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
清咸豐三年(1853)二月初九日夜,太平天國軍攻陷金陵,一位身處城中的詩人,緊緊關(guān)上了房門。耳中充滿了各種鼓角呼喊,大火借著風(fēng)勢肆虐開來,屋檐下的人們,在死亡的迫近中,反而有了如歸的平靜:“心揣賊所為,殘命萬難貰,母呼坐近床,兒女各牽袂。阿嫂將一繩,系婢還自系。謂死亦同歸,神定都不涕?!保ń鸷汀肚矬骋黟^詩鈔?痛定篇十三日》)后來,梁啟超稱他的詩“意境、氣象、魄力,求諸有清一代未睹其偶”(《秋蟪吟館詩鈔序》)。胡適認(rèn)為“確可以算是代表時代的詩人”,“他的紀(jì)事詩不但很感動人,還有歷史的價值”(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xué)》)。他就是詩人金和。他在這一年,遇到了一生的轉(zhuǎn)折點。
歷史的功過榮辱、成敗是非,對于一個親歷的平民而言,都顯得過于宏闊和冷淡,在他顫抖著寫下的字里行間,最直接的信息,是滿布的惶恐與血痕。天真兒童的偶語,會令長輩恐懼而責(zé)罵:“七歲兒何知,門外偶嬉戲。公然對路人,說出將軍字。阿姊面死灰,撻之大怒詈?!边@戰(zhàn)栗的氣氛一直延續(xù),人們的言談舉止無不惴惴不安:“自從中春來,悄悄閉門戶。出入必以夜,粥飯亦夜煮。街上聞行人,搖手戒勿語?!保ā度露巳兆鳌罚┊?dāng)年金陵圍城中的真實情境,在以上這些詩句中,可窺見一斑。
金和此際寫了眾多感時紀(jì)事的詩歌,他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太平軍進(jìn)入南京城前后的細(xì)節(jié)實況,寫盡當(dāng)時慘淡的戰(zhàn)亂氣象,成為晚清太平天國史事的真實畫卷,以至于有“詩史”之稱(梁啟超《秋蟪吟館詩鈔序》)。這位歷經(jīng)嘉慶至光緒五朝的詩人,親歷國勢與人生的危難,悲歌慷慨,寫盡當(dāng)時“沈痛慘澹陰黑”(陳衍《重刊秋蟪吟館詩鈔跋》)的戰(zhàn)亂氣象,堪稱晚清史事的真實畫卷。
金和(1818—1885),字弓叔,號亞匏,江蘇上元(今南京)人。
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五月二十六日,金和降生于全椒(今安徽全椒)半邊河其外族吳家,九歲后才回到上元。金家世代業(yè)儒,乃是“六世名族”(《五月七日母命出城述賦》),但至金和這一代,已是家道中落。其父游幕四方,后又早卒,其母吳氏是全椒吳檠先生的孫女,吳檠乃是《儒林外史》著者吳敬梓的從兄。吳氏聰敏賢惠,金和“十歲以上,經(jīng)句韻字,母實講畫焉”(《上吳和甫詩書》)。他早歲讀書于江寧惜陰書院,以能文著名,“尤長詩古文辭,操筆立成不加點。時藝才氣壯盛,不拘一格,長篇滔滔千余言,短或寥寥三數(shù)百言”(束允泰《金文學(xué)小傳》),但因其文風(fēng)放誕,不合程式,因而屢試不售,便縱情詩酒間,浪蕩輕狂。直至咸豐三年,太平天國軍攻陷金陵。
此際,金和家中的幾世藏書,被毀于一旦,而后,城中又實行男女隔居制度,老母重病臥床,金和都不得探視。思前想后,在這咸豐三年的金陵城里,一介文人金和在彌漫的恐慌和困頓中,做出了一個冒險的決定——他要出城勸說,策應(yīng)清軍反撲。
