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祚歡,愛聊天的老頭。用嘴聊了半世,筆聊了700萬字。但還是嘴占上風,許多人不曉得我還出過一摞書。其實這無所謂,咱們接著聊,聊武漢。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边@是抗戰(zhàn)勝利后武漢人聽得最熟,也最喜歡聽的歌。在武漢人聽來,這首唱上海的歌怎么就有一點自況的味道,因為那時武漢也是一座不夜之城。
最早在武漢用電燈的,是英租界上的英國人。在一片燭光和清油燈光的包圍中用電燈,想來是一件很浪漫的事。1889年以后張之洞督鄂時,堂堂的湖廣總督府也只是燈籠火燭度長夜,總督夜讀,除了秉燭的浪漫就只有望著對岸的英租界興嘆了。
不浪漫的英國商人卻很會抓商機。他們曉得張香帥喜歡鼓搗洋玩意,便向總督府申請創(chuàng)辦水電公司。誰知報告遞上去一次被打回一次,細一打聽才曉得撞到總督大人“保護利權”的槍口上了。于是洋人想了個土辦法,找了兩個中國人出來應名當老板,打報告。這次報告一到就獲得了批準。英國人由竊喜到公開喜,但還沒來得及狂喜的時候,報告被取消了。原來張香帥曉得了內(nèi)情,不會說英國話的老人家說起“NO”來竟毫不含糊!
不久以后浙江商人宋煒臣出面組織了既濟水電公司,出頭興辦漢口的水電事業(yè),張之洞不但及時批準,而且決定官方參股,形成了官督商辦的格局。
1905年漢口大王廟(今利濟路)發(fā)電廠送電以后,長江上的夜行船行至中游,就可以看見一塊燈火閃爍的地方,那就是漢口。在那之前,漢口的夜晚也不是全無街燈,那燈火在防風罩的保護下也能亮它個大半夜,就憑這一點,那種燈還被冠以“氣死風燈”的名字。電燈出現(xiàn)后,人們從河街和漢正街上的路燈上看出,發(fā)亮的只是一個小葫蘆似的玻璃球,多大的風都吹不滅它,它給漢口的夜添來的是不夜天的感覺。
但緊接著的是戰(zhàn)爭,是火災、水災,通了斷,斷了接的電燈線,使?jié)h口的不夜天長期處于明滅不定,昏暗冷寂之中。到1938年10月漢口淪陷后,離發(fā)電廠最近的漢正街7年都處在斷電的黑夜里。不夜城里“夜深沉”,人們連回頭去找“氣死風”的心勁都沒有了,有的只是當亡國奴的“氣死人”!
抗戰(zhàn)勝利以后,全中國老百姓都憋著一股勁,要經(jīng)營一下自己的日子。武漢商民也不例外。他們不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們只知道現(xiàn)在沒有外國人欺負了,中國人經(jīng)營自己的生意,就應該像模像樣朝大里做。
武漢商人本來就惟上海的馬首是瞻,許多行業(yè),許多大字號不是派有專駐上海的人員,就是和上海同行有熱線聯(lián)系,許多年來從上海學了不少樣。這時候就更是上海早晨刮風,漢口下午下雨。
從前的漢口商家,清油燈草大盞子掛過,大蠟燭燒過,煤油馬燈罩子燈點過,舍得的,還用過汽燈。汽燈亮起來恨不得晃了左右三家人的眼,但那亮是“刨花火,不經(jīng)熬”。有電燈以后,大鋪子點大燈泡,一掛一大排;小鋪子怎么也用個把40支光的掛起。大鋪子顯大的是門口掛幾個賊亮的“門燈”,即使打烊后也要留上一個泡子給人照路,這叫一個氣量??箲?zhàn)勝利后,老板們舍得了,聽說上海大鋪面里頭一律用了日光燈,照得店堂像白天一樣,馬上就有人讓電料行上門改線,換日光燈。
過了不久又有新鮮,有的鋪子用起了電扇,當然是大老板的鋪子,而且不用就不用,一掛就掛的德國貨。于是別的商家也學樣,店堂里掛吊扇,讓顧客來得舒服,來了還想來。滿街滿市這么一改,一直堅持不用吊扇的理發(fā)店也不得不改,買臺吊扇吊著了。他們從前是用的土辦法,天上掛風簾,一根繩子從滑輪里穿過,由一個小學徒在門外拉。在一般商家沒用電扇時,他們這樣還算涼快,這時不換不行了,誰曉得世道變得這么快呢。
漢口早就有人用留聲機,但那只是自家人在屋里聽一聽,待待客。這時候卻有商家將留聲機、收音機、揚聲器聯(lián)起來使用,不管唱歌唱戲,一律對著街上唱。漢正街、花樓街上最自然的群眾集會,就是許多人擠在一家大商店門口聽唱片。街坊路人聽久了也會判斷,放楚劇唱片放得多的自然是黃孝幫的鋪子,金號茶莊外幫人多,京戲就放得多些,他們便各得其所,想聽什么就找那對著號的人家。有時候鋪子里偶爾忘了這件事,說不定就有人推門進去問:“怎么還不唱戲呀?”有的鋪子還愛播放一些流行歌曲,什么《夜上?!?、《桃花江上美人多》、《好花不常開》之類,那這家老板屋里可能就有個把洋學生。不過聽這類東西的人并不多,倒不是沒人喜歡,而是聽這些東西的人不愛站在街上聽。
老板最舍得的還是霓虹燈??箲?zhàn)勝利后,上海最熱鬧的街或路段,幾乎成了霓虹燈的世界。武漢有人看了就學,那東西一掛,商家的氣派立馬就顯得高人一頭。
那是個麻煩活,一副架子有層把樓那么高,甚至更高,掛到墻上才能讓老遠都看得見。五光十色照得遠,安裝又難,自然價錢貴。但有人安了就見了效果,于是由后花樓安到交通路,安到新街大夾街,安到漢正街。漢正街上不說別的行當,那金號銀樓中的老天寶、老鳳祥、老寶成、鄒協(xié)和……哪一家入夜不是五彩斑斕,光彩奪目。還有茶業(yè)的抱云軒、品馨、一品香、車益記、車元記……站到武圣路朝下望,漢正街就是一路的七彩不夜天啊。
這只是武漢商家學上海的表層,骨子里學本事學像了的,比這些可多得多了,同樣更不是仨瓜倆棗的小碼頭來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