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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恥

2012-04-29 00:44賀彬
山花 2012年8期
關(guān)鍵詞:水房母親

賀彬

水房就建在廠區(qū)那面大斜坡的坡底,緊鄰那條奔流的嘉陵江水。我的父親下崗后,母親留在了廠里。她當時應(yīng)該算是廠里數(shù)得著的心靈手巧的電焊工了吧,卻在那一年夏天還沒有過完的時候,接到了廠里讓她看守水房的指令。

那是1992年,那時的橡膠廠依然自己從嘉陵江里抽取江水,然后沿著那陡升的江岸緩緩而上,在蓄水池里凈化處理后,最后通過豎立在廠區(qū)里的那座高高的水塔,將自來水壓到每一戶人家的水管里。

而所謂的水房,不過是建在江邊的一間開敞的小屋。屋里是兩臺小火車頭似的抽水機,一天24小時都轟鳴著??词厮康?,從前是一位孤身老人,廠里的人都叫他老唐頭。這老唐頭從來都像是一個影子似地出沒,無兒無女,在這世上似乎再也沒有其他相關(guān)的人。廠子里的人偶爾議論起他來,都說,像個鬼一樣。

所以秋天就要到來的時候,我母親直到接到人事科的調(diào)令,才聽說那個老唐頭進了瘋?cè)嗽?。人事科的彭科長并不愿意詳談,這個退伍軍人只是雄壯地揮舞著他的右手說,全廠兩千多職工的吃水大任,怎么可能交給一個瘋子呢?我母親后來才打聽到,那老唐頭就是在那年夏天最熱的幾天里發(fā)病的,他傍晚時分,拎著那只鐵筒的熱水瓶去服務(wù)社打冰水,見人就講他在夜里見著鬼了——女鬼,而且聲音聽上去還沒成年的樣子,夜半或是凌晨的時分,她們就在水房那面薄薄的墻壁外面絮語,有的時候,聽上去還像是在嘻笑。他有幾回忍不住追到那墻壁的背后,卻只看見潮濕的長滿了青苔的堡坎。堡坎的頂上,那株苦楝子樹看上去也沒什么異樣,那個時節(jié)正開著淡紫色的花朵。

老唐頭對那些隨便遇見的女工們說,那天夜里沒有一絲風(fēng),那嘻笑的聲音明顯不可能是那苦楝樹的樹葉發(fā)出來的。不遠處的江水原本也是平息如鏡,可就在一剎那,突然發(fā)出了一陣響亮的水聲,那嘩啦嘩啦的水響,漸行漸遠,就像過去他無數(shù)次在睡夢中聽見過的那樣;就像是一群大魚心血來潮的出行。老唐頭說,那一定是那些女娃娃鬼逃進了江水,眨眼就游遠了。

女工們直瞪著這個有些哀苦的講述者,其中有膽大的終究沒能忍住心底涌上來的嗤笑,湊到老唐頭的面前對他耳語說,我說老唐頭,哪來的小女鬼兒,怕是你想女人想瘋了吧。她們雖然在忽然炸開來的哄笑中很快散去,但老唐頭撞鬼的流言還是風(fēng)一樣傳開了。后來還是有他當年的一個親近者出來要為他正名,說老唐頭絕不是大家想象那樣的老色鬼,他原本還是有一個女兒的,那女兒五六歲時,有一天由老唐頭領(lǐng)著去江邊游泳,就在水房附近的一個回水灣,老唐頭脫光了衣服,和一個兄弟一同跳進涼幽幽的江水里飄浮,起先還記得不時回頭察看衣裳堆邊那小小的姑娘,但后來兩個人在水中較勁,不知不覺游到了那浩大的江水中央,一口長時間的水中閉氣后,老唐頭忽然一陣心驚,當他用最快的速度游攏岸邊時,卻再也沒有看見女兒的身影。那女孩兒的小小尸首,后來到下游那個最大的回水沱才找了回來,女孩兒的母親于是毅然離棄了這個過份貪玩的父親,而那老唐頭,自此成了孤家寡人,最后淪落到水房,看守那片曾經(jīng)讓自己闖禍的江水。

所以說,當我母親走在通往水房的那條坡路上時,毫無疑問,心中是充滿了疑惑。難道是那個溺水的女兒,趕來追尋自己失散多年的父親來了?而那老唐頭,如今被關(guān)在江北金子山上,那修筑著鐵柵欄的精神病院里,那瘋女孩兒還會從江中爬上來騷擾自己嗎?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從坡頂上的人事科辦公樓里出來,拐到樓后,沿著那條白花花的水泥路向下,幾百米之后就少見人跡了。那條神奇的下坡路,如此輕易地,就將我母親帶離了她剛剛還處身其間的喧鬧世界。那世界之外的景物也變得迥異,水泥路的兩邊,我媽媽甚至看見了莊稼地,幾十株向日葵,明顯營養(yǎng)不良地佇立著,太陽當頭也不肯抬起臉來。那里的兩棵桂花樹,也顯得比坡頂上的同類高大,它們繁花盛開的時節(jié)剛剛過去,我媽那時看見的,只剩滿樹的蔫黃。

