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驥
得知戴渭要回湖北,彭琮執(zhí)意要送他畫。他說既然留不住了,總不能讓你空手而歸,拿回去裝飾新房也好??蛷d畫案的一角,摞著彭琮早已完成的習作,四壁除了他的畫之外,還掛著趙蘊玉、謝臨風、吳一峰等巴蜀名家的作品。戴渭選了兩幅,彭琮在一旁沏茶。水燒沸之后,彭琮擺好茶具,對戴渭說,我們在一起六年多,從前都是咱們送朋友們離開,沒想到今天我送你了。
戴渭點點頭,目光隨著茶爐的煙霧升騰,室內(nèi)氤氳一片。兩人聊到了劉崇喜。這是他倆送走的第一位朋友,五年前,籍貫瀘州的他不甘心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跑來省城找工作。老板嫌他手腳笨,只能做些粗活,到頭來還是扯理由將他打發(fā)走了。兩人將他送到長途汽車站的那天,劉崇喜拖著兩個大編織袋,舊棉絮把他肥厚的背壓得幾乎貼到地面,因而當他回頭去看他倆時,不得不先拿手托住,再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的別離給人留下凄苦無助的印象,歲月在他的嘴角鐫刻了未老先衰的痕跡,站在窗前向他倆告別的他居然悲哀得發(fā)不出聲音。
回瀘后,劉崇喜每周都會掛來電話。電話另一頭的他哼哼唧唧,前言不搭后語地反復絮叨著前妻不讓他見孩子,親戚不給錢他做生意之類的。類似的話讓聽者情緒低落,對人生失去信心,這樣過了大半年,劉崇喜突然不來電話了。
劉崇喜怎么了?突然失去聯(lián)系,戴渭和彭琮還有些不適應。以往打電話,劉崇喜都是在公用電話亭,兩人和居無定所的他聯(lián)系不上,便揣測他已經(jīng)去方山云峰寺出家。以往聊天時,劉崇喜總是自夸自己的二叔在山上做二當家的,他手上那串核桃串的佛珠就是二叔送的。兩人的合租伙伴隨哥聽到后,譏諷地說,現(xiàn)在出家有那么容易嗎?這家伙沒事就跑到網(wǎng)上忽悠小妹妹,他要是能出家當和尚,我早就修成正果了!
隨哥的話聽來不無道理,他和劉崇喜是老鄉(xiāng),卻遠比他活得灑脫。隨哥喜歡在網(wǎng)上和人對詩,喜歡看歐美影片,喜歡聲色場所,他的人生有那么一些不拘成法,光彩奪目的他一直用揮霍的基石給生活鋪路。他懶洋洋地斜靠墻壁,跟他倆提到某洗浴城的小姐。小姐皮膚細膩,手藝極棒,修腳前總是細心地把他的腳趾頭一根根地扳開,拿布擦干凈了,才用銼刀修。把眼閉上,放松肩膀,耳膜便因沙沙聲而蟬翼一樣顫動?;疑慕琴|層紛紛落下,渾身的汗毛都針一樣立了起來。
人不能老這樣吧。彭琮試探性地說了一句。他來蓉城多半是因為仰慕大千居士,尋找和“大風堂”門人結交的機會。站在鏡前的隨哥拿鑷子剔掉一根眉毛,回頭笑起來:我說小老弟,不能這樣呆氣,就連皇帝老子都沒法讓江山永固,何況你我呢?說句不中聽的,現(xiàn)在你把畫當寶貝,百年之后被子孫賣了敗了誰都不知道。彭琮沒再和他理論,而是蹙眉去了趟洗手間,一蹲就是老半天。當天晚上,他起了好幾次夜,第二天服過胃藥依然不暢。挨過兩三天,隨哥不由分說和戴渭一道把他拖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彭琮患的是闌尾炎,已經(jīng)穿孔了,必須開刀住院。
隨哥事多,把彭琮送去醫(yī)院就離開了,留下戴渭在那里等。下午兩點,護士把彭琮推回病房,他嘴唇泛白,精神還不錯。
