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岳
河南省中牟縣有一支校姓居民,約4000人,分布在該縣城關鎮(zhèn)的東關,姚家鄉(xiāng)的校莊,韓寺鄉(xiāng)的大洪、興隆崗,東漳鄉(xiāng)等地。《百家姓》有504姓,但沒有校姓。校姓是漢族,還是少數(shù)民族?校姓源于何處?為何姓校?又為何遷至中牟?何時遷至中牟?這些都是饒有趣味、值得探討的問題。
中牟縣靠近黃河岸邊的校家崗村西北約1公里處有校姓祖墳,迄今尚存有一通清代乾隆時期的墓碑。墓主校秀書,乾隆時人,《中牟縣志》有傳,立碑人是校秀書的侄孫校逢庚。因年代久遠,風雨剝蝕,字跡已漫漶不清,但多半尚可辨識,此碑是解決校姓人來源的彌足珍貴的資料:
□元時□□藩服,食邑山西洪洞縣。浩繁□□□□,起在草莽,冊牒淪亡,各以封號記族,遂□校氏。厥凌□□□至□□□科??煲貛?,校較互見之后,□莫不報捷?!酢酢踝幼訉O孫一見之后,知校較雖異,但□□□本。
這通碑文雖然殘缺不全,但文意仍然貫通,從碑文中我們仍能捕捉到以下信息:
第一,山西洪洞縣的校姓是元代朝廷的藩服。何謂藩服?《辭源》云:“古代王畿以外之地分為九服,離王畿最遠的地域稱藩服?!奔热环脑馐侵鸽x王畿最遠的藩屬,這就意味著校姓人乃是元代的天潢貴胄,即成吉思汗的子孫。元朝的藩屬有四大汗國,即欽察汗國(也稱金帳汗國)、察合臺汗國、窩闊臺汗國、伊利汗國。其中由成吉思汗長子術赤建立的欽察汗國離大蒙古國統(tǒng)治中心最遠,到術赤次子拔都統(tǒng)治時,欽察汗國的疆域東起也兒的石河(今額爾齊斯河),西到斡羅思(今俄羅斯),南起巴爾喀什湖、里海、黑海,北到北極圈附近,比察合臺汗國、窩闊臺汗國、伊利汗國離大蒙古國統(tǒng)治中心都遠。欽察汗國是大蒙古國領土最大、勢力最強的宗藩之國。
第二,“食邑山西洪洞縣”一句說明河南中牟縣的校姓人乃成吉思汗長子術赤的后裔。所謂食邑即封地,洪洞縣系拔都的封地,拔都乃術赤之子。《元史·太宗本紀》云,丙申年(1236年)秋七月,“詔以真定民戶奉太后湯沐,中原諸州民戶分賜諸王、貴戚、斡魯朵、拔都,平陽府(今山西臨汾市)、茶合帶(即成吉思汗次子察合臺),太原府(今屬山西)……”所謂湯沐邑是指天子賜給皇后、諸王的封邑,供作湯沐之用。所謂斡魯朵,乃是突厥——蒙古語ordo的音譯,意為宮帳,指皇后宮室。原來真定路(今河北正定)起初是封給成吉思汗第四子拖雷之妻唆魯禾帖尼的,因此太宗本紀中以憲宗朝以降的尊號稱之為“奉太后湯沐”。拔都的食邑洪洞縣屬平陽府。據(jù)《元史·地理志》載:晉寧路,唐晉州。金為平陽府。元初為平陽路,大德九年(1305年)以地震改晉寧路。領1司、6縣(有臨汾、洪洞等)、1府、9州等。
由此可知洪洞縣在元代屬晉寧路,而平陽府是成吉思汗長子術赤次子拔都的封地,也稱湯沐邑。晉寧路有120630戶,拔都分得41302戶,占民戶的34%。拔都雖在山水迢迢的斡羅思立國,但他作為宗親諸王,每年汗庭、皇帝賜予他一定數(shù)量的金銀、絹緞或錢鈔,稱為歲賜。另外,在中原漢地還有各自的食邑府州、人口,食邑所在地的百姓每年向自己的領主交納固定數(shù)額的賦課,每5戶出絲2斤,稱為五戶絲,隸屬于諸王的民戶稱為五戶絲戶或投下戶。
第三,中牟校姓是拔都的裔孫已毫無疑問,但拔都有4個兒子,他們是哪個兒子的后裔?由于“冊牒淪亡”,無法稽查其世系,但我們不妨做點蠡測。按照大蒙古國的慣例,諸王的封地還可再細分為若干份給自己的妻妾子女,因此,“術赤后王將所授平陽分地細分為五、七十份,次第授與王妃、王子,且各差官臨督”(李治安:《元代分封制度研究》,91頁)。拔都4子中次子禿罕、三子額不干分別有5個兒子和7個兒子,在晉寧路范圍內自然都有一份封地,但都不在洪洞縣。洪洞是晉寧路中交通最便利、土地最豐腴之地,理應為拔都長子撒里答及其兒子的封地,但波斯(今伊朗)人拉施特的《史集》卻說撒里答“一個兒子都沒有”,“拔都的第四個兒子兀刺黑赤沒有子女”。