這愈發(fā)讓這個女人疑惑起來。她想起從前幾乎從未來過這荒僻的江邊,哪里想得到就在這廠區(qū)的圍墻里,幾步之遙,還存在著這樣一個自在的田園。我母親一向是認命的人,這個長江邊上力夫的女兒,從童年起就深知,自己寫字作畫的每一頁白紙,都是她爸媽從江邊一擔(dān)煤球一擔(dān)煤球地挑來的,面對生活的變故,她自然習(xí)慣于選擇逆來順受。當那一年的下崗浪潮開始一波接一波地,出現(xiàn)在中心辦公樓臨街的那面告示墻上時,我母親看上去卻一點沒有慌張,她從里屋那個存放錢財?shù)纳现i的抽屜里,翻找出自己六級焊工的證書,然后打電話給老家南岸一個最親密的女同學(xué),那個羅阿姨很快為她在一家中美合資的防盜門廠里尋到了一個職位。她甚至在某一天輪休的日子里,換乘了3路公交車,跨越長江,去那廠里考察了一次,那天傍晚,我同父親在突然停電的家中,直等到天光完全黑透的九點多鐘,才看見一個垂頭喪氣的黑影,急迫地閃進了家門。即使在昏黃的蠟燭光下,我也可以看到那張臉龐上被油汗打濕的塵土。那張臉不停地向我和父親道歉,說今后我們爺兒倆只能自己解決晚飯問題了,她一五一十地告誡我們,在廠門邊的那個自由菜市里,哪家的菜最新鮮也最實惠,哪家肉攤的肉一定不能碰,因為她曾經(jīng)在那里買到過母豬肉。她氣喘吁吁地叮囑著這一切,最終一臉內(nèi)疚地將兩碗冒著熱氣的蕃茄雞蛋面端到我跟父親的面前。

那段時間,她就像是一個隨時準備犧牲的地下黨員,當隊伍里出了甫志高,不得不將所有的后事緊急安排妥當。她看上去那樣的有條不紊,大義凜然。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卻在她奔忙的身影背后,看到了束手無策的憂傷。

那一年氣溫躥上四十度的那幾天里,那個決定性的榜單在一個從黎明6點起就開始燃燒的早晨,赫然出現(xiàn)在了那面墻上。那上面的名字,戲劇性的,竟然是我的父親。

不是說雙職工二選一嗎?二選一,再怎么選,廠子里也不該選上我吧?

說這話的時候,我母親正將一壺?zé)崴畵竭M我將要洗澡的那個巨大銻盆里。

而我的父親,那時正費力地抽著一只發(fā)了潮的紙煙,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那微笑轉(zhuǎn)瞬即逝,他也終于嘆息著呼出一口白煙來說,這不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嗎?你留在廠子里,最后正式退休,保險和退休工資都能拿全,我們男人總歸是辦法要多些吧……

當那銻盆里的煙霧蒸騰而起時,我看見母親的臉上立刻起了一層亮閃閃的汽水。直到那個時候,那個總是憑著本能去理解這個世界的女人,仍在下意識地微微搖頭,父親擺出的理由,顯然并沒有說服她。但說起來她那個時候再怎么驚詫,也絲毫沒有預(yù)感到,自己的未來,已經(jīng)在那陰暗的水房等待著她。

母親下水房的第三天,廠里就為她派來一位幫手黃華科。按人事科彭科長的說法,我母親和黃華科兩人,畢竟不可能像老唐頭那樣,一年四季,一天24小時,駐守在那個孤清冷寂的水房里。廠子里這樣的搭配,就是讓他們可以自由輪班,相當人性化呢。

但是無論如何,當那個黃華科站在面前,他的肥胖,還是讓母親暗暗地吃驚了。

像所有的那些胖子一樣,黃華科的五官幾乎被他洶涌的肥胖湮沒。他的眼睛、鼻子,最終變成了豆子一類可以忽略不計的東西。在母親眼里,只看見他從下巴開始,就無可阻止地朝下拖曳的肥肉,看上去還松泡泡的。

見了母親,他幾乎從第一秒開始,就習(xí)慣性地點頭哈腰,仿佛那卑微的姿態(tài),是附著在他那大象般身軀上的本能。而他真是像一頭大象呢,那龐大的軀體被灰袍似的襯衣遮掩,吃力地向母親彎曲了下來,在那突如其來的,短暫的呆滯中,母親完全無法分辨屬于那個軀體的四肢生在何處,只是感受著來自于它的噗噗冒出的熱氣,連那深秋落葉的午后,仿佛也因此升高了幾度。

從前在那坡頂上的車間里,母親依稀聽說過這個胖子。聽說過他在食堂里,怎樣吃下去兩屜鍋的面條,諸如此類的傳說。但因為幾乎沒有見過本人,那些傳說,終究浮云一樣地消散了。

他仿佛是來自制膠車間,他們的對話就從那里開始了?!澳悴皇窃谥颇z車間干得好好的?怎么也給發(fā)配到了這里?”母親問話的時候并沒有看他,而是從水房右側(cè)面那半敞開的門口望出去,幾乎沒有任何的遮擋,就在百來米開外,嘉陵江水緩緩地向右前方流去。那江水的顏色,是一種說不出的深灰色,已經(jīng)隱約透出碧綠來了。

而那個黃華科依然在一邊恭敬地站立,他那渾沌的五官上,陪罪的笑容依然揮之不去,連我母親這樣溫厚的女人,也對他產(chǎn)生了某種微妙的輕蔑。

“哎,你倒是說說,你這么胖,在燥熱的制膠車間干,是不是也太辛苦了。廠里也許是要照顧你,才派你到這清涼的水房來吧?”

