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科
2011年夏天,一位年輕的同事,將一部厚厚的書稿放在我的面前,囑我為書稿的出版寫幾句話。
寫什么呢?
我與作者素昧平生,只能就書稿說說書稿了。
而書稿主要是作者1954年至1993年之間,發(fā)表在省市報紙上的通訊報道,即我們通常所說的“豆腐塊”。我絲毫沒有輕蔑這些“豆腐塊”的意思。看到這些“豆腐塊”,我就想到那個年代——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想到那一批蓬勃上進的青年,想到最能概括那個年代和那個年代的青年風貌的詩: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
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園的歡舞,
細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軍,
還有熱烈的爭論,躍動的、溫暖的心……
是轉(zhuǎn)眼過去的日子,也是充滿遐想的日子,
紛紛的心愿迷離,像春天的雨,
我們有時間,有力量,有燃燒的信念,
我們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飛。
是單純的日子,也是多變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樣樣叫我們好奇,
從來都興高采烈,從來不淡漠,
眼淚,歡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樂的向前,
多沉重的擔子,我不會發(fā)軟,
多嚴峻的戰(zhàn)斗,我不會丟臉,
有一天,擦完了槍,擦完了機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們,招呼你們,
并且懷著驕傲,注視你們!
郭梅嶺先生,1950年參加工作,1954年作為調(diào)干生到河南農(nóng)學院學習。畢業(yè)后作為技術員,他一邊工作一邊為黨報寫稿。遙想當年,共和國成立伊始,興奮的人們立刻以“打碎舊世界,建設新中國”的巨大熱情投入到工作中來;郭老先生也不例外,他熱情洋溢、朝氣蓬勃,心里頭有諸多的理想和渴望,身體里有使不完的精力和勁頭兒。他對革命理想的追求,他對新生活的熱愛,都化做飽滿的情緒和不知疲倦的工作。這都從他反映當年工作和生活的這一摞子新聞報道中流露出來。
我多年從事的期刊編輯工作都是以“培養(yǎng)新聞工作人才,交流新聞工作經(jīng)驗,提高新聞工作水平”為己任,深知一個個“豆腐塊”對作者、對黨報的重要。可以說,這些“豆腐塊”既是作者心血的結(jié)晶,也是“全黨辦報”工作方針的體現(xiàn)。正是這些“豆腐塊”支撐了我黨一個時代的新聞工作。許多老一輩的新聞工作者,都是由寫“豆腐塊”開始的,他們中的一部分,由做黨報的業(yè)余或?qū)B毻ㄓ崋T,轉(zhuǎn)入了專業(yè)的新聞隊伍;而另一部分,則把新聞報道當做黨的事業(yè)、當做自己的愛好,默默地為黨報寫作稿件,默默地為黨和人民奉獻。他們身在基層,及時發(fā)現(xiàn),深入采訪;寫好稿子以后,有的還要克服交通不便等種種困難,到編輯部來匯報、送稿。其不講報酬、不計名利,一心為了黨的新聞宣傳工作的形象、風貌,是我腦海中的永久記憶。有時,一閉眼,腦際間就能出現(xiàn)幾個人的燦爛的笑容,這笑容像早晨的陽光,給人以溫暖和希望。
郭梅嶺先生的這部新聞作品集,收錄了作者從上世紀50年代初期到90年代中期發(fā)表的主要是關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的新聞稿件,共90來篇。其歷史跨度約40年。從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近20年。60年來,我們國家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黨的指導思想、工作方針,幾經(jīng)調(diào)整改變,特別重大的是黨總結(jié)過去的經(jīng)驗教訓,對“左”的做法進行糾正,思想路線和工作方針已不可同日而語。我們知道,新聞報道通常被稱為“易碎品”,是說它的時間性很強,生命價值短暫;同時,我們也知道,黨的新聞工作歷來都是黨的整體工作的一部分;黨的新聞工作的指導方針,是黨的思想路線、工作方針在新聞領域的具體體現(xiàn)。黨在過去那個時代的錯誤、失誤,在新聞工作中也是不能夠避免的。任何人的作品,無論他是領導干部還是普通工作人員,無論他是著名的新聞記者還是身處基層的新聞專干,作品都必然打上時代的烙印。以今天的標準審視,這些作品未必完全符合時下的思想觀念。那么,今天再將這些未必完全符合時宜的作品結(jié)集出版,有些什么意義呢?這正是我閱讀這批稿件反復思考、久久不能動筆成文的原因所在。
