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江西都昌人。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都昌縣作協(xié)副主席。1991年開始在《青年文學(xué)》《雨花》《天津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鴨綠江》《西湖》《青年作家》《四川文學(xué)》等期刊發(fā)表作品約150萬字。
周四狗把脖子伸進(jìn)車子駕駛室時,屁股上被人猛拍了一掌。周四狗一驚,后腦重重地磕在了車門上,痛得他扯開大嗓門罵了一句粗話。可待他一回頭,立馬就換出一種難看的笑臉,對身旁黑臉漢子說:“是李哥呀,我還以為是劫匪呢。”黑臉漢子說:“不義之財,就該劫匪來搶。”說著話伸手從周四狗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煙,自顧抽出一支,正想點著,周四狗趕緊上前把煙搶下說:“李哥,這里抽不得,正加油呢?!崩罡绫阕M(jìn)車?yán)铮瑥椓艘粋€響指,說:“送我去新城?!?/p>
如是往常,周四狗半句話也不說就開動車子,但今天有點特別,周四狗正想拒絕,到嘴的話還是咽了回去。加完油,他把車子開得飛快,李哥罵道:“周四狗你這是去趕死呵!”周四狗猛然剎住車,李哥的頭便撞在了車門沿上。周四狗黑下臉說:“李哥你別說不吉利的話,再要說我可要把你拉下車了?!崩罡缯f:“周四狗呵,你今天的話挺氣壯的,真有事?”周四狗一邊開動車子一邊說:“大事,我要回家啦!”這時周四狗的手機(jī)響了,他嗯嗯啊啊了半天,小心翼翼的樣子。李哥一下子笑起來道:“是丁雪琴打來的吧?”周四狗依然把車子開得很快,沒好氣地說:“人家都等得不耐煩了,我能不跑快點嗎?”
“又不是過年過節(jié)的,回去做啥?”
“結(jié)婚!”周四狗說出這兩個字,便專心開車,不再跟李哥說話。
送完李哥回到家,周四狗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丁雪琴那張陰冷的臉,周四狗只好俯下身子貼近丁雪琴的臉說:“碰到了李哥,要我送一趟,你知道,李哥開了口,不得不送,所以就耽擱了一會兒,我們現(xiàn)在動身吧。”丁雪琴把手腕上的表往周四狗面前一亮,說:“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現(xiàn)在都幾點了?李哥的事有我們的事重要嗎?”周四狗不用看表也知道,丁雪琴定的九點九分動身的計劃肯定耽誤了。昨天晚上,丁雪琴把一切工作準(zhǔn)備好后,說好了今天九點九分準(zhǔn)時出發(fā),回鄉(xiāng)下去結(jié)婚,取個“九——久”吉兆,應(yīng)該說是為了他們兩個人將來的幸福。可現(xiàn)在硬是叫周四狗和那個所謂的李哥給破壞了,丁雪琴生點氣也并不過分。周四狗一邊低聲下氣地給丁雪琴說好話,一邊把該帶的東西都裝上車,才輕聲走到丁雪琴的身邊問:“現(xiàn)在動身嗎?”丁雪琴看了一下手表,口氣生硬地說:“再等兩分鐘,九點二十九分動身?!?/p>
其實,這次回鄉(xiāng)下結(jié)婚丁雪琴開始是不同意的。雖然平常從里到外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丁雪琴說了算,但在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周四狗固執(zhí)得很,沒有半點余地,最后,丁雪琴只好同意了。周四狗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回鄉(xiāng)下算是衣錦還鄉(xiāng),當(dāng)初他出來打工時是何等的寒磣,還有一個充足的理由是回去給母親爭臉面,因為鄉(xiāng)下的母親在村里是最讓人瞧不起的人,他要讓村人們看看,周四狗如今算個人物了,有錢,有車,有女人了,還要什么呢?夠了!