五月七日,其母于女營中傳語——“老母傳示紙三寸,欹側(cè)淡墨十?dāng)?shù)言。謂聞爾日賊促戰(zhàn),千家萬家人出門。爾獨何為戀虎口,六世名族惟爾存。生是婦人當(dāng)死耳,此時言義休言恩。爾去將情告諸帥,況爾有口兵能論?!保ā段逶缕呷漳该龀鞘鲑x》)金陵城陷后,金和與太平軍兵卒曾酣飲論交,以此來刺探內(nèi)情。接到母命后,他便與其妻從弟張繼庚約為內(nèi)應(yīng),以二十金賄賂兵卒,只身出城。他此行意欲干謁清軍江南大營,企圖里應(yīng)外合,以擊潰太平天國軍。
暫時拋開價值觀的眼鏡去看待這位渴望生存的詩人,太平軍固然令他成了覆巢之卵,他所期待的清軍只能令他更加失望。
金和進(jìn)清軍大營,勸說清軍反撲,以城中四千人與清軍相約舉事,同時,張繼庚也于城中部署呼應(yīng),但清軍多方誤事,近城復(fù)退。金和大感受挫,但仍繼續(xù)上下奔走:“兩日善橋飯,三日龍溪眠。一日脈要村,五日鐘山巔。”(《痛定篇十三日》)又:“三宿湖熟橋,兩宿龍溪社。四宿方山來,塵汗騷滿把?!保ā妒罩溜髁觋P(guān)遇赴東壩兵有感》)從本月十六日至十九日,接連拜謁欽差大臣向榮、撫部許乃釗、提督和春諸大營,仍試圖與清軍里應(yīng)外合。但清軍一再推脫延遲,所約皆失期,終至貽誤。對官軍的御敵無術(shù)、消極備戰(zhàn),金和頗感心寒。他曾有詩詳記官軍的一次攻城。先是極寫進(jìn)攻之聲勢浩大,結(jié)尾卻輕輕一轉(zhuǎn)道:“兵不血刃身不泥,全軍而退歸來兮。”(《六月初二紀(jì)事一百韻》)對其虎頭而蛇尾,極盡辛辣之諷刺。
六月初五日,金和再與清軍相約出戰(zhàn),對方又以雨拖延。后來,金和自秣陵關(guān)買舟,冒雨至七橋翁,求見總?cè)竹R龍?!靶〈┯陼r欲沉,袴襪無干不能睡。燒燭聊談紙上冰,到曉剛成六千字?!彪m然“將軍竟作階下迎”,但此番“長揖叩門敬投刺”,仍是無果(《自秣陵關(guān)買舟冒雨至七橋翁馬總?cè)郑垼I求見》)。于是,初七日,失望的金和離開了清軍大營:“包胥已盡滂沱淚,晉鄙惟聞嘆惜聲。自古天心慳悔禍,雖余人面錯偷生。一身輕與全家別,何日殘魂更入城?!保ā冻跗呷杖ゴ鬆I擬寄城中諸友》)從他五月初七日只身出城,到如今六月初七,恰一整月,至此,終是無果。
十六日,金和回至秣陵關(guān),與他前日遇到的赴東壩的官兵們再逢。深感清軍的色厲內(nèi)荏及行軍的散漫狀態(tài),他寫下《十六日至秣陵關(guān)遇赴東壩兵有感》,紀(jì)實描寫清軍九日之內(nèi),僅行五十里,懶散無紀(jì)至極,且途中又對百姓大施淫威的丑態(tài)。
與官軍約期起事,不至,再約期,又不至,事敗而幾及于難,對他曾忠于的清廷,他所寄予希望的官軍,金和的感情是復(fù)雜的。二十多年后的光緒元年(1875),浙江詩人譚獻(xiàn)在金陵盋山遇到時年五十八歲的金和。譚獻(xiàn)昔日就聽聞當(dāng)年金陵義士的翻墻之盟,此際便欣然詢問,但金和卻蹙額許久,不欲盡其言(譚獻(xiàn)《來云閣詩序》)。他那難言的情緒都蘊含在詩里了。在他的集子中,有一首《雙拜崗激戰(zhàn)》,寫清軍為爭一民婦而同室操戈,再有《接難民》,寫士兵束縛難民而橫加索財,而《黃金貴》則寫官軍們殺民當(dāng)殺賊。金和最直觀的所見所感,就是戰(zhàn)爭的雙方皆有的殘忍嗜殺、不顧民生的一面,在這片向來富庶的江南土壤,上演了一幕幕悲慘的景象,詩人金和蘸著血淚將之記錄下來。