翻閱這些即將出版的書稿,是我學習老一輩人精神品質(zhì)的機會,也是學習、重溫那一段歷史的機會。我讀這批文稿,想到了王蒙的《青春萬歲》,印證了當年的那一代青年人的風貌;還想起我黨早期領導人瞿秋白的名言:人們愛護自己的歷史,就像鳥兒愛護自己的羽毛。從書稿中,我重溫了歷史的一個小小的側(cè)面,也看到了作者對自己的歷史的珍惜。人生在世,不可能每個人都燦若星月,不可能每個人都驚天動地、轟轟烈烈,但是,你只要做好了自己應當做且能夠做到的那份工作,就算沒有白來這世上一遭。法國作家雨果在他的名著《悲慘世界》中記敘了一個名叫沙威的警官的“一件小事”:沙威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投入全部精力,歷盡千辛萬苦,把一個殺人嫌犯拿住。在旁人看來,也許“投入”和“產(chǎn)出”不成比例,但這個故事曾經(jīng)深深地感動過我。正如沙威所說:一個人一生只要干好一件事,就沒有白活。我堅信:僅僅這90來篇報道,就能證明郭梅嶺先生這一生沒有白活。書稿中收錄的《郭王度鄉(xiāng)建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和會計網(wǎng)》、《清豐縣合作社聯(lián)合社應加強對手工業(yè)社的領導》、《河南農(nóng)科院科學研究活動較前活躍》等新聞報道,既是那個時代的片光吉羽,也是作者個人活動的記錄。作為記錄者,他會和那些新聞事實共存。
我們不應該忘記歷史,無論這歷史多么光鮮,抑或多么猥瑣。共和國的歷史,有人把它劃成這樣幾個階段:凱歌行進的時期、曲折發(fā)展的歲月、大動亂的年代和改革開放的歷程。
這,又使我想起列寧的名言:鷹有時比雞飛得還低,但雞永遠飛不到鷹那么高。我們黨、我們國家,有過輝煌,也有過失誤,甚至是巨大的失誤。但我們黨、我們國家是一只翱翔蒼穹的雄鷹,我們個人的命運隨著國運的起伏而起伏;我們個人的思維雖然擺脫不了時代的局限和束縛,但是我們可以不斷地用新的知識新的理念審視自己的歷史。從郭老爺子的書稿中,我不僅領略到了一個人的“新聞史”,也“窺見”到那段歷史的一個小側(cè)面:作者以農(nóng)林專家的眼光,觀察農(nóng)林領域的細小變化,篩選出一個個有新聞價值的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記錄下來、報道出去。當這些小事淹沒在浩如煙海的舊報刊當中的時候,你感受不到它的價值。但你從一個角度、用一種方式將它們匯集起來的時候,你就會感受到它的特色和價值。就如,你到名山大川或茫茫戈壁,按照自己的審美體驗撿來幾粒石子,放到窗臺、書桌,經(jīng)常審視,會得到他人得不到的愉悅一樣。
我們知道,中國過去的歷史,是所謂帝王將相的歷史,是帝王將相為爭權奪利或改朝換代而血腥屠戮的歷史。而現(xiàn)在,應當是翻開新的一頁的時候了。如今這個時代,人們無論精神的解放還是物質(zhì)的占有,亦無論出版印刷條件的進步,都可以為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作家提出的“實現(xiàn)人的全面發(fā)展”提供便利。歷史對當事者是財富,對后人更是財富。郭老爺子要出這么一本書,后代要為他張羅這么一本書,我想,恐怕不是要“孤芳自賞”,也不僅僅是要留下點紀念,而是對歷史的熱愛,對生命過程的敬畏。每個人的生命過程只有一次,但每個生命過程的存在,又千差萬別,無論是偉大還是平凡、是光耀還是暗淡,都應該得到后人的尊重。如果每一個人的歷史都能得到一定的記錄,那么,整個社會的歷史就會更加真實、更加豐富多彩,就不再僅僅是帝王將相的歷史,也不再僅僅是英雄模范的先進事跡史,更不再是任人隨意打扮的小女孩。我認為,這正是郭老先生出版這本可以觀照自身歷史的集子的意義所在。
郭梅嶺先生年長我20歲,他參加工作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他自然是我的前輩,但是我現(xiàn)在也到了花甲之年。“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難免令人傷感。但是,今天夕陽的余暉落盡,就預示著明日朝霞的映照。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看到陽光灑在汽車玻璃上,想到新的生命的誕生,我的心中陡然冒出“樂游原上悲夕照,回看東天一抹霞”的句子,大有得道徹悟之感。愿將這個意境回贈郭老先生,并祝其霞滿西天。(寫于2011年10月,改于11月22日、23日)
(作者為本刊主編)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