回到家鄉(xiāng)來辦結(jié)婚證,周四狗還有深一層的意思,當(dāng)然,那層意思誰也不會告訴,包括最親的母親和將要正式成為他妻子的丁雪琴。這話說出來有點陰冷,周四狗在未結(jié)婚前就開始考慮到今后的離婚難易,為自己留了一條后路。離婚一般都是要在結(jié)婚地辦理的,在別人的城市里,周四狗沒有半點優(yōu)勢,但在家鄉(xiāng),畢竟還有自己的根基,好辦事。
丁雪琴的年齡比周四狗要大十多歲,但善于化妝的丁雪琴與高大的周四狗走在一起,倒看不出來什么差別,盡管如今的周四狗西裝革履,可骨子里透出來的土氣還是時不時地冒出來。李哥曾經(jīng)十分不解地問過周四狗,他是用什么辦法把一個女老板勾引到手的。周四狗能有什么辦法呢,他自己也是懵里懵懂地被丁雪琴給俘虜了。對于這事,李哥說打死他也不相信,周四狗有什么男人的魅力呢?要說有,也只有他李哥才有呵,也只有他李哥才配丁雪琴老板呵。李哥心頭總是憤憤不平,特別是看到周四狗開著丁雪琴為他買的漂亮車子時,那種不滿便要發(fā)泄出來,且變成實際行動,不管有事無事,都要周四狗開車送他一程。而對于李哥,周四狗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
李哥的真名叫李小天,是周四狗的老鄉(xiāng)。他比周四狗早十年就來到這個城市打工,當(dāng)初周四狗找工作到處碰壁時,是李哥收留了他。應(yīng)該說,李哥是周四狗的恩人。李哥在這個城市混得比一般的打工仔要好多了,而且買了一個幾十平米的二手房,算是半個城市人了。李哥在買房的那年與鄉(xiāng)下的妻子離了婚,父母一怒之下與兒子絕了交,至今多年李哥都沒回過家鄉(xiāng)了。李哥至今還沒有再婚,所以對丁雪琴與周四狗的結(jié)合,他表面上很不屑,心底里卻是羨慕至極。
城市的景色在車窗外一點點消退,周四狗的心情越來越開朗起來??纯瓷砼缘亩⊙┣?,正在忙著一個一個的電話,好像要把車室里當(dāng)成公司里的寫字樓,周四狗在心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對于這個女人,他說不上愛,當(dāng)然也不會討厭。一個窮打工仔找到了一個富老板,不,應(yīng)該是一個富老板找到一個窮打工仔。一切好像是命運的安排,讓他與這個女人走到一起,同床共枕,然后結(jié)婚生子,甚至要白頭偕老。這到底是一個美好的故事還是一個美麗的陷阱?
不管怎樣,周四狗與丁雪琴的故事已經(jīng)開始了,而且正在南方往北的高速公路上繼續(xù)發(fā)展,誰也阻止不了。
南方與周四狗家鄉(xiāng)的氣候畢竟還是有區(qū)別的,雖然相隔不是那么遙遠(yuǎn),同屬于一個大南方的區(qū)域。出門時那個城市還是初秋的樣子,但到達(dá)周四狗家鄉(xiāng)時已然深秋了。無論是公路兩旁的莊稼,還是鎮(zhèn)街上的行人,都顯出一種深秋寒意到來的樣子。只是村莊旁的雞鳴狗跳,依然四季如常,有條大黃狗硬是想追上他們的車,奔跑的勁兒把丁雪琴都給逗笑了。后視鏡里的黃狗漸漸拉遠(yuǎn)了他們的視線,也把周四狗的心拉得緊了。離家越近,心情就會揪得越緊,就像兒時在湖堰里捕魚撈蝦,魚越多綱越緊。這個比喻并不恰當(dāng),可周四狗這個時候忽然就往這上想了,想到了光著腚兒在湖里撈魚,光著腳丫上山打柴,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被迫走出校門出外打工?,F(xiàn)在好了,我周四狗衣錦還鄉(xiāng)了!