那個可憐的胖子,對擺到面前來的反擊母親的機會,卻視而不見,他長嘆一聲,真的老老實實述說起了制膠的艱辛。對于他,最最難以忍受的,當然是車間里四處彌漫的制膠產(chǎn)生的蒸氣。那酷熱的蒸氣如同噩運一般對他糾纏不休,讓他即使在隆冬時節(jié)也止不住發(fā)出小狗似的哀叫。他身邊那些精瘦的同事們,于是模仿著那樣的哀叫,讓那個迷茫一片的車間,恍然之間成了一座叫春的斗狗場。材料的搬運對他也是一道難題,他推著那運輸材料的板車,在不同的工位間穿行,仿佛并不是在運輸一車車深黑的膠材,而其實是在運輸自己那一身可怕的肥肉。黃豬,死豬,包谷豬,這些都是工友們長期掛在嘴邊的對他的稱呼。在他完全跟不上趟的,近似于垂死掙扎的運輸過程中,這些脫口而出的咒語,就在那些散布的工位間此起彼伏,綿延不絕。

他最后還是對母親說起了自己的胃口。他告訴母親,關(guān)于他吃面條的傳說,其實發(fā)生在他進廠那年的春天,那時他才十八歲出頭,剛剛高中畢業(yè),還在長身體,現(xiàn)在肯定不會那樣吃啦。他還很誠懇地說起了那些人如何往他的鐵皮飯盒里放死耗子。他的飯盒和他們的相比,自然要大出一半,他想不出為什么那個特大號的飯盒,也會惹來他們的仇恨,冬天的時節(jié),大家都會帶來飯盒,碼放在休息室那口烤火的鐵爐子旁邊,有天午休,他卻怎么也找不見那只平常在飯盒堆里格外顯眼的大飯盒了,后來,在他的更衣柜里,他才發(fā)現(xiàn)了那個飯盒,已經(jīng)冰冷了,一只肚子滾圓的死耗子橫臥在所剩無幾的飯食中間。那時那些人還故作驚訝地圍過來說,這肥耗子也太貪吃了,肯定是被“黃豬”這么大的飯量撐死的。

“我知道我們車間的人就把我當笑話看。他們其實早就想著要氣走我,除掉我。這些壞人,他們哪里知道,在我眼里,他們才跟耗子一樣不值一提呢……”那個肥胖的人說得有些累了,短促地喘著氣,當著我母親的面,亮出了背后的一只大包。他在墻角的那張行軍床上鋪展著一眼就知十分齷齪的床單和被褥,一邊嘆息著對我母親說:“我說趙姐啊,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有家有室的,家里總得要照應(yīng),我反正是單身漢一條,來去無牽掛,我們就分個工,我在這水房住下,夜班我包了,白天就有勞趙姐頂一下……現(xiàn)在看來啊,被發(fā)配到這水房來,也沒什么不好,至少白天出廠會朋友,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

他轉(zhuǎn)過臉來沖我母親討好地笑著,兩頰邊垂落的肥肉,讓那笑容沒有辦法舒展,只剩下那張嘴古怪地朝一邊歪了一下。我母親后來對廠子里的同事說,黃華科每次這樣沖她笑,都會牽動一下她的心,她說那是無比荒涼的、不祥的笑,“不是好兆頭”。

她忍不住去打聽黃華科優(yōu)化組合到水房有沒有內(nèi)幕。在坡頂上那個熱鬧的車間,黃華科的流放,在人們的口中是那樣的理所當然。制膠車間的陳主任早就想讓他換崗,在1992年連續(xù)四五輪的下崗浪潮中,卻遲遲找不到機會。讓早退吧,他又年齡不夠,直截下崗吧,他一個孤兒,又太過慘無人道,直到老唐頭空出了江邊的那間水房,陳主任和人事科的彭科長才一拍即合。

“那我呢?為什么會將我分到水房去?”我母親的臉上幾乎立刻涌起了羞恥的紅色,卻在那些熱愛是非的婦女眼中,引發(fā)了躲閃的神色。她們疾速地搖頭,一面含混地表示從沒有從哪個領(lǐng)導(dǎo)的口中,聽到過關(guān)于我母親的微辭。廠辦秘書周小姐還特別指出,聽說你老公不是劉廠長的中學(xué)同學(xué)嗎?不說關(guān)照吧,可至少不該下這樣的狠手吧……那小姑娘的直言,立即招來身邊同伴的阻攔,她們拍打著她的肩膀,毫不避諱地沖她使眼色,仿佛我媽下水房的幕后,真有一個驚天的秘密。

我早就說過,我母親是一個沉著的,逆來順受的女人。她絕對不會讓自己被發(fā)配到水房的恥辱,無限地蔓延。她很快就找到了安定自己的方式,在那一年秋天的末尾,撿起了因為炎熱夏天而中斷的那件為我織了大半的毛衣,在那一天天陰冷了起來的水房里,讓織毛衣成了彌漫開來的第一活動。

說起來,平時待在那水房里,也真是沒什么事情可干。除了定時檢查那些抖動的儀表,一天幾次接聽總務(wù)科打來的詢問電話,在那密密麻麻的值班表上簽下自己扭歪的大名外,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什么事情干。倒是那開闊的,行進著的江面,在一天之中總是變幻著復(fù)雜的光影,還有耳畔從不間斷的水泵的鳴唱(母親說,聽得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那鳴唱其實也在變化著,有急有緩,有突然的顫音或是嘆息,仿佛那水泵真是一位有靈魂的歌手),為我母親的編織提供了最適宜的場所和背景。

我母親原本就是織毛衣的高手,從前在那油污、黢黑的電焊車間里,漫長的工間休憩或是等候中,她都會洗凈雙手,從那黑乎乎的工具箱里掏出一團毛線來織。像她那樣沉靜的女人,多半是眼光向內(nèi),執(zhí)著而有耐心,所以織毛衣在最短的時間里讓我的母親大放異彩,她很快在橡膠廠聲名鵲起,她的編織技術(shù)也在與姐妹們的交流和暗中比試中,不斷挑戰(zhàn)極限,無窮變換。什么銅錢花,菠蘿花,玉米花,還有浮針,滑針,甚至阿爾巴尼亞針,那段歲月里,我在我母親和她的女伴們身邊,總是能聽到這些神奇詞匯,但那樣的狂熱,以及我母親毛衣創(chuàng)作中的隱秘歡喜,在繁重的電焊勞作壓迫下,總歸有限。而那電焊弧光照耀下的眼球,再也沒有力氣緊盯那些復(fù)雜的針腳。