說兀刺黑赤沒有子女,史學界沒有異議,說撒里答沒有子女,卻不是事實。13世紀法國圣方濟各會士魯布魯克奉法蘭西國王圣路易九世的秘密使命到欽察草原覲見拔都、撒里答父子,歸來后寫了一本《魯布魯克東行記》。其中說:“我們在離也的里(俄國伏爾加河)三天路程的地方遇上撒里答,發(fā)現(xiàn)他的斡耳朵很大,因為他有六個妻子,他身邊的長子有兩三個妻子,每人都有一所大住宅,大概有二百輛車?!庇终f:“我已騎行了二十二天時,得到亞美尼亞王的消息。他在八月末經(jīng)過那里,去見撒里答,后者正帶著他的羊群、馬群、妻妾、子女朝往蒙哥汗,盡管他的大住宅仍留在也的里和塔賴思之間的地方?!?254~1255年,小亞美尼亞國王海屯奉拔都之召去覲見他和蒙哥,歸來后寫有《海屯行紀》,其中云:“進見拔都及其子,信仰基督教的撒里答,受到他們的優(yōu)禮相待?!庇终f:“他們從那里進見拔都之子撒里答,他正去朝覲蒙哥汗?!薄逗M托屑o》未寫撒里答有無兒子,但寫到了撒里答信奉基督教及朝見蒙哥汗的事實?!妒芳返诙怼冻杉己沟膬鹤有g赤汗傳》一條注釋也說:“實際上撒里答至少有兩個兒子,其一為兀刺黑赤,繼承他為金帳汗?!比隼锎鸺热挥袃鹤樱瑸楹巍妒芳氛f沒有呢?這是因為撒里答信奉基督教,而他的繼任者別兒哥則皈依伊斯蘭教,兩派勢力水火不容,“撒里答的叔父及繼位者別兒哥這位執(zhí)拗的伊斯蘭教皈依者,為施影響于伊斯蘭教世界而對基督教徒的撒里答的子孫竭力不讓提及”。因為宗教信仰不同,別兒哥下令所有的史書都不準記載撒里答子孫的名字,于是撒里答一系便從史乘上消失了。不過別兒汗只能禁止欽察汗國的史書,卻無法禁止其他史書記載。除了《魯布魯克東行記》外,伊朗人志費尼的《世界征服者史》一書也說,撒里答在1255年奉父親拔都之命去參加蒙哥的“忽鄰勒塔”(元朝的諸王大會、大朝會),拔都于此年逝世,撒里答出發(fā)時已繼承了王位。但不幸的是,1256年他死于返程的路上。蒙哥“頒發(fā)敕令和教育撒里答之子兀刺赤,直到他長大繼承他的父親。但天不從人愿,兀刺赤同年就死了”(《世界征服者史》上冊,315頁)。于是王位轉入撒里答的叔父、術赤第三子別兒哥手中。撒里答朝見蒙哥汗時攜婦將雛,傾巢而出,不料死于途中,別兒哥乘機奪了王位。因雙方積怨甚深,撒里答的子女孤苦無依,既無法返回欽察草原,也不可能去別的藩國,唯一的去處便是撒里答的封地洪洞縣。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勾勒出一個很清晰的世系:成吉思汗——術赤——拔都——撒里答——中牟校姓。中牟的校姓是拔都長子撒里答的裔孫。
第四,中牟的蒙古遺民為何姓校?這還得從碑文中尋找答案。碑文中說這支蒙古人“赸在草莽,冊牒淪亡,各以封號記族”。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元朝是成吉思汗第四子拖雷建立的國家,元世祖忽必烈就是拖雷之子,術赤系成吉思汗長子,分封平陽的是其子拔都,和拖雷不是一支。滄海桑田,陵谷變遷,到了明朝初年,這支蒙古人早已輝煌不再,從鐘鳴鼎食的貴族淪落草莽,成為一般平民百姓了。碑文中又說:“至□□□科??も砸剽裕]^互見之后,口莫不報捷?!酢酢踝幼訉O孫一見之后,知校較雖異,但□□□本?!焙槎吹拿晒湃烁男沾蠹s是在明朝初年。朱元璋建立明朝,作為前朝遺民的蒙古人怕受到歧視與迫害,紛紛改姓。如河南南陽的蒙古人因是王室之后,改姓王;河南平頂山郊區(qū)荊山的蒙古人因系高官馬禿塔兒之后,改姓馬;河南洛陽的蒙古人因系蒙古開國功臣木華黎之后,改姓李,“從木從子”,表示是木華黎的子孫;山西洪洞的蒙古人則改為校姓。為何改為校姓?這與碑文中的“郡庠邑庠”有關。鄉(xiāng)學古代稱庠,府學稱郡庠,縣學稱邑庠,鄉(xiāng)學就是學校,明清稱府、州、縣學的生員為庠生。古代校、庠、序都是指學校。