這個時候,出了一點意外。前面的路被堵住了。當(dāng)然,并不是針對周四狗。
一村莊與鄉(xiāng)政府因土地征收補償發(fā)生糾紛,導(dǎo)致村民把公路挖斷,一時交通堵塞。望著旁邊一長溜車隊,丁雪琴把目光盯向周四狗,意思是說都怪你耽誤了吉日良辰,現(xiàn)在報應(yīng)了吧。太陽陰冷冷地往西方墜落,有許多車子開始掉頭往回走,周四狗硬著頭皮把車子開到了路坑前。丁雪琴從包里拿出幾張大票子,交給周四狗說:“有錢能買通一切,拿給他們,讓我們過去?!敝芩墓芬苫蟮貑枺骸澳苄袉幔俊?/p>
沒想事情還真讓丁雪琴給說中了,村人們見了票子,馬上找來木板,讓他們的車子順利地開了過去。周四狗再次坐進(jìn)車?yán)铮瑥暮笠曠R里看到村人們抽走木板忙上忙下的樣子,忍不住說了句:“有錢的日子就是好呵?!痹倏炊⊙┣贂r,看到了她眼中奇怪的目光。周四狗的眼皮就亂跳起來。
本來,當(dāng)晚是可以趕到家的,可周四狗卻在鄉(xiāng)鎮(zhèn)上的旅店里住下了。這么風(fēng)光的事情,怎能在黑暗之中悄無聲息地回去呢?他要讓所有村人都看到,周四狗是開著一百多萬的小車回家的,是帶著洋氣的媳婦來辦喜事的,他要的就是現(xiàn)場的那個氣氛,而這種氣氛只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能發(fā)揮出來,才能顯出無限的風(fēng)光,才能讓受苦的母親揚眉吐氣。
第二天一早起來,周四狗瞧見地上下了一層白霜,很厚,白雪似的。丁雪琴還沒起床,周四狗沿著街道跑了一圈,發(fā)覺鄉(xiāng)街上變化挺大,先前沒幾間鋪子,如今家家都是店面,房子也漂亮多了,招牌也亮堂堂的,不似先前那般的小氣。站在那座山嶺上遠(yuǎn)眺,周四狗隱約看到了遠(yuǎn)處那些陳舊的村屋。這些年村民都把好房子建到了公路旁,政府也重視街道建設(shè),乍一看,農(nóng)村真是大變了樣,戶戶新房,人人經(jīng)商,個個賺錢。可進(jìn)入里面,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低矮丑陋的老屋,汗流浹背的漢子,病懨懨的老人,流鼻涕的孩童,荒蕪的田地,干枯的莊稼,就像一個窮人穿了件新衣服,外面干凈漂亮,卻遮不住里面的破爛骯臟。
回到旅店,丁雪琴正在洗臉,見跑步回來的周四狗,便說:“找個好點的店面,我們?nèi)コ栽顼??!?/p>
動身去村子的時候,太陽已升起老高了,地上的白霜在陽光下耀人眼目,一股股寒氣直往人身體里逼。丁雪琴坐在開著空調(diào)的車?yán)铮珠_始接打著一個個電話。生意上的事,丁雪琴暫時還沒有讓周四狗接手,只是讓他做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這點,周四狗有些想法。可丁雪琴總是說不要急慢慢來,該放手時自然讓他來做,事情總有個過程。這個過程到底有多長,或許只有丁雪琴心里清楚。
臨出發(fā)時周四狗給母親打了電話,鄉(xiāng)街上離村子路程不遠(yuǎn),但不是水泥路,車子開得慢,進(jìn)村時,雖沒趕上村民們吃早飯這個最佳時機(jī),但還是有村民在墻壁下曬太陽,響亮的喇叭把樹上的鳥兒都給驚飛了,一粒鳥屎落在了擋風(fēng)玻璃上,好像是撒在周四狗的臉上,他不由破口大罵,趕緊開了刮水器刮掉下來。丁雪琴罵周四狗:“你真?zhèn)€死人,開快點兒也可,開慢點兒也行,偏偏就讓它拉了個正著,晦氣!”周四狗家的房子是今年剛修建的,粉刷還沒有完全完工,在村里算是排得上位置了。這錢是周四狗寄來的,也可以說是丁雪琴的功勞。
