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上的球鞋底滑得跟一塊軟塌塌的光板舌頭一樣,配合著河岸潮濕的泥土,使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兩手滑稽可笑地朝空中亂抓,然后眼看著自己像只裝著重物的麻袋頃刻間倒入水中。
河岸上站著一個女人,她看著他在水中跳舞似地掙扎著。然后,他一路朝河底沉下去。被撕裂的河面頃刻間悄無聲息地合攏了,微風拂動河面,河面泛起一條條溫和的細棱,一切歸于平靜。岸上的女人用一雙白哚哚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水面,看了一會兒,她慢吞吞提起身邊一個濕嗒嗒的拖把走了。
“不可能的!人人都說我紅光滿面,起碼可以活到一百歲,今年我才七十二歲。你看,我隔壁的老嬸嬸,她九十歲了,人早已干成一只鳥,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倒,十年前就有人說她快死了,她至今還活著。我對門的鄰居,金富良,那個又蠢又懶的老家伙,他雖然只比我大了兩歲,可是,他臉上的皺紋寬得跟干面條似的,四顆門牙早沒了,一笑就一個大黑洞,連氣也喘不勻,他老婆子就更不行了,背比燒熟的蝦還彎,走路慢得和從前的小腳老太太一樣,他們都還好好地活著。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身板,我的臉色,對了,還有我的牙,一顆也沒有掉,就算再吃上二三十年的硬豆子它們也不會有問題的!”說著,他起勁地敲擊他的牙,讓它們發(fā)出健康清亮的聲音。他說:“閻王爺一定弄錯了,你幫我查一查生死簿就知道了。就算今天閻王該要綁一個人去,那也不應該是我,應該是我老嬸嬸,或者是金富良他們那兩個老家伙!”
落水人的對面坐著我們中國的一個鬼官,白無常先生。他端坐在一把四方高靠背的椅子上。他屋子的墻壁和房頂是閃著暗色的模糊的光影,它們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白無常先生戴著一頂高高的尖頂白帽子,長頭發(fā)紛披下來,面上涂著白色的粉彩。他的那條尺把長的紅舌頭摘下來放在身邊的桌子上。
他突然發(fā)現(xiàn),白無常的眼睛是黑夜的一小片,沒有眼珠子。這讓他停止了自己過于激動的申述,有了一種害怕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是他一生從沒有過的。他站著不動,不知所措。就像很多人曾經(jīng)在他面前所表現(xiàn)的那樣。
白無常先生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酒冒著涼氣。
接著,白無常說話了。他說話的速度非常慢,他說:“這里有很多年沒有人來過了,這么多年我只是喝酒,沒說過話。也沒聽人說過話。我比嫦娥還要寂寞。”他一口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倒?jié)M了一杯酒,酒在桌上冒著涼氣,涼氣煙霧一樣飄忽,“來吧,你來說說你自己,用不著瞎編,我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你說得夠精彩,能讓我聽得滿意,我就不把你送進煉獄,而是送你上岸回家?!?/p>
一
“你是讓我說說我自己嗎?說實在的我還真想找個陌生人說說,我這一生太有意思了,簡直有說不完的故事,但是,我打哪兒說起呢?”
“隨便,或者,先說說你是怎么結婚成家的吧。我自己還沒成家就來了鬼門關了?!?/p>
“那好,那你聽著,我包你能聽滿意了,但是,你要說話算數(shù),聽滿意了一定要把我送回去,我知道我還命不該死。”
落水人長著一雙牛一樣的大眼睛,眼白特別多。他那雙眼睛看來看去想找個地方落腳以便他可以舒舒服服地開始講述。
眼睛在白無常先生胸腔的位置停住了,他盯著那一大片的白袍子開始了他的敘述。
“小時候我有一個朋友,我們天天在一起玩,他對我像狗一樣忠誠,綿羊一樣溫順,影子一樣親密。所以對我來說一個朋友就足夠了。他就是我剛才對你提到的那個鄰居,金富良。那時候,他還沒那么蠢相,他是后來才那樣的,這個你等下就會明白的。
“話說我們小時候都不用上學,因為那時候根本就沒有學校。做小孩子就是每天野來野去地瘋玩,等到長大一點有力氣了就開始干活。