《孟子·滕文公上》:“夏日校,殷日序,周日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边@就是說,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學習的內容是一樣的,就是讓老百姓懂得人倫關系。山西洪洞縣的蒙古人明初必有在府學或洪洞縣學執(zhí)教或讀書者,改稱校姓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五,校姓是何時遷入中牟的?按常理推測,應是在明朝洪武、永樂年間。原來元代末年中原地區(qū)頻繁的戰(zhàn)亂及水、旱、蝗、瘟疫等災害,弄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朱元璋登基伊始便說:“今喪亂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保ā睹魈鎸嶄洝肪砣囊唬┯终f:“中原諸州,元季戰(zhàn)爭受禍最慘,積骸成丘,居民鮮少?!保ā睹魈鎸嶄洝肪硪黄吡┒轿鲃t風調雨順,經(jīng)濟繁榮,社會穩(wěn)定,于是朱元璋下詔將地狹民稠的山西諸州百姓遷往河南、河北、山東等地寬民稀省份就食。從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至永樂十年(1412年)的21年間,山西的太原府、平陽府(洪武元年改晉寧路為平陽府)以及汾、沁、遼、澤、潞等州是移民最多的地區(qū),平陽府的移民戶數(shù)又高居山西各州之首。如洪武二十四年,山西太原、平陽、大同3府,汾、沁、遼、澤、潞5州共有652408戶,4873946人,平陽府為208211戶,1847790人,占山西總人口的37%(安介石:《山西移民史》,314頁)。人口既多,田地便少,明初遷民的原則是先遷無田之家,平陽府理所當然地成了移民最多的地區(qū)。洪洞縣隸屬于平陽府,人口僅次于臨汾縣,但交通在府轄范圍內最便利,因此移民多在洪洞縣集中出發(fā),中牟的校姓蒙古人當是在洪武年間或永樂年間遷入的。從碑文可知,洪洞的校姓蒙古人并未全部遷徙至中牟,還有一部分遷入了別處,改為較姓。校、較本為一支,為何分作兩姓?原來移民條例規(guī)定,凡同姓同宗者不得同遷一處,因此校氏兄弟只得分別遷往不同地方。姓雖不同,但校、較實系一脈,后來均參加了科舉考試,且都取得了功名,互相詢問之下,才得知校、較二姓均是拔都——撒里答的裔孫,故碑文說“校較互見之后,□莫不報捷,□□□子子孫孫一見之后,知校較雖異,但□□□本”。至于同是一支,為何一支姓校、一支姓較?這也是朝代鼎革之際姓氏遷徙中的常見現(xiàn)象,怕統(tǒng)治者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如河南省濮陽市內黃縣次范村《馬氏家譜》記載,他們的先人叫鐵木稱,蒙古人,元朝末年任河南行省右丞,明朝初年為避免殺害,率5子逃難,命5子各隨妻姓,另起漢名,故有董、李、馬、關、陳5姓。遷入河南中牟與遷入河北欒城的蒙古人后裔分為校、較兩姓,當也屬于這種情況。
校姓蒙古人遷入中牟已600余年,已經(jīng)融入漢族之中,無論是語言文字、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服飾,大致與漢族相同,只是有些細微之處仍有蒙古人的烙印。如他們不看《元王失江山》的戲,也不玩“八月十五殺韃子”的游戲。又如“木交王”的傳說在中牟的校姓中可謂婦孺皆知。這則故事說,木交王是元朝末年的鎮(zhèn)京總兵,奉皇帝之命去邊疆平叛,得勝后拒不回朝任職,皇帝龍顏大怒,派兵擒拿。木交王無奈,只得讓自己的3個兒子分別逃往山東、河北、河南藏匿,山東的一支改姓“較”,河北的一支改姓“效”,河南的一支改姓“校”。