這年秋后,金和渡江逃至全椒舅氏家中,而城中本打算與之呼應(yīng)的張繼庚終于事敗身死。金和憔悴不堪地到達(dá)全椒后,曾經(jīng)這樣自況:“長身剩骨在,瘦影疑山魆。面目黑且丑,蓬發(fā)森栟櫚?!保ā冻蕪木藚侵酉壬罚?/p>
這就是詩人金和的咸豐三年。此間歷盡危難窮愁,萬死而一生。
金陵圍城中,金和的老母、寡嫂與一侄女,先后饑病而死。其子祁兒七歲,因驚恐夭折,其女逃亡過程中不知所蹤:“或謂尚留城中,或謂餓死道上,或謂外姑相失?!保ā渡蠀呛透煏罚┢淦夼c妾攜另一侄女潛逃出城,由湖熟奔全椒,全家原有九口,到如今,僅剩下四個人。
自此一劫,三十余歲的金和在此后的半生中,窘迫飄零,殘杯冷炙,多不稱意。咸豐四年(1854)八月起,金和為謀生計,先后在泰州、丹陽、清河、松江等地出館,咸豐六年(1856)十月,應(yīng)史保悠觀察之聘,在常州釐捐局做僚屬。此后三四年間,金和“事在帛書錢谷之間,日與駔儈吏胥為伍,風(fēng)雅道隔,身為俗人”(《秋蟪吟館詩鈔?壹弦集序》)。
咸豐十年(1860),清軍金陵大營再潰,太平軍陸續(xù)攻占鎮(zhèn)江、揚州、蘇州各地。為避兵燹,此年臘月,金和應(yīng)友人陸子岷之邀,攜家通過海路進(jìn)入廣東。陸氏此際正任高明(今廣東佛山)縣令,金和此次全家之游粵,便是投奔陸氏。但一年后,陸子岷便亡故。無奈之下,金和又佐幕觀察鳳安于潮州,日日忙碌于書算刑獄之事。直至同治六年(1867)太平軍敗亡,金陵平定,金和方攜家眷而歸,此時年已五十。一事未成身已老,回首正是半生漂泊流蕩。
此后,他于家鄉(xiāng)衰病索居四五余年,曾一度賭博,將廣東時的積蓄揮霍殆盡。同治十二年(1873),金和再次出門謀食。光緒初年,應(yīng)唐景星聘入上海輪船招商局,但終無所成。后于光緒十一年(1885)秋,在上海離世,年六十八。
金和一生豪邁孤介,尚氣疏蕩,乃為“振奇者”、“至性者”(譚獻(xiàn)《來云閣詩序》),即便是后來暮年垂老,仍難改狂傲。對此,馮煦說道:“先生年垂六十,意氣猶上如三四十人,抵掌談天下事,聲觥觥如巨霆,得失利病,珠貫燭照,不毫發(fā)差忒,鐫呵侯卿,有不稱意者,涕唾之若腥腐,聞?wù)呱嗦N不得下,先生夷如也?!保T煦《重刊秋蟪吟館詩鈔序》)可見其性格如斯,故詩多諷刺,亦難免才命相妨。
金和常用散文筆法,以古體敘事,筆調(diào)鋒芒幽默犀利,痛快淋漓。他的長篇敘事詩《蘭陵女兒行》以及《烈女行紀(jì)黃婉梨事》等,也即為此類紀(jì)事風(fēng)格。因為不同常格,后來的詩界對之褒貶不一。胡先骕認(rèn)為他“骨格凡猥,口吻輕薄,殊缺詩人之高致”(胡先骕《評金亞匏〈秋蟪吟館詩〉》)。徐英更是說道:“本無足稱,特能集前人之病弊,以成其丑怪。而益以謬戾乖張之氣,其詩乃臭穢不可響爾?!保ㄐ煊ⅰ稌辞矬骋黟^詩〉后》)正是因為亞匏詩語宗痛快,短刃尖利,筆無藏鋒的緣故,人或以為其有悖于溫柔敦厚的詩教。但梁啟超則認(rèn)為他元氣淋漓,在1920年,他還編輯金和、黃遵憲兩人的詩為《晚清兩大家詩鈔》。