所以在我母親綿延了三十多年的毛衣創(chuàng)作生涯中,水房時期無疑是最富靈感,也最為碩果累累的時期。已經(jīng)全無限制的毛衣制作,再加上有時候放棄了出游的黃華科,也會將雙肘支在自己松泡泡的肚皮上,充當母親纏繞毛線的撐架,我很快就穿上了那件胸口有一只梅花鹿的漂亮毛衣。當我頂著這只梅花鹿從廠區(qū)走過,總是會有女人叫住我,她們對毛衣上的那只鹿指指點點,發(fā)出望塵莫及的驚嘆。她們總在那里說:織個梅花鹿算不上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鹿頭上的鹿茸,簡直比一棵樹的枝丫還要美麗。那么復(fù)雜的穿插,究竟是哪個高人織出來的啊?

這就到了我被那些大姐阿姨攔截后最喜歡的環(huán)節(jié)了,每一次我都會朗聲報出我媽的大名。就這樣,我母親已經(jīng)遠超同伴的毛衣編織藝術(shù),在我這個不自覺的成衣模特的流動展示中,成了橡膠廠里讓人贊嘆的傳說。

越來越多的人買來毛線,讓母親為他們編織那些神奇的花樣。他們甚至愿意為此付錢,或者貢獻多余的毛線。如今,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追問清楚,我母親面對江水,在為陌生人織毛衣的沉默中,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不管怎樣,出自她手底的那些毛衣,后來還是越發(fā)頻繁地在廠區(qū)里那并不寬敞的水泥路上相遇,一棵樹,幾朵花兒,一只鳥,那些毛衣上變幻無窮的花樣,散發(fā)著只有它們才會相互懂得的光亮,成了那個終日被囚禁在江邊水房里的母親有意無意釋放到這喧嘩坡頂上來游走的幽靈。

我的母親說,那個時期的黃華科倒沒看出有多大異樣。最初的他對所有人都一樣的客氣褪去后,這個胖子很快顯露出他們那個種族沒有例外的天真。春天的江邊,當沙灘上的風(fēng)變得溫柔起來,有些人,并不一定都是橡膠的職工,就會跑到那軟軟的沙灘上搞一些燒烤一類的野炊。那個胖子總是忍不住跑到那些野炊者的陣營中,他臉上獻媚的笑容,很快就為他換來了幾只烤雞,或是黑乎乎的烤洋芋。他每一次都會喜滋滋地將這些收獲捧回水房來,要和他的“趙姐”分享。那個趙姐,又多半會嗔怪他的貪吃,你一天到晚都吃不飽嗎?小時候你媽就讓你餓過肚子嗎,到現(xiàn)在成了一個喂不飽的餓死鬼?

我母親當然注意到了那個孤兒那時臉上掠過的陰影,所以說那些討來的食物總會帶來兩人之間長久的沉默。也總是會讓我的母親,在第二天一早有些欠疚地為那個仍在蒙頭大睡的可憐人,帶去超大份的美食?!八缘眠€真干凈!”當天傍晚回家,她也總會向我展示那只屜鍋明晃晃的鍋底。

她越來越多地提到那個胖子如何的沒人照料,還不自覺地像一個母親那樣,為他的缺少朋友發(fā)出嘆息。

“他白天也不出廠去找朋友嗎?他在你當班的時候,就在一旁昏睡百年嗎?難怪胖得跟頭豬似的……”我俯身在我家唯一的那張餐桌上,對面前的那道數(shù)學(xué)證明題不知從哪里入手,就有些惡狠狠地說。

我的母親似乎并不在意我流露出來的進攻性,她真的有些過于投入在對那個胖子的憐憫中了。她在我的背后嘆息著:“他哪來什么朋友啊。這個小黃,連進個澡堂子都推三阻四的……這兩天太陽大,他身上都臭了,催他洗澡,他卻搖頭說,每次到澡堂脫光了,那些人就會指著他的肚皮笑……他哪有朋友啊,我看是沒地方可去……”

1993年的夏天已經(jīng)在悄悄地接近,那個胖子那時總在江邊無頭蒼蠅似地亂竄,有時捉來一條死魚,有時又跑來對我母親大叫,聲稱險些讓那只灰色的野兔落進自己在草叢里事先挖好的陷阱,但忽然有一天,他拎回來了一臺三洋的收錄兩用機,然后將不知從哪里搞來的盒帶投入到播放艙里,讓那個成天嗡嗡鳴唱的水房,又多出了一些孱弱的歌聲。有時候,在那水泵的嗚咽停歇或是遭遇阻塞的片刻,那些歌聲就會像鳥兒一樣奪籠而出,他們悠揚的震顫會一直傳遞到十分遙遠的空中,直達拍打上岸來的江水。

我的母親說她不知道那些歌手在唱些什么。他們嘴中傳出來的歌詞,她一句也聽不懂。那個黃華科后來很有耐心地對她掃盲說,那些歌手唱的是粵語。他們都生活在香港,據(jù)說那座南方城市一年四季都在過夏天,完全不見康城這里冬天的陰濕和迷霧,也沒有康城到了夏天就會四處泛濫,甚至屢屢危及水房的洪水。那里就像天堂,生活在那里的歌手們,張國榮,譚詠麟,陳慧嫻,梅艷芳,成天就用這樣的“粵語”唱歌,他們過的日子是全橡膠廠沒有一個人可以想象得到的“神仙的日子”。