“不是我吹牛,天生我就知道該怎么收拾一個人,使他對你俯首聽命。第一次和金富良玩的時候,我?guī)еΧ吹牟荻牙镎业揭桓C剛出生的小老鼠。那窩老鼠我觀察了很多天了。它們一共有六只。老鼠通體粉紅,沒長一根毛,血管和內(nèi)臟清晰可見,還一動一動的。我把六只小老鼠捧在手里端到他面前,他嚇得臉色發(fā)白,嘔吐起來。我哈哈大笑:‘你一個男子漢,不會見了幾只沒長毛的小老鼠就害怕了吧?金富良趕忙說:‘沒有,沒有,我是發(fā)痧了。我當然沒有去戳穿他的鬼話。只是有點后悔帶他來早了,要是等到老鼠剛剛長了一身短短黑毛的時候,那要更惡心幾百倍,效果將會更好,不過,這樣也夠?qū)Ω端恕?/p>
“我提出把這些老鼠放到金富根家去。這個金富根,我不會讓他好過的,昨天我不過是在他家桌子上揀了個土豆吃,他就死命罵我。到了下午我趁他家人不在在他家堂屋拉了泡大便,結果又被他知道了,上我家去告狀去了,他以為這樣一來我就會怕了他,繞開他走了!他就看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他怕了我,繞開我走!我不會讓他等太久的。那不是我的脾氣。
“我們到了他家里,我把兩個小老鼠放進他家米缸,一個放進菜碗,碗里還有一點點干菜。他們家真夠窮的,菜櫥里干干凈凈的就這么一碗底干菜,這下他們連干菜也吃不成了。一對老鼠放進水缸,我們圍著看了一會兒,小老鼠吱吱叫了兩下就死了,粉紅的尸體浮在水面上。還有一個老鼠我想了一會兒后決定放進他們家的被窩里。放完后我們跑了。一口氣跑到很遠的田野里。停下來的時候,金富良吐了,吐了好大一堆,大便似的真夠惡心的。我拍拍他的背說:‘你真的發(fā)痧了。吐完后他直接癱坐在泥地上。我說:‘從此以后我們是好朋友了,你不準把我做的事情說出去,你要是說出去了,我讓你被窩里天天躺著死老鼠。他對我點了點頭,臉色很難看。就這樣,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傻蛋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白無常打斷了他的話:“你說那個金富良做什么,我說過了我想聽聽你是怎么結婚成家的?!?/p>
他嘿嘿笑起來:“你別急啊,就講到了。我結婚這件事和金富良有關,很大的關系。話說我和金富良跟人和影子一樣粘在一起,什么好玩就玩什么,就這么著過了幾年以后我們都長成了小伙子。突然有段時間,金富良老說他生病了,黃疸肝炎,這病是要傳染的。一個人就一個人,雖然沒有人在旁邊看著跟著有時候會覺得干什么都沒勁。老實說不管我做什么金富良只是在我旁邊跟著看著,他其實是個膽小鬼。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家堂屋里坐著個女孩子。那女孩子讓把我眼睛都看直了。我們村你知道的,四面多是田地,女孩子一到會走路就要去田里干活,力氣蠻得和男孩子沒什么區(qū)別,個個曬得黑梭梭干巴巴的,確實沒一個好看的??墒牵@個女孩子,安安靜靜坐著,人長得粉嫩粉嫩,好像剛剝出殼的嫩菱角那般鮮靈靈的。這才是真正的女孩子!
“金富良在這個女孩子的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一條不要臉的公狗。最可恨的是他居然還裝作不認識我,見了我連個招呼也不打。吃晚飯的時候我媽告訴我,那個女孩子是山里人,來相親的。她和金富良是娃娃親,聽說他們下半年要結婚了。
“我當然沒讓他結成婚,先他一步把那女孩子睡了。
“很多人以為我耍了很多詭計,把這件事傳得神乎其神。其實這很簡單。這女孩子看著個子高高的,人很聰明的樣子,可是,你一動她的身體她就傻成一個木頭人了,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了。等她想起來要反抗的時候她自己也知道反抗已經(jīng)沒用了。
“那時候一個女孩子被哪個人睡了就是哪個人的老婆了。我當然就是為了那個目的才去占有她的。當時我太喜歡這個看起來很不一樣的女孩子了。
“我結婚那天,金富良他媽媽在我家門前罵天罵地,把我們家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我真氣瘋了。抄起板凳就沖出去了。一板凳砸出去,他媽媽就沒聲音了。金富良抓了根扁擔像瘋狗一樣撲過來,他那天身手真夠快的。換個呆點的早被他劈倒了,但我是誰啊,我一個姐姐塞給我一把竹椅子,我立馬扔到他身上,他被椅子一絆連人帶椅子笨豬一樣跌倒在地上。我另一個姐姐又馬上遞過一張板凳來,家里多的是椅子凳子。但是,那天人多,我們被鄰居和客人拉開了。最后他只能坐在地上哭,我聲嘶力竭地喊:‘就你這慫包也敢和我拼!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這句話。他嚎哭著,他說我和你沒完,太好笑了。
“那天我鐵青著臉回到新房,新娘子在哭。