車子停靠在了屋前的場地上,奇怪的是村人們并沒有急著奔過來,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個黑色的“怪物”,看著從“怪物”上面下來的一對男女,目光復(fù)雜。
母親沒有像周四狗想象的那樣歡快地迎出來,她只坐在廳堂的一個角落里平靜地等著他們的到來。他們把大包小包放在堂前的桌子上,周四狗響亮地喊了聲“媽”,丁雪琴小聲地喊了句什么周四狗沒聽清。周四狗看不出母親有多么歡快,也沒見母親有什么不高興。母親見了丁雪琴,立即站起來給她倒茶,給她讓座,客氣之中沒有討好的成分,很有分寸。母親的白發(fā)比周四狗上次來時多了許多。忙完了招呼的活兒,母親叫兒子帶丁雪琴進(jìn)房里歇息,自己則下到廚房去了。
房間是母親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床和被子都是新買的,看上去暖融融的很舒服。丁雪琴這時對周四狗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周四狗,你母親的眼神有問題?!?/p>
“什么?我媽眼睛有白內(nèi)障了?”周四狗驚問。
丁雪琴說:“不是眼睛的問題,是眼神,看人的眼神。反正,跟你說不清。”
周四狗的母親端了兩碗荷包蛋過來,說:“趁熱吃吧,天涼?!?/p>
吃完,周四狗對丁雪琴說:“李哥托我?guī)Я诵〇|西給他媽,你跟我一同過去還是在家休息?”丁雪琴笑了一下,把周四狗拉下坐在她身邊說:“周四狗,從現(xiàn)在起,一切聽從你指揮了。鄉(xiāng)下的事,我不懂,你是男人么,你說了算?!敝芩墓肥軐櫲趔@地站起身,接著又挨緊身子坐下去。丁雪琴說這樣的話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讓周四狗發(fā)現(xiàn)丁雪琴的笑竟是如此溫柔。女人到底還是女人,這讓周四狗為自己曾經(jīng)有過別的想法而內(nèi)疚。周四狗想了想說:“你還是在家休息吧,我一個人去。”
跟母親打了招呼,周四狗正要出院門,母親喊住了他。母親把兒子上上下下都看了個夠,才說:“跟媽說實話,那個女人是不是比你大很多?”周四狗的心一驚,同時也有點不高興。按道理,母親在周四狗面前稱丁雪琴應(yīng)該是“你媳婦”,怎么叫“那個女人”呢?聽著叫人有點別的想法。對于丁雪琴的年齡,周四狗確實隱瞞了母親,只說和自己同齡。再說,丁雪琴打扮得那么年輕,一般的人還真看不出他們年齡上的差距,可一個鄉(xiāng)下的女人卻一下子看出了內(nèi)中的秘密,怪不得丁雪琴說母親的眼神有問題。女人真是很敏感,或許有過挫折經(jīng)歷的女人更敏感。周四狗對母親說:“媽,別亂猜了?!壁s緊走了出來。
母親皺了皺眉頭,輕聲說了句什么,但走出門去的周四狗沒有聽到,也沒有回頭。
李哥的村子離這兒不遠(yuǎn),走小路不過一里地,周四狗還是開著車子繞著公路開了半個小時才到。在城市動身那天,李哥知道他要回家鄉(xiāng)后,托周四狗給他父母帶了些吃的東西和一疊票子。近年來李哥也給家里父母匯了錢過去,可都被固執(zhí)的父母給退了回來。父母還不肯原諒他,李哥的前妻早已改嫁,但他的父母至今和曾經(jīng)的兒媳婦都有走動,因為他們有個孫女一直留在了那邊。當(dāng)初李哥的離婚可是鬧大了的,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李哥的前妻說什么也不肯離,尋死覓活的好幾回,最后還是拗不過李哥。李哥把父母鄉(xiāng)鄰們?nèi)嫉米锪?,所以他至今還不敢回鄉(xiāng)。