母親說,那段時間,那個黃華科算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他們同處那水房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縮在某一塊陰影里。即使在那陰影里,他那一對豆子似的眼睛也不自主地閃閃發(fā)亮。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無視了我母親的存在,將那顆肥碩的大頭無限地湊近那兩只黑色的喇叭,好象是一個正在收聽敵臺暗號的間諜,好象那兩只喇叭,就是他通往自由世界的神秘隧道。

他和那些發(fā)燒友相識于市中區(qū)的一座音響城。那里出售各式各樣的音響器材,當然還有那些港星的盒帶。那些盒帶,有相當一部分,并非合法的出版物,而是來自海關(guān),甚至是走私而來的珍貴版本,卻神秘地匯流到音響城里一個叫趙小江的攤位里。那些懂行的收集者們于是無聲地匯集到那個中年婦女的柜臺前,而黃華科就在那柜臺前的一張小方凳前,同一個叫尹武軍的資深港樂迷接上了頭。

尹武軍他們早就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團體,他們遍布康城由兩條大江分割開來的主城五區(qū),他領(lǐng)著黃華科去會見那些潛伏在市井中間的同好。他們相約去那些錄像廳里觀看那時候十分風(fēng)行的十大勁歌金曲的頒獎禮,陳慧嫻還有張國榮的告別演唱會。他們從那些幾乎總是樹蔭掩映的錄像廳里走出來,在路燈下面,要么沉默不語,感受著和對方相同的激動心跳,要么跑到隨便的一個路邊攤前,點下幾只鹵雞翅膀,就著啤酒,回味仍然停留在眼角膜上的那些華麗光影。

黃華科的外出越來越頻繁,有的時候甚至和他們一起乘坐長途汽車,前往遙遠的北碚,只因為有消息說哪里要播放那些港星的某個最新的演唱會。他們還發(fā)掘出那些開設(shè)在偏僻之處的迷你卡拉OK廳,比如在貓兒石就有那么一家(我母親幾乎從未聽說過那個地名,只是想象著那家卡拉OK廳的門外貓兒成群,踱著虛張聲勢的方步),他就和他們點下從盒帶上學(xué)來的粵語歌曲,一個字一個字咬著唱出來。

我的母親沒有想到,黃華科居然是唱歌的好手。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說的。他說他擅長的是譚詠麟的歌,還有臺灣那位童安格的歌。在最初的幾次揣摩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歌聲在話筒里居然無比明亮。他看著母親半信半疑的眼睛說,趙姐你不信嗎,那我就唱一個給你聽。母親說他當著她的面發(fā)出的歌聲的確令人吃驚,那一截純粹的金屬音從那個胖子的小嘴里徐徐而出,讓人有一瞬間有點不知身在何處,她當即就罵開了:“你這是什么意思?這么長時間了沒聽你唱過,今天怎么想著來嚇我來啦?”那胖子卻只是咯咯笑著,又恢復(fù)了沙啞的本音,他說:“我也不知道啊,每一次我一開口,那些人也會罵,他們總說我是披著熊皮的譚詠麟,說我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呵呵?!?/p>

終于有一天,那個叫枝枝的女孩還是出現(xiàn)了。我母親至今都不知道那女孩的全名,只是聽黃華科講,那是一個瘦得不像樣的女孩,就像一棵發(fā)育不良的樹枝。黃華科曾經(jīng)對我母親詳細描繪過他同枝枝的第一次見面。他說那是一個泛著銀光的下午,沒有太陽,他和尹武軍兩人一起去探訪在七星崗街道辦事處上班的枝枝。枝枝的辦公室就在那座著名的古城門背后,相傳那城門的四周,從前是康城最集中的掩埋死人的墳地,他們就踏過從前那些死人的頭頂,走進那城門里去。枝枝就坐在那城門投下來的長長的陰影里,她的身后是一條攀緣而上的斜坡,斜坡的盡頭就是康城婦幼保健院。不時可以看見挺著山一樣大肚子的婦女,一臉蒼白,氣喘吁吁向那坡頂挺進。黃華科說,枝枝就坐在那片紛亂中間,顯得超凡脫俗。她的屁股下是一根用來隔離交通的鐵樁子,細細的,她卻可以那么端莊地坐在上面,仿佛她那瘦瘦的身體其實并沒有重量。

和尹武軍來到她面前時,黃華科其實已經(jīng)喘得比那些孕婦都要劇烈,但枝枝的眼光卻依然飄浮在那些過往的人群之上,好像是剛剛才降落到人間來的外星人,靈魂還滯留在天上,需要慢慢地回收。

直到和她搭上了話,她才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樣?xùn)|西。原來,她是一個近視眼,飄渺的眼光只是因為沒戴眼鏡。黃華科很快就注意到那眼鏡的一只腿上,綁著白色的膠布。那綁腿的眼鏡,架在了那滿是病容的枝枝臉上,黃華科說,那一刻,不知為什么,他的心抖了一下。