“熬到吃完酒席,把門關了,我讓她把衣服脫了,一等做完事,我讓她立刻起來。她朝我看了看,冷著臉開始穿衣服,我說:‘誰讓你穿衣服了,起來!她坐在那里驚疑地看了我半天,眼淚吧嗒吧嗒掉給我看。她以為我會同任何一個剛從女人身上爬下來的男人一樣,賤得沒血性了。那她就想錯了!我毫不含糊地給了她兩個巴掌,她不哭了,只是像個仇人一樣盯著我看,一副恨不得把我吃掉那樣的神氣。我更氣了,跳下床拿起大紅箱子上一把系著紅綢子的新剪刀,那是她陪嫁過來的東西。我舉起剪刀對她說:‘你起不起來?!她還是不動,冷著臉看我,眼淚掛在臉上,一副要和我拼到底的架勢。真沒想到她會那么硬。我第一次動她身體的時候她那么傻呆呆的,今天像是換了個人,這讓我更生氣了。我咬著牙朝她直戳下去,我打算一刀扎下去傷了給她醫(yī),死了賠她條命。算她聰明,立刻爬起來去站到門邊。要不是她肚子里懷著孩子我一定趕上去踹她兩腳,是我的人了,還為別人掉眼淚,明擺著是想找死!她就那么光著身體站在門邊哭著,一點聲音也沒敢發(fā)出來。哭了一夜,她就哭明白了。經(jīng)過這么一次,我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這輩子再也沒有和金富良說過一句話,連看也沒有看過他一眼。
“當然,金富良從此以后就慫了,耷拉著頭一副蠢相。跟著我干的時候那股子機靈勁沒了。”
二
白無常先生說:“你可真是個壞種。”說完他大大喝了一杯酒,喝完咂了咂嘴,很享受的樣子。
這個壞種舔了舔講得發(fā)干的饞嘴巴說:“你能不能給我也倒杯酒喝喝?”
白無常睜著他黑夜般的眼睛說:“給你喝也可以,但是,喝完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想送你回去也沒用了。你喝不喝?”
“那我就不喝了,我可還沒活夠,起碼再活上個二三十年吧?!?/p>
“你說我是壞種,小的時候我奶奶也這么說過。”他好像忽然來了勁,很爽快地講下去了。
“還記得我剛才給你提到過的那個金富根嗎?他也是我家鄰居,和我家還沾點親。那天我在他家堂屋拉了大便跑了,他就逮著我在家的時候找我奶奶告狀來了。我奶奶聽他說完拖著她那粗啞的嗓子嘎嘎地笑了,她說:‘我們家出壞種了!她顯然沒把這個年富力強的堂侄子放在眼里。金富根氣惱地對我奶奶說:‘小媽,你再不好好管管你孫子,他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要遭報應的!我奶奶聽了很生氣,她黑著臉說:‘你這么咒一個小孩子你就不怕折壽嗎?!金富根氣呼呼地走了。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小聲嘀咕,總有一天你們家本良要遭報應的,你們看著好了。不過,后來最終遭報應的不是我,是金富根他自己。關于這一點,又過了十年他自己就清楚了。
“我奶奶說,‘只要我孫子夠壞,夠狠,他自己就不會吃虧,只會給別人虧吃。那我死了也放心了。要是像你們倆那么老實,那么軟鼻涕一樣,我死了也放不了心。我要我孫子好好活著,給我多生幾個曾孫。要是哪一天我能活著看到我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生了,我的一生就圓滿了。說完她又嘎嘎地笑了。我媽聽我奶奶這么一說,就把剛剛舉起來要揍我的那雙手放下了。
“我老婆好樣的,她能生,一口氣給我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除了我小兒子,他們個個都好樣的,我兩個大兒子兇得跟狼差不多,三個女兒罵人跟流水似的,就連村里最能罵的老女人見了她們也怕。我們一家就越來越太平了,用我奶奶的話說,就是只有我們家給別人家虧吃,沒有我們吃別人家的虧的。
“可惜我奶奶死得早,她被一塊年糕花弄丟了性命。我爸爸去別人家?guī)兔Υ蚰旮饩偷昧诉@么一塊年糕花,到家還是熱的,爸爸說孩子們以后有的是機會吃到。奶奶把年糕花吃下去后,眼睛都發(fā)直了,她胃不好,胃出血死了。我哭了。我這輩子就掉了這么一次眼淚。
“如果我奶奶還在,看到我?guī)讉€孩子長大成人,個個那么出色,她是一定會天天笑得嘎嘎的。
我唯一不滿意的是我的小兒子,他軟得跟鼻涕一樣,碰到點事情就知道像女孩子一樣哭,要不是他也長著一雙和我一模一樣的大眼睛,我真會懷疑他是不是金富良的種?!?/p>
落水人不死心,眼睛盯著無常的酒壺。他說:“這酒我真的不能喝嗎?我口很干。干得受不了了?!?/p>
“你要喝你就喝好了,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喝了你就回不去了。當然河水你可以喝,喝多少都沒關系。”
“這水我是喝不下去的,水里什么都有,一股子腐臭味。家家戶戶都在這里洗衣服蕩馬桶,什么臟東西往水里倒,河里長滿了黑壓壓的跟斗蟲。我的牛天天泡在這水里。它喜歡在水里拉屎拉尿,這么一說,我就更不能喝了?!彼蛄颂蚋筛傻淖齑?,問,“無常大人,你可以把我送上岸了嗎?我已經(jīng)講了不少了。”
“你總該告訴我你是怎么來這里的吧?”
