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膩的心理
是的,毫無疑問,看來是沖著我來的;現(xiàn)在無須再懷疑了,我已經(jīng)感到他的胳膊肘輕輕地擠到我的身上,他那藏著手掌的衣袖一寸一寸地靠近了我,那只手肯定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只要擁擠的人群一動起來,它很快就會摸到我上衣里面的口袋。
誠然,本來我只消用一種小小的動作,那就可以使他無從下手;我轉(zhuǎn)一下身子或者把上衣的鈕扣扣上就足夠了。但是很奇怪,我沒有力量這樣做,我的整個身體由于激動和期待而癱軟了,每塊肌肉、每條神經(jīng)都像凍僵了似的。我一邊極為激動地等待,一邊迅速地在心里數(shù)著我的皮夾子里有多少錢。我感到皮夾子溫柔和輕微地碰觸著我的胸部,我身上的每一個部分、每一顆牙齒、每一個指頭、每一根神經(jīng),只要我一想到他,那就會變得敏感起來。皮夾子暫時還在原來的地方。我可以靜待即將發(fā)生的觸摸。但是,這可真是件怪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被偷還是不被偷。我的感情一片混亂,仿佛被分成了兩部分似的。一方面,我希望這傻瓜為了自己的緣故不要打擾我;另一方面,我像在一個牙醫(yī)那兒似的,當鉆牙機快要鉆到病牙上最敏感的部位時,心里緊張得要命。我期待著他顯示出來的技藝,期待著決定性的一擊。但他好像是為了懲罰我的好奇心似的,卻一點也不著急。
他一直在等待時機,靠得我很近。他可疑地寸寸進逼,越靠越近,雖然我的一切感官都與這種碰觸完全連在一起了,但同時另一種感覺卻使我十分清楚地聽到拍賣人在大聲喊著人們的出價:“三千七百五十……誰還加?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
“七百八十……沒有人加了?沒有人加了?”隨后,裙子落了下來。人群中又出現(xiàn)了一陣松動,而就在這瞬間我馬上感覺到一股波浪波及到了我的身上。這并不是一種真正的觸動,而是仿佛有條蛇溜了過去,一股滑動的、有形體的氣,那樣輕忽,那樣快速。如果我的好奇心不是一直處于戒備狀態(tài),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感覺到它的。只是當我的大衣像是被偶然的陣風吹拂擺動了一下時,我有了一種輕柔之感,一只鳥從旁掠過似的,于是……
突然間發(fā)生了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我自己的一只手猛然抬了起來并在我的大衣下抓住了別人的一只手。我根本沒有想過要采取這樣一種自衛(wèi)措施。這是肌肉的一種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反射動作,它完全是一種出于身體的自衛(wèi)本能的機械動作。就這樣——這是多么不理智的行為啊!——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和可怕,現(xiàn)在我的手可怕地抓著別人的一只冰涼、顫抖的手腕。這使我感到驚訝和恐慌。多么可怕!不,我并不想這樣做!
【題外話】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在巴黎的街頭,發(fā)現(xiàn)一個小偷,并且觀察他的過程。細膩生動的心理活動描寫,為這個小故事增添了無窮的魅力。我們每次品味,都能發(fā)掘出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不得不為茨威格精湛的描寫所深深打動。
【相關(guān)鏈接】
孤傲的清醒者
61歲,茨威格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程。在他去世后出版的回憶錄《昨日的世界》里,他剖析了自己的孤傲,并且深以為傲。
這種內(nèi)在的自豪影響了他的一生。他一貫拒絕任何形式的榮譽,“從沒接受過一枚勛章、一個頭銜,或擔任某個協(xié)會的會長”。與他作品里表現(xiàn)出來的明亮與熱情相比,現(xiàn)實生活里的這名流亡者孤僻得無以復(fù)加。他不但拒絕當研究院的理事或者研究員,連評獎委員會的委員也拒絕出任。
按他本人的說法:“就是坐在一張盛宴的桌旁都是受罪,一想到要給某人獻祝酒辭,我在說第一句話之前嘴唇就已發(fā)干?!彼麑敃r的世界形容為“一個只有通過手腕和逃避才能保持住自己的自由”,而頭銜和勛章能使人免于挨打。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迂腐拘謹是多么不合時宜”,卻不打算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