那天他們接頭遞交的,是幾盒翻錄的磁帶。枝枝的父母是沙坪壩某所大學(xué)里的教授,家里有一臺可以翻錄的高級機子,還有一臺錄像機。找到一盒“十大勁歌”的帶子后,一群人就相約到枝枝家去觀看。那天在沙坪壩的公交站接頭,碰巧了,黃華科成了最先抵達的成員。兩個人只好在站臺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聊天的時候,枝枝的兩眼透過那淺色的鏡片直盯了過來,黃華科對我媽說,那竟然是兩只鏡子一樣清明的杏兒眼。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包著創(chuàng)可貼,就問她傷口嚴重嗎?那枝枝很坦白地將那個手指伸到他鼻子前面來展示,甚至揭開那創(chuàng)可貼讓他直截看那小小的紅色傷口。她對他說,不知為什么,她是一個很愛弄傷的人,削蘋果會割傷指頭,夜里回家會撞上黑暗中的家具,下樓梯又會扭傷腳踝。她特別提起童年時曾經(jīng)從垃圾箱里撿回過一只布娃娃,那布娃娃斷了一只腿,裙子也被扯破了一條口,她抱回家去無論怎樣淘洗,也沒法洗凈娃娃身上的污跡,最后只能求媽媽用針線將它勉強縫補妥當。那只破爛娃娃后來成了她童年直到中學(xué)都形影不離的伙伴,她說,到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我這么愛她,原來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破爛娃娃。

她對黃華科做出一副苦臉來說:“你說這是不是因為小時候我爸一天到晚揍我,把我的小腦打壞了?”黃華科想了想,覺得自己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很吃驚,就回說:“不可能吧,他們說你爸是教授啊,知識分子不都是動口不動手嗎?”

黃華科告訴我媽,還從來沒有哪個女孩這么開誠布公地同自己聊過天,所以那天下午接下去的時間里,自己有點傻了,對枝枝微笑、說話、包括見了枝枝嘴里的那個“惡魔父親”后的閃躲,那一切的言行舉止都跟白癡似的。他成了一個竊賊,已經(jīng)游離在那些興奮觀看錄像帶的人群之外了,他在那個底樓的三室兩廳里,成了一個夢游者。他看見一張椅子斜在臨窗的書桌前,就想象枝枝坐在上面的樣子。他忍不住去撫摸那個椅背,在所有人為了屏幕上那些港星歡叫的時候,他卻獨自一人,偷偷地撫摸著那個椅背,感受著那上面木頭的紋理,還有疤痕,覺得這個枝枝平常的坐靠之物,在那一刻毫無疑問地屬于了自己。

在那段黃華科自以為是的熱戀時期,我母親毫無怨言地為他代班看守水房。但是黃華科回到水房里來,滔滔不絕講述的那些故事,還有隨身帶來的遙遠街市的氣息,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不安。她當然沒有說出來,直到有一天傍晚黃華科再次讓她代班,而自己在臨出門之前,竟然躍入了水房正前方的江水時,她才跑過去喝斥起來。快上來快上來,她站在江邊的一塊礁石上,對著水中那一塊緩慢轉(zhuǎn)身的大白肉說:“你沒看這夜里已透涼了嗎?你會抽筋會淹死的,淹不死也會感冒咳死的,聽姐一句話快上來揩干了早點滾出門去!你從前不是總說你怕水嗎,這會兒怎么這么胡來呢?”

水里的那個人卻完全沒有理會,在嘩嘩的水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著一首粵語歌。那歌聲不時被那個人因為冷水激發(fā)的寒噤和哇哇怪叫所打斷,很快就被一下子濃郁起來的秋夜的黑暗徹底吞沒了。

那一年的冬天,我不得不越來越多地獨自待在我家那低于街道的陰暗房間里。我獨自做著作業(yè),實在饑餓難耐了,就將飯桌上紗罩底下隔夜的飯食端到煤爐上熱一熱吃下去。那是我母親前往水房前剩留的食物,她總是帶很多的菜和飯到水房去,她一個人當然吃不了那么多。她需要喂養(yǎng)那個可憐的孤兒。而我的父親,在那段時間里也時常缺席,他跟幾位中學(xué)同學(xué)合伙開的五金交電零售部,隔了一條街,幾乎有些示威地正對著橡膠廠的大門。平常在那店子里,只有鬼魅似的一個人影,在那里看守鋪面,其余的人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再后來,有時候我放學(xué)回家,竟然常??匆娔堑曜拥木砗熼T直接垂落下來,門上留著一個字條:“有事請找甫先生?!比缓笠粋€大哥大的號碼。我知道那個“甫先生”就是父親他們那伙人的老大,一個退伍軍人,一米八以上的巨型身高,見了我的面就會用力地捏我的臉蛋。

那些夜晚,我一個人寫著作業(yè),半途中常常會被忽然來到眼前的弄得有些傷心。我會抬起臉來,長久地盯視著那片昏茫,想不通從前幾乎整日相伴的父母,怎么會將我遺棄在了這里。

偶爾,父親還是會匆匆地露一下面。他的臉色那么嚴峻,仿佛是深入敵占區(qū)的八路軍。他常常會扛來一個又一個紙箱,在濃稠的夜色中,仍然下意識地左右張望。那些紙箱就被碼放在他同母親睡覺的里屋的墻角,搬進搬出的,始終有半人那么高。家中沒人的時候,我忍不住割開那些封閉的膠帶,看見了箱子里面那些閃亮的銅絲。那些銅絲裹在一個又一個的圓軸上,有一天我問母親,爸爸把那些銅絲搬來搬去的干什么,媽媽只是哼哼冷笑,她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將自己描畫的那些毛衣的紙樣,很用力地扯動著,直到徹底將它們扯破。

那年冬天的后半段,連續(xù)地起了很大的霧。有一天,那個胖子黃發(fā)科背起一只迷彩的背包,在洪水般淹沒了全橡膠廠的霧氣中,踏上了他自以為是的遙遠征途。頭一天的傍晚,他就對我的母親宣告,他要去南方一趟。當然是和那些這段時間以來已經(jīng)親密無間的粵語歌發(fā)燒友們一起。他們預(yù)備乘坐中午啟程的列車,前往那座被叫做深圳的城市。在那里,胖子熱愛的譚詠麟要舉辦一場個人演唱會。胖子對我的母親說,我還從來沒有聽過一個巨星的現(xiàn)場演唱呢。而且那可是在深圳啊,據(jù)說在羅湖海關(guān),游過那條河,對面就是香港。

我的母親看著他,那張微微向下垂落的闊臉上,布滿了這段時間以來時常都會浮現(xiàn)的笑容,雖然愚蠢,但卻閃閃發(fā)光。

“你真的不想在這兒干了嗎?就為了一場演唱會?”