“這個是應該說一說的。不然你會真以為是閻王爺在招我呢?!?/p>
“就從今天早上說起吧。早上我要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布鞋大腳拇指的地方頂出了一個洞。我不得不去換上我那雙爛球鞋,我一輩子穿的是布鞋,布鞋舒服,走起來輕悄悄的。腳上的這雙球鞋是大女兒給我買的,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喜歡??墒牵掀抛幼鲂乃俣仍絹碓铰?。你知道的,我走路走得多,多數(shù)是爛泥地,很費鞋的。趕不上穿布鞋的時候,我就穿球鞋。這球鞋看起來好好的,其實,底早磨薄了,走路直打滑。要不是這鞋害的,我也不會來你這里。
“我一邊換鞋一邊生氣地對老婆子說:‘你那雙新鞋到底什么時候能做完?
“她說:‘做完這雙我就不做了,我老了,眼睛花了,沒力氣了。替你做了一輩子鞋了,你也該讓我歇歇了。
“我瞪大了眼罵她:‘除非你死了!
“我就這么氣呼呼地出了門。
“我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本來我們村里總是可以看到一群一群的女人圍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說話,我總是悄沒聲兒地走過去站在那里聽,聽到了很多很多本來隱藏在村子里的事情。我還不止一次親耳聽到她們在說我,說我是個老惡棍。成家后,我白天多數(shù)時候就是在村里晃來晃去,這里站站,那里聽聽。我從來不會像條牛一樣埋頭去田里耕作,我不擅長那個。我習慣了白天養(yǎng)足精神半夜起來勞動。
“為此,我那個小兒子還說,為什么我們都要干活而爸爸只要管一頭牛?這個傻小子,如果我半夜三更不出去把別人家地里的東西背回自己家,他能長得那么壯實?!他懂個屁!
“一年一年過去,越來越多的人去工廠上班,或者出去做生意了。扎堆聊天的人就少了。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愿意住在村里,喜歡去城市里買房子定居。很多上了年紀的女人跟著兒子去城里給他們帶孩子。村里人是越來越少了,有時候白天都快見不到人了。
“轉(zhuǎn)了半天,我只看到金富根家那個患小兒麻痹癥孫子的媳婦。他孫子的媳婦是一個弱智兒。你看,當年金富根對我奶奶說我會遭報應的,事實上,是他自己遭了報應。他這輩子只得了一個孫子,這個唯一的孫子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走起路來歪來倒去的笑死人了。我奶奶要是還在世,一定會笑得喘不過氣來的。他那樣的孫子,還想娶什么樣的好媳婦呢!
“這個傻女人平時不怎么說話,會做點家務,出來洗衣服洗菜的時候老看著別人聊天,她看著人家,手里拎著東西,不搭話就站著。如果家里人不來喊她回家她會半天站著不動。
“平時我沒怎么注意過她,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長得還算干凈看得下去,人瘦瘦的,胸部卻很飽滿。我看她一個人在河邊洗墩布,彎著腰,半個奶子露著。三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到底還有點順眼,比我們家那老婆子好看多了。我忍不住上前跟她搭起了話。我說,‘你在洗拖把???