李哥還有個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李哥的父母住在他弟弟的屋子里,照看著小兒子兩個孩子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周四狗進(jìn)院的時候,李哥的父親正靠在墻壁下曬太陽,面對周四狗的突然來訪,老人先是愕然,而后不住地咳嗽起來。他自然認(rèn)得周四狗,不用猜他已看出周四狗的來意。老人停住咳嗽后,說道:“周四狗,還真看不出,你現(xiàn)在發(fā)了?!敝芩墓泛俸俚匦α藘陕暎f還不是李哥給我?guī)淼暮眠\,沒有李哥,也就沒有我周四狗的今天。提到李哥,老人臉色不好看,周四狗連忙從衣袋里拿出一包好煙,抽出一支遞給老人,老人沒接,說:“戒了?!边@時,屋里走出李哥的母親。女人見了周四狗,還挺客氣地喊他進(jìn)屋坐。周四狗立即返回車上,拿下李哥帶來的幾個包裹。李哥的父親一下攔住周四狗說:“我不要他的東西,給我拿回去?!敝芩墓返哪抗廪D(zhuǎn)向李哥的母親。女人看了男人一眼,接過周四狗手里的東西,對男人說:“你這不是給四狗難看嗎?這么多年了,田地里的莊稼都收了一茬又一茬了,你心里的氣咋就還消不了?醫(yī)生說了,你一生氣病就會加重,要心平氣和,心胸開闊,你咋就想不開?”男人氣一泄,靠在墻壁下,閉上了眼睛,說:“眼不見,心不煩,女人家,就是沒骨氣?!敝芩墓仿犞@話覺得好笑,老子跟兒子還講什么骨氣,真是個木腦袋。
周四狗跟著女人進(jìn)了屋,把身上的錢也如數(shù)交給了她。女人要留周四狗吃中飯,周四狗說什么也不肯,女人一直拉住周四狗的手不放,好像把周四狗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兒子。好半天,女人才問:“小天在那邊好吧?”周四狗說:“李哥很好,他叫你們不要太勞累了。”女人又說:“叫他不要再浪了,不要這山望到那山高,也該成個家?!敝芩墓伏c了點頭說:“李哥那么好的條件,成家是遲早的事情,你們放心吧?!迸搜劭衾镉袦I水,掀起褂子抹掉了。
出來時,李哥的父親只向周四狗點了一下頭,算是招呼。只不過是當(dāng)周四狗開動車子后,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了老人踉蹌著向前奔走了幾步,向他揮了揮手。
完成李哥交給的任務(wù),周四狗總算松下一口氣。沒有出現(xiàn)他想象中的難堪,還讓他在鄰村又風(fēng)光了一番,這是周四狗想要的結(jié)果。這個村莊有許多認(rèn)識他周四狗的人,周四狗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一律遞上好煙,聊上幾句話。有人看到锃亮的車子,忍不住問:“這車子好貴吧?”周四狗搖了搖頭道:“不貴,也就一百多萬吧。”問的人伸出的舌頭,半天縮不回去。
接下來周四狗就該認(rèn)真地操辦自己的事了。周四狗的計劃是,先在村子里大辦酒席,走一下拜堂成親的儀式,然后去縣民政局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
回到家時,丁雪琴在接電話,周四狗耐心等待她接完之后,說:“你剛才說的話我可記著呵,從現(xiàn)在開始聽我的安排對不對?”丁雪琴的精神很好,許是休息了的緣故,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美麗的紅暈。她笑道:“對。老公,你開始安排吧?!敝芩墓份p聲說:“好,先把手機(jī)關(guān)掉。”丁雪琴的臉色剎那間沉下來,說:“周四狗,你以為你是誰呀,有什么權(quán)力讓我關(guān)手機(jī)?”周四狗的臉色立馬轉(zhuǎn)為一種諂媚,說:“跟你開玩笑呢,當(dāng)真了?我是說這幾天你少操心公司里的事,不是托付你妹妹負(fù)責(zé)么。你這么操心,我心疼你?!倍⊙┣俚纳袂檫@才緩和下來,說:“習(xí)慣了,不操心還真不習(xí)慣呢。你忙你的去吧,別讓一些閑人來打擾我,讓我在這里清靜些?!?/p>
