàng)作。那個時候還有能力的話,真的可以隨性一下。
記得馬蒂斯在老的時候,要畫一個教堂,他拿一根竹竿,上面綁著畫筆,剛好最“拙”。本來他的筆很流利,可他晚年的筆又回歸到最小孩子的樣子。他的心不小,已經很成熟了,可是他的筆觸卻很童稚,這兩個加在一塊兒,令人很感動。
問:我現(xiàn)在特別能夠理解,您以前接受訪問時總是特別強調攝影是有拍攝對象的參與,特別強調對被拍攝者的感恩。
阮義忠:再了不起的攝影家,充其量也不過是50%的創(chuàng)作者,另外50%是被你拍的那個對象的功勞。所以,首先要懂得尊重對方,并且要知道學習。
責任編輯/陽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