“她什么也沒說,抬起頭來睜著一雙白哚哚的眼睛看著我。其實,也就一傻女人,我裝什么裝啊,真是有點老糊涂了。我就上前摸了她一把,一把摸到一只很肥厚的奶子。我的手很多年沒嘗過這個滋味了。她往后退了退,還那樣站著,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心里突然有點懷疑金富根家那個麻痹癥孫子到底會不會干那件事。也許她會喜歡吧?說不定跟我睡一次,她還會變聰明,那我真是做了好事了。更重要的是,我突然想,一個傻女人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應該不會裝腔作勢吧?我迫不及待地去拉她:‘你跟我走,我們睡覺去。突然,她開口說話了。她說:‘我要告訴我家小金,你摸我奶子,還讓我和你睡覺去。我愣了一下,一般沒人會當面頂我,誰都知道當面頂我的下場是什么樣的。可是,她是一個傻女人,我對付別人的辦法對她沒用。我知道就算我半夜起來也是瞎忙活,她不懂這些。
“我給了她一個巴掌。對付一個弱智女人當然是要直截了當?shù)刈屗ε?,她就會像個嬰兒一樣聽話了。我使出自己最惡狠狠的面部表情來:‘你再說一句我推你到水里去,淹死你!說著我動手推她,無常大人,我對天發(fā)誓,我只不過是想嚇唬嚇唬她的,只是假裝推她的。好讓她乖乖跟我走。沒想到,就在我伸出手來的時候她拿起手里的拖把朝我腰里橫掃過來了。都怪我這鞋太滑了,站不穩(wěn),人就沒剎車一樣掉河里來了?!?/p>
白無常先生說:“我看你是真的累了,好好喝一杯吧,喝完了歇一歇?!闭f著他主動給老頭倒了一杯。
老頭子笑起來:“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是舍不得讓我喝掉你的酒吧?!彼似鸨泳鸵?。
“我怎么會哄你呢?我是想,你也老了,以后接下去的日子,你會越活越?jīng)]意思的。”
這個惡棍馬上意志堅定地把酒杯子放下來了。
他說:“不,那我不喝,說真的我還沒活夠,我怎么會活夠了呢?我一輩子就生活在這個村子里,一村的人敬鬼神一樣敬著我,又怕鬼神一樣怕著我,你說這樣的日子誰會過膩?!無常大人,我真是不小心才掉下來的,這下你該信了吧,快點送我上去吧。我很累了。再遲點,我怕你送我回去我也活不成了。那樣的話閻王會判你失職的?!?/p>
白無常先生撿起他那根紅舌頭,也不打一聲招呼,就飄進里面不見了。
這惡棍第一次感覺到他不該那么隨便去冒犯一個人,特別是冒犯這位無常大人真是失策。
站得太久,又講了太多的話,這使他很累。他想,我還是找個椅子先坐下來吧。勞累使他顯出了老年人該有的蒼老疲憊之色。
仔細看了看無常屋子里的兩把椅子,這才發(fā)現(xiàn)這兩把闊大的老式木椅子就算無常先生請他坐他也坐不了。椅子像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隨著水波一漾一漾的。他突然靈機一動,無常不在,我可以溜走啊,反正我現(xiàn)在能自由呼吸,和平時在陸地上一樣。常聽人說憋住氣放松身體,就算不會游泳的人在水里也可以浮起來。他猛憋了一會兒氣,卻紋絲不動,腳就像是生在淤泥里的藕一樣牢固。
他的臉色立刻死人一樣地難看了。他想,我活不成了。
三
“老婆子,這個老惡棍,丟了有三天了,我看一定是死了,死了連尸體也找不到,報應?。 ?/p>
“富良,我們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你聽了千萬不要生氣,事情都過去三十年了。”
“你有事瞞了我三十年嗎?這事跟這老惡棍有關系?”
“是啊……”
他們不知道此刻他們家窗戶外有個人站著聽,這個人個子壯實,長著個大而圓的腦袋,頭發(fā)剃得極短,在月亮下閃著銀光,他沒發(fā)出一點聲響,如果他們知道正是那個落水人他們一定會雙雙嚇得斃命的。
落水人聽完那個老婆子的講述,又飄到別家。
那正是睡前,人人都有這樣的習慣,在睡著前,和自己的家人聊一些體己話私密話,然后才安心睡著。
“我是村長,明天我還是派人去幫著他家人找找吧,沒有一點動靜總說不過去。”
“你幫誰家我都沒意見,但是,你幫他家找這死老頭子我不同意,這樣的人還是早點死了的好。他們家哪里有一天把你這個村長放在眼里?你說,這種人又奸又壞,沒人敢惹他,法律也拿他沒辦法,跟他處了半輩子了,總算可以擺脫他了,村里人人都會很高興的。別去找,就是要讓這種人死無葬身之地,才算老天有眼?!?/p>
“我估計他也一定是死了,幫他們找也就是一種形式,明年我還得想他們家那幾張選票呢?!?/p>
今天晚上,村里人所有臨睡前的話題都是關于他的。
落水人一家一家地聽過去,直到深夜。
他的孩子們(其實也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到處尋找他,他們翻開草叢,踩壞別人的農(nóng)作物,摸索每一條水溝。
村長派了一些人加入了尋找的行列。一些人到處走來走去,走得遠遠的,坐下來抽煙,聊天,或者就地玩撲克。
一些人和他的孩子們一起用大漁網(wǎng)和鐵鉤子把這條河一寸一寸地掀開(這條河他們已經(jīng)翻了兩遍了),陳年的牛糞被攪上來了,整條河更黑更臭了。同時他們還網(wǎng)住了好幾條大魚。那些魚倒是很鮮活,散發(fā)出魚腥氣而不是牛糞氣。
沒有,連個影子都沒有,他們的父親丟失了,就像空氣一樣。
傍晚,他的小兒子,那個被他稱作軟得跟鼻涕一樣的小兒子,坐在河邊抽煙。他的哥哥姐姐還在茫無目的地尋找,他已經(jīng)很累了。
金富根家的傻孫媳婦提著幾顆洗好的菜一直盯著他看,也不回家,他轟她:“你還不快點回去,等下你家里人要來罵你了?!彼犞走徇岬难劬λf:“我看到他掉下去了?!?/p>
他小兒子驚跳起來,他問:“是真的?”