中午時,許多小孩子來到周四狗的車前看新鮮,周四狗怕這些孩子把車劃傷,拿出一包好煙給了一個叫天助的半傻男人,讓他幫忙看著。天助手持一根竹竿,兇神惡煞地站在車旁,小孩們誰也不敢靠近,只遠(yuǎn)遠(yuǎn)地指這指那,不時哄然一笑,有些熱鬧。
周四狗來到二爺家。
二爺是他族下的長輩,一般紅白喜事都由他指揮安排。自然,周四狗結(jié)婚擺酒席這樣的大事必定要先與二爺商定。雖說二爺?shù)娜齻€兒子都建起了新房,有的還是三層的樓房,可二爺還是住在一幢破舊的土屋中,個中緣由,只能用一句俗語來概括: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周四狗先是給二爺上了一條好煙,二爺沒有推辭,立即撕開,拆開一包,抽出一支自己叨在嘴上,周四狗趕忙給點著了。周四狗還給二爺帶來了幾包點心,這是來之前母親吩咐過的。之后的話就好說了,二爺答應(yīng)通知族下代表晚上到周四狗家議事,說這事一定要辦得隆重,一定要給族下人爭到面子。二爺說這些話時嘴上的胡子上翹,眼睛瞪得老大,周四狗就記起了上學(xué)時學(xué)的一句成語——吹胡子瞪眼,竟然笑出了聲。二爺說:“狗子看給你高興的,以后有你難受啦?!敝芩墓访剡^神來,恭敬地說:“二爺,有什么事還要你多多教導(dǎo)?!倍斢职焉砼缘狞c心盒打開,拿出一塊放在嘴里慢嚼著,說:“聽說你媳婦是個老板,可別學(xué)你爹——”周四狗打斷二爺?shù)脑挼溃骸岸斈悴灰崮莻€人,我沒有爹?!倍斠补ζ饋恚骸翱次遥媸抢虾苛??!?/p>
院子里的狗這時叫了起來,周四狗出來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走了過來,二爺問她:“找哪個?”女人說:“我找周老板?!迸饲浦芩墓罚话牙≈芩墓返氖终f:“周老板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李小天村子上三毛的媽呀,我家三毛也在周老板的那個城市打工呀,今后有什么事還要你周老板多多照看呵。”說著,不由分說塞給周四狗一袋東西,說:“這里面是俺家母雞下的蛋,拿去給你媳婦補補身子,三毛的事還要你記在心頭啦。”
周四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二爺對著周四狗一個勁兒說:“狗子,拿著吧??梢詭椭思业氖卤M量幫著,這世上,都是人幫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幫人一個忙,人家永遠(yuǎn)都會記得的?!?/p>
木然地接過那袋雞蛋,周四狗對巴望著他的女人說:“回那邊后,我會找你家三毛的?!迸藲g快地走了,秋風(fēng)中,周四狗看到女人的頭巾被風(fēng)吹散了,女人索性摘下來拿在手上,像一面飄揚的旗幟。
周大虎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進(jìn)來的。
周大虎說話的語氣橫蠻無理:“狗子,你不要和丁雪琴結(jié)婚!”
周四狗說:“你以為你是誰,我干嘛要聽你的?”
周大虎的語氣軟了下來:“狗子,聽我的沒錯,千萬不要,還來得及。”
周四狗說:“來得及也好,來不及也好,你都沒有權(quán)力來阻止我。咦,你是聽誰告訴了我的事?”