“枝枝也要去的啊……”說這話的時候,黃華科將自己的眼光調(diào)開了。

兩個人之間的沉默蔓延開來。

“你,真覺得我不該去嗎?你真以為,我們兩個人,在這天高皇帝遠的水房,可以這么過一輩子?”

他習(xí)慣性地撿起母親手邊的毛線球來繞弄著,而母親卻全當沒有看見,板著臉,將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織進綿密的針腳里。

“懶得和你說了,深圳,我反正是去定了……”黃華科有些賭氣地越過自己那堆積的肚腹,去瞄自己那幾乎看不到的腳尖。

我的母親嘆了一口氣,才幽幽地說:“那個枝枝,有親口邀你同去嗎?”

那倒沒有,黃華科悶悶地搖頭,他告訴我母親,前兩天他們一幫人坐在公交車上,尹武軍和枝枝坐在他的后座上嘀咕,他聽到他們在謀劃一次前往深圳的出行,就顫巍巍地回過身去問了一句他可不可以加入。

他們當然是同意了。黃華科說,那個尹武軍在康城最大的西南醫(yī)院里當技師,平時就是悶在技術(shù)室里,修修那些布滿了灰塵的短路的醫(yī)療儀器,修不好就算了,從來也沒人追究過他。他的一位同學(xué)在深圳的一家電子公司拿著一月五六千的工資,早就來信讓他過去看看。那個枝枝也是,在那些崎嶇的,上坡下坎的居民巷道里穿行,耳朵里一天到晚灌滿了大媽大嬸們中氣十足的叫喊,早就感覺居委會的日子灰暗無邊,同樣也想著出逃。

黃華科這時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他們到深圳是要秘密地找工作啊。譚詠麟啊什么的只是個借口啊。難怪這幾天只要碰了面,枝枝也好,尹武軍也好,就像個婆娘似的,顛來倒去地問我想好了要干什么沒有,有沒有幫忙的同學(xué)……”

“是啊,你到深圳去可以做什么呢?”母親從手中的毛衣上抬起了眼來,很凌厲地瞟了瞟他。

“我不管那么多了,這幾天我都在跟他們說,反正我是跟定他們了。反正這次出門,我就沒想過要回頭!”

但他卻在第二天黃昏將近的時分,同樣地拎著那只迷彩的大背包回來了。有點奇怪的是,那天早晨不可一世的大霧,卻不知溜去了哪里,一點也沒影兒了。只有無邊的黑暗。平日里,江對岸零星的燈火那時不知怎么的,也熄滅了。倒是水房頂上垂落下來的那只高達兩百瓦的大燈泡,格外刺眼。但黃華科卻一點也不害怕,自從回到房間里來,就不眨眼地迎向那片針刺一樣的光芒。

母親不管那些,拍打著那個貨物一般的軀體:也好也好,你回來了,這毛衣也織好了,正趕上穿。她強迫那軀體站起來,然后將那棗色的毛衣從他的腦袋開始籠下去。那軀體死去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那穿衣的行為進行到胸口時,就再也進行不下去了。我的母親以一個職業(yè)毛衣制作師的姿態(tài),圍繞著那個了無生氣的龐然大物左右察看。她仍然不愿放棄地朝下拉拽,但是最終,倒是她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絕望的淚水。

“怎么還是小了呢,怎么還是小了呢,我已經(jīng)留到最大了呀。”

這就是那個晚上,我母親最后的清晰記憶了。她說,接著,黃華科竟從他的背包里掏出了兩瓶老白干。他們一時間找不著喝酒的工具,就洗了一只漱口的搪瓷缸來輪流喝。母親記得,那白酒喝下去,直下到腸胃的最深處,起先竟然是冰涼的,然后才慢慢燃燒起來。

冬天的嘉陵江上,那年頭還沒有實行禁漁期,一只打漁船大清早開出來撞運氣,卻昏頭昏腦撞進了這個深不可測的回水灣。那天早晨仍然下了很大的霧,直到黃華科泡脹了的尸體撞上那小木船的船舷,那打漁人才發(fā)出了驚叫。

最先趕到的保衛(wèi)科的那些人,在陰暗的水房里尋找著可能的線索。他們看見我的母親歪倒在那行軍床上,只穿著一件大紅的毛衣,頭發(fā)完全垮掉了,遮住了她死人一樣的臉。她一醒過來就喊著腦殼痛啊,腦殼要裂開了啊。她很快就明白了發(fā)生的一切,大叫著要撲過去看看那死去的人。

那個死人似乎是仰面朝天,袒露在水房門口那塊巴掌大的水泥上。大霧漸漸散去,已經(jīng)有薄薄的陽光透下來,撒在那死人的身上。他的身邊站了很多的人,我母親看過去的時候,只看見了他們身體的叢林。那叢林完全遮擋了她的視線,她聽見有一個聲音冒了一句,還真是一頭可觀的(座頭鯨)啊。而保衛(wèi)科那個小白臉此時正受命死死拉住我媽,一步也不讓她前往。