幫我把窗戶打開,憋得慌。嗅著消毒水氣味的彭琮對戴渭說。戴渭依他說的去做,讓空氣流通。住院部設在六樓,躍過高低不等的建筑物,天幕上的幾縷白云如絲般滲開,一群白灰相雜的鴿子時高時低地掛著哨音盤旋,能在多雨少日的城市見到這些,讓人心情舒暢。看了一會兒,彭琮把手縮回腹部。腹部一側沒拿被褥蓋住,被手術刀切開的肌肉咧開嘴,銜住用來疏導臟東西的橡皮管。疼嗎?戴渭問他。彭琮說還能忍受,既而,他不無憂慮地告訴朋友說,先前送去做手術時,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身體,輕飄飄地升到空中。你信嗎?我能看見自己的模樣,透明但能見到五官,我就在上面盯著看,感覺不到自己分量的。彭琮雖是北方人,卻比南方人更為敏感,戴渭勸他別胡思亂想,隨哥很快就回來了。
彭琮住院這些天,隨哥一直沒露面,偶爾打電話來,也是囑托戴渭照應的。彭琮起初只能吃流食,戴渭便回出租屋熬粥給他喝。彭琮行動不便,戴渭就一手攙他胳膊,一手擎住吊瓶送他去衛(wèi)生間。即便有人照料,彭琮依然難以面對每天兩次的傷口清理工作,每當醫(yī)生從護士手中接過蘸有酒精的棉球,朝他的刀口處探伸時,他便轉過臉,悲戚地注視著戴渭。戴渭去捏他的手,拿話勸他,心里卻為醫(yī)藥費的事?lián)?。從住院到現(xiàn)在,還有一千多塊錢的費用沒能付清。
到了出院那天,醫(yī)護人員捎來賬單,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了,戴渭急得差點兒和醫(yī)護人員吵起來。
不能處處看錢吧!戴渭沖人嚷時,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頭?;仡^一瞧,是隨哥。
呵,終于出院了?隨哥一邊說,一邊從夾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幣,塞到戴渭手中,說,醫(yī)藥費我已經(jīng)付清了,這一千塊你拿去給小老弟當營養(yǎng)費!他的牙齒亮閃閃的,理短的卷發(fā)油光水滑地蜷在腦門上。隨哥這一出現(xiàn),彭琮也顧不得傷口尚未痊愈就抓住他的肩膀,說,隨哥,這段時間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故意躲開呢。隨哥理了理頭發(fā),笑說,我是這樣的人嗎?真笨……說點正經(jīng)的,我給你們找了個嫂子,想看的話,跟我一起下樓吧!
在醫(yī)院大廳里,戴渭和彭琮見到那位站在咨詢臺旁邊的女人。身披黑色大衣,腳蹬長靴的她豎起領口裹住脖子,不耐煩地跺著腳底的泥。隨哥說這就是他的未婚妻小葉,卻沒介紹他們相識。隨哥獨自過去,小葉勾住他的胳膊,兩人一道出了大門。計程車已在外面等。隨哥拉開車門,送她上去,才回頭沖他倆揮手說,行李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趕得急,改天再給你們發(fā)請?zhí)?/p>
這一切來得太快,以至于兩個朋友都沒看清女人的臉。小葉放下車窗,側臉靠了過去。那一剎那,在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大衣領鬃掩住她嬌艷欲滴的唇。
倘若說劉崇喜的離去給人留下了愁苦,隨哥的別離無疑是神采四溢的。他在生活的羅盤上隨意下注之后,攜著既得的獎品輕裝而去。此后幾年間,隨哥一直沒告訴他倆彭琮住院期間,他和小葉發(fā)生過什么,或許他的人生準則里總有需要省略的部分,或許有些事他永遠也不會對人明言。此外,還有一件事讓人不明究竟,隨哥沒把他的新號碼和住址告訴他倆,自然也沒給他倆寄來請柬。兩人除了把隨哥在洗浴城中認識的女人和小葉聯(lián)系在一起,還能做些什么?戴渭和彭琮眺望窗外,苦思不得其解。而當浮云再次于晴空之上,展現(xiàn)它變幻莫測的影姿時,彭琮也迎來了蓉城之旅的第一縷曙光。在浣花溪公園廣場的長椅上,他遇到即將改變他命運的郭老。幾天之后,彭琮如約出席了郭老的畫展。老人介紹朋友們給他認識,半年之后,彭琮做了他的關門弟子。