周大虎說:“我今天有事到了A市,正好遇上了李小天,他把你的事告訴了我。狗子,這事你一定要聽你爹的,算求你了!狗子……”
周四狗說:“我爹死了,你不是我爹!”說完這句話,狠狠地把手機(jī)掛了。
一會兒,電話又打了進(jìn)來,周四狗看了一下號碼,掛了。接連幾次,周四狗都掛了。后來那號碼再也沒出現(xiàn),周四狗感覺到身邊清靜下來。
周四狗恨周大虎,這從他退學(xué)那天就開始了。對于父親和母親的糾葛,周四狗平常多少也知道一些,但沒想到會有那么嚴(yán)重,父親會有那么可恥。父親在打工的那個城市跟了一個女老板,把母親拋棄了,父親成了鄉(xiāng)村家喻戶曉的當(dāng)代陳世美,甚或,當(dāng)?shù)貥I(yè)余劇團(tuán)的編劇們還把他家的故事搬上了鄉(xiāng)村舞臺演出。周四狗在學(xué)校抬不起頭,一狠心,丟下書包,流浪到了南方。那些苦,那些累,沒有人知道。他就像湖邊的柳絮,隨風(fēng)飄蕩。沒有臉面沒有尊嚴(yán)的生活讓他恨死了那個叫周大虎的男人,他發(fā)誓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讓鄉(xiāng)親們另眼相看。可在別人的城市里,周四狗永遠(yuǎn)都是一個低級的打工仔,愿望離現(xiàn)實差距太大,直到遇到丁雪琴。
可以說,周四狗是被丁雪琴俘虜?shù)?。一個偶然的機(jī)緣,丁雪琴看到了給她公司送東西的周四狗,丁雪琴便把這個男人記住了,并且把他牢牢抓住了。這故事聽起來有些虛幻,其實很正常。在感情上經(jīng)歷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后,丁雪琴要找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一個沒有任何背景沒有金錢地位的男人,一個健壯如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好找,獨獨看上周四狗,對丁雪琴來說,還有一層自己不愿說出的原因,或許這是潛意識里的東西,丁雪琴從未說破。
晚上,周四狗家燈火通明,族下代表濟(jì)濟(jì)一堂,母親忙上忙下,神情里看不出興奮和激動,但禮節(jié)周到。周四狗給每人發(fā)了一包煙,屋子里很快煙霧彌漫起來。丁雪琴在房里向周四狗招了招手,周四狗進(jìn)去,丁雪琴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周四狗不住地點頭。二爺一直坐在那里不發(fā)言,在抽他的煙,喝他的茶。有人抱怨現(xiàn)在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在家里的老的老,小的小,做喜事人手不夠,周四狗這時清了清嗓子說:“在大家沒分工安排前,我先宣布一個事情?!北娙艘积R望著他,等著他的下文。周四狗接上說:“由于眼前做喜事人手緊張,為表達(dá)我周四狗對自愿幫忙人員的感謝,我決定對所有出力的人,每人酬勞兩百元錢,廚房里和做重要工作的人另外計算?!贝搜砸怀?,屋內(nèi)倒肅靜下來。按慣例,家族里的人辦酒席,幫忙的人員向來都是無酬勞的,現(xiàn)在周四狗做出這樣一個決定,大家心里又高興又害怕,都不敢表態(tài)。這種場合下,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二爺。二爺不得不開口了:“狗子呵,這樣不大好吧,可是破了族下的規(guī)矩的?!敝芩墓氛f:“二爺,我不會壞族下的規(guī)矩的,這只是我們的一個意思,今后大家不能跟樣?!敝芩墓返哪赣H這時站出來說:“狗子,你亂搞個什么,你有錢了是不是?顯擺了是不是?”
一時僵持在那里。
最后,還是二爺松了口,對在場的人說:“你們都在這里,我們族里辦酒席的,有誰是開著一百多萬車子來的?目前為止,還只有狗子一人。所以說呢,這次狗子提出來的酬勞問題,就依著他吧,下不為例,仍按老規(guī)矩辦?!?/p>
有了二爺這句話,在場的人都放下心來,沒了后顧之憂,發(fā)言也積極了,人手也不成問題了。每安排一項事,二爺點一下頭,有人就往紅本子上記一筆。算了一下,二爺一個晚上點了幾十下頭了。
婚宴安排在后天操辦,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先期準(zhǔn)備,比如桌椅板凳呀酒菜呀婚禮樂隊呀等等。辦完婚宴后,周四狗和丁雪琴還要同去縣城打結(jié)婚證,這樣才算婚事圓滿成功。
由于晚上議事很晚,第二天周四狗睡過了頭。一切事務(wù)已安排落實別人辦,他和丁雪琴倒也樂得清靜,只是他的母親腳板不沾灰地忙這忙那,完全沒有頭緒的樣子。丁雪琴笑話道:“你媽真是閑不住,那些事都安排別人去做了,她還瞎忙個啥呢?”周四狗說:“鄉(xiāng)下的事你不懂,她忙自有忙的事情?!?/p>
外面風(fēng)刮大了,風(fēng)塵四起,把老天也給遮蔽得陰沉沉的。丁雪琴索性躲在家里不出來,嘴里不住說:“鄉(xiāng)下的風(fēng)就是大,這人怎樣過活?”周四狗說:“你以為城市里就沒有風(fēng)刮,只不過是被一幢幢高樓給擋住了。大風(fēng)算什么,先前冰凍天,我還和小伙伴們下湖捕魚哩?!?/p>
婚宴的那天風(fēng)總算住了些,太陽露出了笑臉,真是個好日子。整個場面分兩步進(jìn)行,由兩伙人操作。一伙侍候結(jié)婚禮儀,一伙操辦酒席。二爺叨著煙,來回巡查著。一切井然有序,二爺很滿意。結(jié)婚的禮儀還是要的,音樂隊正在吹著歡快的曲子,丁雪琴被兩個年輕女子簇?fù)碇b扮成新娘子,周四狗倒在一旁閑悠地走著,等待吉時一到,他就要牽著丁雪琴的手拜堂成親。
這個時候又一輛小車開進(jìn)了村莊,車子停在了村頭,走下來的男人并不理會村人們的問候,黑著臉走進(jìn)了周四狗的屋院。
屋院里最先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是二爺,二爺驚訝地喊了聲:“大虎——”
太突然了!