我媽媽后來交代說,那天夜里他們兩個人的飲酒有點剎不住車。她也搞不明白,為何從前幾乎沒喝過酒的自己,那天夜里為什么那樣豪邁。她的大腦里很快拉起了一張幕布,那幕布越來越沉重。透過那厚厚的幕布,她依稀記得那個胖子去了門外,就站在門邊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也許是一次洶涌的嘔吐吧。她本來想去看個究竟,卻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他不可能是自殺,真的真的,這一點我保證。”母親直楞楞地盯著對面做筆錄的公安。她講到了那次計劃中的出行,她說:“那天早晨他趕到菜園壩火車站,卻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枝枝通知他的那班開往深圳的列車,倒是頭天夜里十點有過一班。他在那大霧籠罩的車站廣場躑躅,百思不得其解地尋思那些人何至于拋下自己。他的確是很受傷,但他絕對不至于要跳江。要跳,去年被發(fā)配到這水房的時候就跳了……”

“他一定是喝得分不清虛實了,一腳踏進了江里?!弊詈?,我母親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據(jù)說我的父親那天也趕去了水房。他站在母親跟前,看著床邊倒地的酒瓶兒,那行軍床上還有一件巨大無比的毛衣,不知被什么人卷作了一團,很委屈的樣子。廠里的人說,我父親站在那里,足足呆了有幾分鐘,然后,不由分說地,將死也要留在那里的母親,拖出了水房,一路拉扯著,返回坡頂上的家。

整個橡膠廠不得不停了自來水的供應(yīng)。三天后,水來了,有好些人仍然不愿意用那水做飯,下面條。

在黃華科的死亡事件漸漸淡漠了下去后的某一天,我母親卻向我父親提出了離開的要求。她向我父親展示從黃華科遺物里找到的一張黑白相片。在那張比一個巴掌還要窄小的相片上,有一個女人,穿著早些年間通行的應(yīng)該是灰藍色的中山服,懷里抱著一個臉孔寬大,神色卻異常嚴肅的嬰孩兒。那張照片的背后寫著:“母親和我。南岸彈子石”。

我母親沒有想到,那黃華科居然是自己的同鄉(xiāng)人!她對我父親說,她要懷揣那照片,一直坐車到南岸去,一定要解開孤兒黃華科的身世之謎。

你找到了那個女人又能怎樣呢?說不定,那女人早就不在了呢……我的父親叼著一只香煙,那香煙在他的嘴邊搖搖欲墜,更加地讓這個男人顯得虛無。

“你難道認為,出了這事,我還能在那水房待得下去嗎?”

第二天的早晨,我母親執(zhí)意出了門,踏上了開往南岸的219路公交車。她站在那輛公交車的門邊,右手死死地捏著門邊那條豎立的欄桿。當更加浩大的長江在眼前徐徐展開來時,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道光輝。

我母親的那一張臉,在那一刻被神奇地照亮,這讓她看上去已經(jīng)是一個中了魔的人。

第一天的尋找毫無結(jié)果。但是,我母親的尋找卻不可扼制地繼續(xù)了下去。不知是在第幾天的傍晚,我父親坐在飯桌子邊,等來了風(fēng)塵撲撲的母親。我父親那天喝得有些超量,當我母親精疲力盡地踏進家門,沮喪得連頭也抬不起來時,父親鐵青著一張臉,讓她挨著他坐下。

他讓我媽明天起就停止那無意義的尋找。必須!立即。他還說他已經(jīng)去跟劉廠長說了情,她仍然可以繼續(xù)去那水房看守,直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

而我的母親卻斜著一張臉,一言不發(fā),連正眼也不瞧我爸一眼。她那寧死不屈的表情,終于讓我爸咆哮起來。

“你這不要臉的女人。到底是誰讓你這么不要臉啊。你都不知道這些天來,廠子里的人在怎么說你?!?/p>

母親似乎這才被嚇醒了,她吃驚的眼光向父親掃過去,囁嚅的聲音聽著就像是囈語:“他們,他們能說什么啊?”

“他們一直在說,那個他媽的該死的夜里,你和那個胖子究竟干了什么。現(xiàn)在看來,他們還真沒說假話!”

接下去的漫長夜晚,我的母親再沒有說一句話。她沒有吃飯,只是默不出聲地清潔整理著自己。她的眼光在暗地里像兩塊燒紅的鐵,她變得十分警覺,只要身邊有任何的響動,那灼熱的眼光就會直撲過來。

她早早地睡下。到了后半夜,我父親酒醒,在暗中拉起我母親的手哭起來。他央求我母親別再走了,他抽抽答答地說,當初要不是他拎著兩瓶瀘州大曲去哀求劉廠長,他們早把她的大名開上了那張下崗榜。

“你是說,我去那水房還要拜你所賜喲?”

“是那劉安全不仗義,那天在他屋頭說得好好的,讓你平安待著,拿全退休金,哪曉得那小子卻來這么一手陰的?!?/p>

黑暗之中,照進臥室里來的夜光,在我父親的臉上有些急切地流淌著。他嘆息著,說現(xiàn)在想來,那劉安全應(yīng)該是對他執(zhí)意跟隨他甫哥做生意心生嫉恨。他說:“他們兩個,誰不知道呢,從紅衛(wèi)兵的時候起就斗得水火不容啊。”

我媽聽得全身上下忽然僵硬起來。那木頭一樣的軀體里,忽然充滿了敵意。

她擰過臉去逼視床前那片煙霧一樣的夜光。她的言辭最終變得像一個又一個的石塊兒。

“你他媽的憑什么背著我做這些手腳?你他媽的憑什么要自作主張地賞給我那個水房?你他媽的憑什么不讓我去那防盜門廠當焊工?你他媽的憑什么認為你有資格決定這一切?”

我的母親告訴我,沒有休止的咒罵中,自己竟然沒掉一滴淚。她說在自己的臉頰上,那天夜里,一直燃燒著羞恥的火焰,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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