拜師儀式那天,彭琮向郭老行了三拜九叩之禮。身著藏青色服飾的他跪在蒲團上,畢恭畢敬地給師傅和師母呈上彩禮。事情進行得合乎禮儀,有條不紊,低眉順首的彭琮博得了老兩口的歡心。得知彭琮在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郭老便給他謀了份在省博物館的工作補貼生活。此后每逢周末,換上工作服的彭琮就在一樓的張大千展廳充當講解員。
展廳中多為大千居士和眾門人摹下的敦煌壁畫,也有臨仿石濤、八大山人和陳老蓮等人的。時光并沒讓布面上的佛祖、飛天、菩薩和力士黯淡下來,工整、流利的線條和明麗的礦物質顏料,給整個展廳籠上莊嚴、祥和的氛圍。戰(zhàn)亂期間,物資匱乏,師徒若干人等卻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前推進。郭老也是大千居士的得意弟子之一,部分飛天和供養(yǎng)佛陀的居士“開臉”就是由他完成的。彭琮一邊說,一邊把人流引到張大千的蠟像旁。張大千一手橫于身后,一手握筆,身旁那位年輕的弟子則拿手護住搖曳不定的煤油燈。沒等彭琮繼續(xù)往下講,就有人遞來相機,請他幫忙合影留念。彭琮伸手去拿,那人卻一把拉過他,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笑著說,怎么,連穿一條破襠褲、睡一個被窩的朋友都不認識了?我是劉崇喜?。?/p>
三年不見,劉崇喜的身上發(fā)生了極大變化。他更胖了,毛料西服被雙肩撐得脹鼓鼓的,平坦額頭上的皺紋變細了,悲苦的神情則被靈活快樂的眸子取代。和彭琮說話時,他的口齒依舊不那么伶俐,不過他的肩膀不再兩頭搖晃,把手交握背后,盡量讓步伐保持平穩(wěn)的他似乎告訴朋友們,他的身份和地位不同了。
請彭琮和戴渭吃飯的這天晚上,劉崇喜在三菱商務車上大談政治、經(jīng)濟、移民和讓子女接受全球教育的事,卻絕口不提他的發(fā)跡史。彭琮問他手腕上佛珠是否是瑪瑙石,劉崇喜脫下來給他看,聲稱是西藏某活佛給加持的蜜蠟。他把商務車停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門口,請他們進去,點了刺生、清酒和蔬菜卷。他以驚人的胃口將盤中食物一掃而盡,抻開雙臂靠在沙發(fā)上,和他倆聊到他與人合作投資的地皮將于明年春天興建高尚社區(qū)。彭琮問他房價,劉崇喜頗為自得地豎起食指,說,有聯(lián)體別墅和電梯公寓,你們想買的話,我給最低折扣!沒等他倆會過意來,劉崇喜的笑聲便震裂四壁,他那無限擴大的身影隨之壓了過來。
那個熟識的劉崇喜去哪兒了?彭琮不知道,戴渭也不知端倪,以往的朋友已經(jīng)隱于幕后,只留下模糊、失真的形象。這次見面之后,劉崇喜和他們保持了聯(lián)絡,每隔一段時間就在電話里對城市規(guī)劃、股票漲跌發(fā)表議論,并表示將來碰到困難,一定要對他開口。做兄弟的不要不好意思,有什么問題我肯定第一個趕過來!劉崇喜底氣十足地說。
戴渭和彭琮沒接受他的好意,也沒在開盤當天光顧他的樓盤,獻花籃或別的禮物,他們甚至不知將來該如何面對他。不久之后,彭琮把這件事告訴郭老。郭老說人生無常,苦樂不由自己做主,而尋求解脫的唯一途徑,便是堅定不移地尋求往生。
