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岸
靜止的光——致安德拉德
你用詩歌照耀的世界,和你那
葡萄牙口音說出的愛
在清晨、黃昏和月色的睡眠里
消磨著平原的闊大和山地的寂靜
在我們的時代,你一直默默地
把陽光照徹的大地打開又卷起
里斯本波爾圖白堡……
故鄉(xiāng)的藤蔓攀爬著春天的溫度
直抵你欽慕的萬物源于斯的東方
在陌生的相識里,我迎接你
“燃燒的嘴”和“愛情的軀體”
是的,我看見一條河在等待
一道閃電也在支起性靈的耳朵
那些和陽光一起生長的事物
從來不曾有過戒備的目光
坦蕩如飄落在塵埃中的一對翅膀
告訴我:歌唱是沉靜的反面
我感到張開的雙臂飛揚著的
汁液和流水,“純凈得可以暢飲”
我的身體承受著“陰影的重量”
現(xiàn)實已經讓我忘記了對自己抒情
我也在找尋大地的另一個
名字——那個春風照料的山岡
登高遠望:活著就是擦亮一道光芒
照透厚厚的身體,失明的墻
立春
河堤的那排柳樹,瞇著鵝黃小眼,在風中舞動
一只脫韁的紅色氣球飄過樹梢
孩子的兩手高高伸著,抓扯密云的天空
媽媽,媽媽,我看見花貓翻過小橋
女人轉過身來,高喊:孩子,春天真的來了
林中漫步
在林中漫步,腳尖帶起草莖。綿密的腐葉味
像久違的朋友的耳語激起內心的陣陣歡喜
扒開樹干周圍的枯草,跳出的鮮亮嫩芽兒眨著眼
恰似烏云裹不住的星星,透過縫隙的光
一點一點地認讀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
故人相談甚歡,散落的詩頁像春風翻開的大地
兩只小雀,斜飛過來,想要吐露什么
驚人的秘密
初雪
像一聲問候,悄悄地將臉貼在窗欞上
玲瓏的一生,很短暫
場面可大可小,只要獲得足夠的尊重
親人在手機里趕制溫暖
愛,比多添一件衣服實在
為什么雪片是白色的
而且透明。這灑在驚喜中的時光
將日子拉長
僅僅為了那激情的一點涼爽
我張大嘴巴,讓舌頭跑出緊鎖的身體
只有冒著熱氣的舌尖
才有資格接受天宇的饋贈
雪,繼續(xù)下……
旅程
雨夜,開車行駛在幽暗的省道上
模糊的夜色不時閃過
前方被雨刮器攪碎,亂飛……
低調真是一種冒險
車載音樂自動歸零,寂靜覆蓋的時速稍縱即逝
車輪揚起的泥星
仿佛散落在身后那破碎的恐懼
這時間,已容不得去細想該想的事情
總有東西會逼著你放下放不下的
一切都在進入遺忘……前方有光
一元復始
柔柔地,陌上風緊裹著春雷
從遠方山脈的褶皺里冒冒失失趕來
像一位來訪的春姑
甩著馬尾辮,數遍大地上的
每一粒石子,每一叢枯草
每一片落葉林瘦弱的守候
也數遍童年的初萌。天藍得讓時間
停下腳步,那么多南來的云朵
開始運送潮濕和淚水
事物都有著菩薩心腸
像我們時不時被吹得感動
或者從一陣淺笑開始,將身體打開
有時也沖身后的時光拍拍屁股
打井
二叔從廣東回來的第一件事
就是在院子里打井
一上午,他不說話,黃狗在他身前身后搖頭擺尾
他瞧了一眼剛從河浜里淘米回來的二娘
挽起袖子,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
當的一聲,一團黑泥就翻了起來
蚯蚓滿地亂爬
黃狗的前爪刨個不停
二娘扯著響篙般的喊聲,二叔就是不說話
他虎著臉,皺著眉,不時朝河浜瞪眼
和那一河的水,好像有仇
井越打越深,二叔跳了進去
我想起電影里活埋人的鏡頭
還好,四周沒有荷槍實彈的鬼子
泥土被一鏟一鏟地拋起來
二叔的頭已經不見了
……太陽落山。二叔爬出來,一身泥
他好像挖到了金子
箭步跨到階沿上,坐下
操起二娘備好的一瓶啤酒
張口咬掉瓶蓋,仰起脖子咕嘟起來
第二天,井里出水了
二娘舀了一碗,說就是比河里的甜實
從此我便知道,除了挖煤、挖金子
好水,也是挖出來的
水鄉(xiāng)的水,許多年前就已經深深埋在了地底
寂靜多美好
晌午,田里薅草的人散盡
云塊的投影在河灘上一刻不停地蓋章
像一件件被風吹散的青衣
大地空曠得讓人心慌
一望無際的莊稼都在等我認領
寂靜多美好
這一刻,我自為王
悲憫的念頭一閃而過
車燈把下班的路帶進黑暗。天氣越來越涼了
熱空調沒能讓把著方向盤的手變軟
蜷縮在路邊的幾張枯葉,凍得只剩僵硬的脆響
我小心翼翼地駛過立交橋
就在突然的陌生感使我驚悚的瞬間
一個身影閃進視線,在黎明與黃昏中清掃垃圾的他
此刻再也沒了干不完的勁
握著鐵鏟靠著橋墩睡著了,戴著氈帽的頭
歪在肩上,一臉的安詳、沉靜
像他清掃過無數次的水泥路面
我多么希望他打著鼾聲,馬達似的轟鳴
我歸心似箭,悲憫的念頭一閃而過
兩旁的行道樹,黑黢黢的,一切都在快速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