周四狗見到這個男人,大聲喊道:“你給我出去,我不認(rèn)識你這個人!”
周四狗的母親身子顫抖不止,她目光如刀般地看著這個男人,說不出一句話。
大家都出來看著這個男人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神情怪異的新娘丁雪琴。
二爺回過神來,對男人說:“回來就好,兒子的婚禮總是大事的,進(jìn)屋歇著吧。”
男人冷著臉說:“這個婚禮辦不成了,我是來找丁雪琴的?!?/p>
周四狗擋住男人的去路,男人一巴掌打在周四狗的臉上,周四狗也不示弱,他一拳打在男人的前胸,男人一個趔趄,之后,兩個男人扭打在了一起。二爺在那兒氣得跳腳,大聲喝道:“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一邊喊人拉架,一邊趕散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群。好不容易將他們拉開,倆人都被弄得灰頭土臉。
這個時候去找丁雪琴,才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周四狗的母親目光冷硬地看著這兩個男人,沒有說話,而后跺了跺腳,誰也不理,進(jìn)屋去了。
周大虎什么時候走的,周四狗不知道。他到底給鄉(xiāng)親們或者給二爺說了些什么話,周四狗還是不知道。因為他沒有看到丁雪琴后,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玄機(jī),發(fā)瘋似的跑出了村子,跑到了鄉(xiāng)街,一口氣跑進(jìn)了那個旅店。
果然,丁雪琴就在那里。
丁雪琴失控的情緒早已緩解過來,丁雪琴憤怒地問:“那個男人真的是你爹?”周四狗目光低沉下去,說:“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不是了?!倍⊙┣儆謫枺骸八唤悬S小牛,不是湖南人?”周四狗答:“他叫周大虎,江西人?!?/p>
丁雪琴再也不說話,身子靠在床頭上,閉上了眼睛。
周四狗一直站在那兒,不敢坐下。
黑暗走進(jìn)這個房間的時候,丁雪琴說話了。
“曾經(jīng)有一個男人,拋妻棄子跟我生活在一起,我喜歡他,信任他,直到他把我的一大筆錢卷跑了,我才知道自己受騙上當(dāng)了。可是,我還是原諒了他,老忘不了他。有一天,一個很面熟的身影走進(jìn)了我的生活,我抓住了,我滿以為自己的幸福生活從這個面熟的身影開始,沒想到,錯了,我抓住的卻是一個魔鬼!”說到這里,丁雪琴失聲痛哭。
誰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
黑暗把周四狗包圍了,丁雪琴的哭聲在他耳邊越來越遠(yuǎn)。
丁雪琴的痛苦可以借眼淚來發(fā)泄,可周四狗呢?卻哭不出來。
手機(jī)這時響了起來,周四狗一看號碼,是李哥打來的。他一接電話,不容對方開口,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掛了。這是他第一次向李哥發(fā)火。
兩天后,鄉(xiāng)村竟然下了一場大雪。還只是深秋呢,這贛北的第一場雪似乎比往年來得早了一些。
鄉(xiāng)村屋場上那輛漂亮的小車被白雪覆蓋了,上面到處都是孩童們丟的垃圾和亂劃的文字。(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