她有點害怕的樣子,她說:“是真的,他摸我奶,還要打我,我就把他推下去了?!?/p>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對她說:“你不要對別人說起,快回去!記住,對誰也不要說,你要是說了,別人要打你的?!?/p>
傻女人點點頭,回去了。
他立刻找到他的哥哥姐姐,他說:“我想來想去,爸爸落在這條河里的可能性最大,他一定被什么東西絆住了上不來,明天去借幾個水泵來,把河水抽干?!?/p>
四
仿佛從昏睡中醒來,他看到白無常先生的白袍子飄一樣移步出來,在那把看起來漾來漾去的椅子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讼氯ァ?/p>
他驚喜地看著無常大人,但是一句話也不敢說。
白無常倒了一杯酒來喝,然后他說:“剛才我累了,進去休息了一下,我還翻了一下生死簿,你的名字果然不在這個時辰上。”
老頭笑了,臉色有點活泛起來了。他說:“無常大人,那你打算把我送回去了吧?”
無常說:“不急,你放心,我肯定會送你上去的,但是要挑個合適的時辰。”
老頭嘎嘎地笑了,笑完了,他愣了一下,他說:“我笑起來怎么很像我奶奶了???”
白無常還是睜著他那空洞洞的眼說:“我還借著你的軀體去你們村里走了一圈,據(jù)我所知你應該還有事沒告訴我啊?!?/p>
“無常先生,說起來我確實忘記講一件事了。那件事是我的錯。雖然沒有人知道,但這筆賬該算我的。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我本來是想去拔金正元家地里的毛豆。我早就看好了,他們家的毛豆長得又肥又大,碧綠的稈子高高地結著密密麻麻的毛豆節(jié),誰家的毛豆也沒他家的長得好。
“半夜的時候我摸到他家的地里,令我吃驚的是原來種著毛豆的那塊地在一點點毛毛光亮下顯得白乎乎的,地翻白了。地上根本就沒有毛豆的影子。好像有人連夜拔了毛豆還松了土。太陽下山后我還就著沒完全黑透的天光來看過它們,那時候,它們還好好站著,黑壓壓一大片。
“我只好背著空口袋往家走,一邊走一邊捏捏別家的豆子看看是否飽滿,如果還行就拔別家的,總不能白辛苦一趟吧。
“走著走著突然間冒出了個想法,我覺得那很可能是金正元這家伙在作弄我,也許,他已經(jīng)看到日落時分我在他家地周圍轉(zhuǎn)悠了。他要是知道我這會兒背著空口袋在轉(zhuǎn)悠一定得意死了。
“一分鐘也沒耽擱我去了他家,把他家的牲畜欄旁邊的小屋輕輕推開,這樣的小屋子在我們村家家戶戶都有,而且一般沒人上鎖,因為犯不上為不值錢的東西買一掛鎖。小屋子里擺放著整整齊齊的農(nóng)具,還有幾捆干稻草。翻遍了也沒有毛豆稈。然后,我就朝他家的屋檐走,我想看看在他們家墻角、窗根有沒有堆放著。就這樣我來到了他家的窗戶底下,聽到了令我這輩子也無法忘記的一些話。
“‘正元,你喜歡我嗎?
“‘喜歡,我這輩子只喜歡你一個。
“‘你不會去喜歡別的女人吧?