實際上,亞匏的詩多明白如話,語語天真,此種“不中法度”,正適合了梁氏當(dāng)年所大力倡導(dǎo)的“詩歌解放”(梁啟超《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他給予亞匏如此高評,當(dāng)出于這個原因。當(dāng)年,一經(jīng)梁氏品題,金和詩遂聲價倍增。后來,王辟疆評點晚清詩壇時,以亞匏為“花和尚魯智深”(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錢仲聯(lián)則點其為“天勇星大刀關(guān)勝”(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詩壇點將錄》),認(rèn)為他筆力雄健,長于才情,但不免于粗獷,失欠于沉郁,是較為客觀公允的評價。
亞匏死后七年,其友譚獻(xiàn)集其詩,題名為《來云閣詩稿》,刊刻于杭州。民國三年(1914),他的兩個兒子重排其詩,題名為《秋蟪吟館詩鈔》,又加上詞六十六首、文十七篇,刊為《來云閣詞鈔》、《文鈔》一卷,附于集后行世,這個七卷本,是為最足本。
當(dāng)年,亞匏六十歲生日時,曾有詩云:
天風(fēng)吹我甬東行,贏得江湖落魄名。白發(fā)賣文尤齒冷,朱門乞食要心平。雞鳴豈不憂當(dāng)世,鶴性終能累此生。身后未應(yīng)常寂寂,摩挲詩卷昔為情。(《六十自述用五十自述元韻》)
可見他晚年失意悵惋的況味。金和共四子,后經(jīng)戰(zhàn)亂只存兩子。長子金遺,字是珠,廩生,妾汪氏出,此子“優(yōu)于才而不事生產(chǎn),有父風(fēng)”(束允泰《金文學(xué)小傳》)。次子金還(1857—1930),字仍珠,嫡妻張氏出,譚獻(xiàn)之婿。金還少時聰穎,受教于江南通儒馮煦,光緒十一年(1885)舉人,以知縣用,后受湖南候補道。民國初,與梁啟超同掌幣制局,民國十二年(1923)掌中國銀行,在那個時代,正是風(fēng)云人物,其生平事跡可詳見葉景葵《金君仍珠家傳》。
民國五年(1916),金還再次刊刻金和的詩作。陳寶琛題首頁書名,次頁再有鄭孝胥大字題寫,同時,又邀集梁啟超、吳昌綬、章鈺等一時名手校對勘定,梁還為之作序文。此本白口粗欄,字體秀美疏朗,刻印甚為精良。
金和在晚年落寞,摩挲詩卷時,是否想到今后會有一子飛騰,為他刊刻詩卷,流傳于世?是否想到會有一代名公梁啟超那般高贊他?是否想到他會和黃遵憲一起并稱為晚清兩大家?這令人想起太史公青云之附的感嘆:“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xué),附驥尾而行益顯?!保ā妒酚?伯夷列傳》)
所不同的是,伯夷、叔齊、顏淵乃是以“立德”而傳,金和乃是以“立言”而傳,而他“德”的方面,甚至還曾負(fù)擔(dān)了某種罪名。歷史成王敗寇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并不是身處生死一線的一介文人所可以掌控和預(yù)見,當(dāng)一切塵埃漸漸落定,當(dāng)一切心態(tài)漸漸平和,回首當(dāng)年的硝煙時,這一份“立言”的見證,愈加顯得珍貴起來。
(作者單位:防災(zāi)科技學(xué)院)
悠悠萬古。茫茫天宇。自笑平生豪舉。元龍盡意臥床高,渾占得、乾坤幾許。公家租賦。私家雞黍。學(xué)種東皋煙雨。有時抱膝看青山,卻不是、長吟梁甫。
(劉因《鵲橋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