乍聽起來,這則傳說荒誕不經(jīng),令人匪夷所思。既然平叛打了勝仗,回朝加官晉爵是理所當然的事,而這位木交王竟然冒著被殺頭的風險拒不回朝,顯然不合情理。但是仔細考究,這則傳說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另有所本,木交王的傳說與成吉思汗長子術赤的故事極其相似。據(jù)《史集》記載,1219年術赤跟隨乃父成吉思汗西征,1221年術赤與其弟察合臺、窩闊臺攻克花刺子模舊都玉龍杰赤(今土庫曼斯坦共和國庫尼亞烏爾根奇)后,察合臺、窩闊臺赴呼羅珊與成吉思汗會合,術赤則返回他在也兒的石河(今額爾齊斯河)旁輜重所在駐地。成吉思汗分封諸子,作為長子的術赤封地最西,所有海押立(今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境內)以西之地均屬于他。成吉思汗東還,術赤因患病,未去覲見,有人告發(fā)他正在圍獵,“成吉思汗怒火大發(fā),認為術赤顯然是造反了,競對父親的話置之不理,便說道:‘術赤瘋了,竟干出這樣的罪行。于是命令軍隊對術赤出征,并命令察合臺和窩闊臺首先出動,自己也準備在他們之后出征。這時傳來了……術赤去世的悲哀消息”(《史集》第二卷,141頁)。中牟蒙古人傳說中的木交王應是指術赤。術赤西征立有大功,因患病未覲見父親,父親懷疑他謀反,要捉拿他,成吉思汗就是中牟校姓傳說中的皇帝。術赤逝世于1224年,距今將近800年,中牟校姓仍然有他的傳說,只不過隱去了名字而已。這絕非歷史的巧合,說明這一傳說真實可信?!对贰纷谑沂老当?、諸王表中并無木交王其人,所謂木交王中的木、交二字實是“校”字的拆寫,表明木交王就與校姓有關,木交王就是校姓的先人。
校姓遷入中牟后,世澤綿綿,流風不替。民國24年(1935年)的《中牟縣志》記載,有清一代校姓耕讀傳家,取得功名者多達37人。尤為突出的是乾隆年間的校秀書,他樂善好施,濟困扶危,名播鄉(xiāng)里,縣志有傳:
校秀書,字掄庵,太學生。博涉經(jīng)史,不求仕進。性慷慨,好施予,人有負貸,貧不能償,輒折券不復問。見困窮孤獨者,必多方資助之,無吝容,亦無德色。乾隆年間歲饑,出粟濟貧,活者甚眾。村無二姓,周恤備至,族黨成稱頌之。卒年七十五。子三:義、琳、琬,皆有聲庠序。
這段文字刻畫出了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封翁形象。人家欠他錢,但貧窮無力償還,他便撕掉借據(jù),不再追討欠款;見人貧窮便多方幫助,毫不吝惜,也不要人家感激他;乾隆年間中牟發(fā)生饑荒,他慷慨地散發(fā)糧食,使許多人得以存活下來,這種民胞物與的精神,今日也值得弘揚!
河南省除中牟縣外,鞏義也有校姓,是從河北欒城遷來的。鞏義《校姓家譜》記載:“始祖自明初由直隸欒城七世祖南游,越河留居吾鞏縣,家蔡莊。一世忠?!奔易V表明鞏義市蔡莊的校姓來自河北欒城,欒城的校姓與中牟的校姓同族同源。如前所述,這兩支蒙古人明初同時由山西洪洞遷出,一支去河北欒城,一支去中牟。不同的是,中牟這一支未再遷徙,欒城的一支又有人去了河南鞏義。既然遷入鞏義的校忠為欒城的七世祖,表明從術赤到校忠經(jīng)歷了七世。史學界通常以25年作為一世,七世為175年。如從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校姓從洪洞移民計算,由此上溯175年,為1216年。術赤生年不詳,卒于1224年,兩者誤差為8年,可知校忠是術赤的七世孫,這在時間上是吻合的。
校姓人口不多,除了本文中的河南中牟、鞏義及河北欒城外,陜西渭南市臨渭區(qū)?;舸濉⒔K興化市臨城鄉(xiāng)校家莊也有少量校姓居民。
作者單位:河南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