“‘不會,別的女人我連看一眼都不會的,有你我就滿足了。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
“‘把我抱緊點,我還要。
接下來我聽到了一聲很古怪的叫聲,古怪,但是,很迷人。我楞住了。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叫聲。我這半輩子白活了。
“我這才知道,女人和女人,除了相貌脾氣不一樣,還有別的地方也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我總以為在這件事情上只有男人會感到快活。原來不是的。
“從此以后,我天天想著,我一定要同金正元老婆睡上一次。
“現(xiàn)在半夜起來不是為了去地里背人家東西了,而是去金正元家的窗戶底下。天知道,我本來從不干聽房這樣下流的事情的。但是,我被他老婆發(fā)出來的聲音迷住了,我的腳一到晚上就不由自主地往他家走。
“我打算送東西給他老婆。雖然他們夫妻兩個很恩愛,經(jīng)常在一起。但我總能找到他老婆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給她一些東西,據(jù)我所知,她是需要這些東西的,她有三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金正元是個很老實的農(nóng)民。
“先是送她兩顆包心菜,金錫根那個老頭種的包心菜是少見的大而嫩,一只就能炒上三大盤子。她卻告訴我她自己家的包心菜多得吃也吃不完,所以她讓我拿回家自己炒著吃。我改送她一條魚,吃魚在我們家也是不常有的事,村里哪家也不可能常吃魚,那可是八十年代。她說她家的人都不愛吃魚,她一點也不臉紅地說:‘魚太腥氣了,我們不愛吃。好像她們家闊得跟早先的地主一樣可以想吃魚就吃魚。那好,我就送她一塊肉,我親自上了一趟街,割了一塊半精半油無論炒著吃還是燉著吃都很不錯的肉。她看了一眼那塊肥瘦合適的肉,說:‘我們家昨天剛吃過一回肉,我不能天天燒肉,把孩子們的嘴吃饞了可不行。我想我是不是太性急了。這事還得慢慢來,為了那一天我得耐下性子來。
“我去他家借農(nóng)具套近乎,她倒是有求必應。借完了立馬拿上籃子啊,鋤頭啊,鐮刀啊就出門了,明擺著避瘟神一樣避著我,連好好跟她說句話的機會也不給我。
“終于有一天,我把她堵死在了路邊一個角落里。我開門見山地告訴她:‘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睡一回,就一回,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她一點也沒顯得慌亂或者興奮,她冷笑著對我說:‘按輩分,我們家正元算是你侄子,我該叫你一聲叔,你是做長輩的,就該有個長輩的樣子。
“這話說得真夠狠的,我說:‘看得起你我才找你,換了別人我還不想要呢。要說長輩,我和你家正元不曉得隔了幾代了,侄子個屁!再說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歲,你也不算吃虧。你要是肯呢,以后,你要我干什么都成。
“她黑著臉口氣很硬地說:‘這事不可能成!說完掉頭就走了。
“這讓我氣得不行。當夜我就動手了。
“牽上我養(yǎng)的那條大水牛,帶著它到她家田里。十月中旬,正是稻子灌滿了漿,只等幾個好太陽把它們催熟。我的牛不用我教,就知道愜意地伸出舌頭來把稻穗大把大把擼進嘴里,咬斷的稻草稈有青草的香味。我就站在田頭看著牛吃稻子,聞著這股子香味,心里又酸又不痛快。
“第二天晚上,我趕著牛去了她家的菜地,牛愛吃就吃,愛踩就踩,過了個把小時她家那個菜地就亂糟糟的了,就像有一支軍隊開過了。
“第三天晚上,我費了點勁,找到她家那塊很遠的玉米地,我把那一壟玉米秧挨株往上提了一提,看起來和白天也沒什么分別,就是一下子長高了一截。當然,過幾天它們就會葉子莖干全發(fā)黃了。
“她家一直很安靜,什么反應也沒有,連指桑罵槐的話也沒有。
“冤家總是路窄,雖然她一定不想看到我,但是,同一個村子住著,免不了要兜頭碰上,她一碰到我就立刻黑著個臉別轉(zhuǎn)頭走開,連個眼梢也沒給我。我心里越發(fā)生氣了。也更酸了。
“有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我想給她來個狠的。天快亮的時候我起來找出了瓶甲胺磷,在農(nóng)藥桶里裝滿水,倒了一些甲胺磷進去,然后,我去了她家菜地,給她家的菜全部均勻地噴了一遍。噴完天也放亮了。那天我很累,一桶農(nóng)藥背在身上噴一個小時真不是說說地累。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睡了半天。
“晚上的時候就聽滿村人在傳金正元一家莫名其妙地鬧肚子痛。
“過了幾天,她就來找我了,她拉著個臉對我說:‘就一次,就今天晚上,2號渠旁邊堆草的地方。
“我高興得快發(fā)瘋了。但是,我看見她的時候感到了一點點不妙,她怒氣沖沖地脫下她的衣服,把自己脫干凈了躺在干草地上,閉上了眼睛。
“過了很久我才感覺出來,空寂的田野里只聽得到我自己的身體發(fā)出鈍悶的撞擊聲,這和干我老婆一點也沒有分別。她完全和一個死人一樣,沒有說話,沒有呻吟,沒有動作,連呼吸聲也聽不到。她和金正元做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的。當然,她根本就沒有嬌滴滴地對我說,抱緊我,我還要!
“穿起衣服來的時候她說:‘如果你還是個人,以后別再來煩我了,我們家的東西,你連一根菜葉子也不要來碰!她的聲音很冷,冷得像鑿冰。說完她也沒等我就先走了。田野里一片黑漆漆的。
“我坐下來抽了支煙。老實說我心里很懊惱。我根本沒得到我想要的。這和干一把椅子有什么區(qū)別?!她甚至比我老婆還不如。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狠狠地把煙蒂踩到腳底下,穿起衣服回家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去堵她,我總覺得我的心被她掏了出來放不回去了,她總得讓我把心放回去吧?
“我甚至哀求她,我對她指天發(fā)誓:‘我保證,就最后一次,我一定不再煩你了,不守信我就是畜生。
“她起先什么也沒說。
“我找她越來越頻繁,白天晚上地堵她,她有點慌了。她主動來找我,找我商量,她差不多是哭著說的:‘你為什么要找上我啊,你去找別人吧,比我好看的女人又不是沒有。就算我家正元沒用吧,你也得了我便宜了,放過我吧。我也求你了。
“我說:‘你只要和你家正元做事的時候那樣和我做一回,你不能像個死人一樣,你得咬我,抱緊我,和我說貼心話,如果你那樣做我就一定放過你。
“她的臉突然間紅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氣哭了,我覺得她做這件事做得那么好,這值得生氣嗎?她激動得好像被人罵成婊子一樣發(fā)瘋罵我:‘你這個惡棍,下作鬼,你一輩子也別想!你想干嗎就干嗎吧,你把我們家的稻子全毀光吧,你拔光我們家地上長的任何東西吧,把我們家的菜全噴上農(nóng)藥,把我們?nèi)叶级舅腊?!你愛怎么干就怎么干,但是,我是不會讓你得逞的,一輩子也別想!最后一句話她是喊出來的。
“我不慌不忙地說:‘那我就把你和我那天晚上做的事告訴金正元。她愣在那里。我說:‘我說過了,就一次。這次,我說話一定算數(shù),我保證。你還是考慮考慮吧,我等你回音。說完我就走了。我想,我會等上幾天的,但是,她一定會來找我。那不要緊,我會等。
“我沒想到金正元老婆當天夜里就喝了敵敵畏。
“我有點難過,這件事我有錯,我有點后悔了。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自己,我想不通有些人怎么那么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呢!
“以后我也找過一些女人,她們都沒有金正元老婆那樣讓我惦記。說開了吧,她們?nèi)几廊怂频?。過了六十歲以后,我就再也不找女人了。我就巴望自己能夠做個夢,夢見自己和金正元老婆做那個事,做得很歡。但是,一次也沒夢到過。
“這成了我一輩子的遺憾?!?/p>
五
無常老先生終于說了:“金本良,你的故事確實很精彩,比我借著你的身體去村子里走了一圈聽到的還要精彩,你的表現(xiàn)不錯。我也累了,把你送回去吧。”說完,無常一甩他那寬大的白袖子老頭就感覺自己飛起來了,這過程很舒服,只是太快了。一下子就浮出了水面。水面上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抬頭朝天上看了看,原來是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如果是在陸地上,這個時辰對他來說是太好了,他習慣了半夜兩三點鐘的時候貓一樣輕悄悄地如一個幽靈,沒人知道他出來,也沒人知道他回去,那真是一個理想的時間段。如果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天上只有幾個星星那就更好了。他可以隱藏在夜色里,任何人不會發(fā)現(xiàn)他又回來了。但是,在水里,他無能為力。
他想喊人,嗓子已經(jīng)累壞了,啞了,發(fā)不出聲音。也沒力氣掙扎了,月亮照亮了這個他生活了七十年的村莊,無情的村莊像一個冷漠的巨人對他袖手旁觀,村子里每一個人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打鼾,做夢,磨牙。只有他一個人在水里起不來,他哭著罵:“無常你這惡鬼!”這一張口就喝了一大口腐臭的河水,吞完了一呼吸又是一大口,他就那么順順當當?shù)毓囡柫怂?。直到那水和他的嘴保持在了同一個平面。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fā)現(xiàn)河面上漂著一堆吸飽了水的爛衣服。不用說那正是面目全非的金本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