郭老站在自家書房里和彭琮聊著這事時,柔和的光線水泡那樣把他包裹在內(nèi)。他瘦小的身體鍍上一層薄膜,眼睛則因靜心修持而顯得澄澈。哪怕僅僅是看著他,彭琮的心頭就不會泛起漣漪。這樣站了一會兒,老人去了趟洗手間?;貋砗?,他在書房佛龕前上了香。他形容淡定,不急不緩地頂禮膜拜,一切都按部就班,沒有多余和不自然的地方。隨后,他站起來,把老花眼鏡擱回書架邊緣,并回身對彭琮說,到了我這歲數(shù),除了畫畫,養(yǎng)點花花草草之外,就是念念阿彌陀佛。我當年受過林彪迫害,文革期間又被扣了帽子,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時間和機會,年紀又大了,眼也花了,想要畫畫,手都不聽使喚。名利這玩意,轉瞬即逝,就算能拿到也留不住……不過你還年輕,千萬別學我……趁現(xiàn)在精力充沛,趕緊用功吧。
現(xiàn)在的畫家,比的多半是畫外功,不把牛皮吹大人家不信啊。彭琮笑著說。
呵呵,每個年代的人都會說這樣的話。郭老拉住他的手,說,民國時期的畫家說社會風氣不如明清的,明清的又說宋徽宗扶持畫家,還是那時候的好,宋代的又說唐朝以前的畫才有高古之風……每個人都怪自己生不逢時,哪里還安寧得了?都是人心里的念頭。郭老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送給他一支珍藏多年的毛筆,叫他切記擯棄浮躁。
彭琮沒有回應老人,也沒追問往生之路是否真的存在。和郭老相處的這段日子,這一老一少結成了半師半友的關系,老人給了他信心和力量,他也常抽空過來看他。郭老年邁,往往沒聊幾句話,就偎在椅子上睡著了。搖椅還在身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掛在客廳的鸚鵡不停歇地口吐人語,郭老的腦袋早已耷拉下來,胳膊懸到一邊。長長的涎水掛在他嘴角,卻并沒讓人心生厭惡。彭琮起身給他披好衣服。不久前,郭老先和他聊過生死方面的問題,和其他老人不同的是,郭老靜靜地等待最后時刻的來臨,滿懷喜悅。
彭琮和郭老結成師友關系時,彭琮和戴渭來蓉城已是第五個年頭了。第二年春天,郭老與世長辭。三月六號的那天下午,人們看到剛洗完澡的郭老穿著羊絨衫從家里出來,沒走幾步,他就回望天空。風輕輕一揚,他的帽子就飄落在地。老人彎腰去拾,卻再也沒能爬起來。人群從四周聚攏而來,圍成一個圈。老人仰面朝天,嘴角掛著笑意,手指微微地張開,似乎再沒什么可牽掛的了。郭老離世的這一幕和隨哥的出現(xiàn)形成了鮮明對比,隨哥出現(xiàn)的那天,一張形銷骨立的臉浮現(xiàn)于電腦視頻上。
隨哥是在郭老去世的幾個月前出現(xiàn)的。坐在網(wǎng)吧里的他身披毛毯,口吐煙霧,一邊敲打鍵盤一邊揩鼻涕。戴渭把剛從郭老家回來的彭琮叫過來,兩人和隨哥聊起他的近況。隨哥說他昨晚在網(wǎng)吧過了一夜,前些天呆在親戚家,因為親戚家的女人不喜歡,他就搬出來住了。至于說更早的事,他猶豫了半天也沒說出來。他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支香煙,借著先前煙蒂燃著,朝屏幕這邊吹了口白霧。隨后,他迅速地敲出了一行字:你們,能不能借些錢給我?
要多少?戴渭說。
先拿一萬出來行不行?隨哥說。
有急事?戴渭又問了一句。
快過年了,手頭緊,處處要錢。父母那邊,親戚家的孩子,從前找朋友借的……隨哥說。
怎么會這樣?戴渭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和彭琮沒想到隨哥會如此窘迫,便問他小葉怎么沒和他在一起。
提到小葉,隨哥就不敲字了。他把頭別向一邊,一手支頤,煙灰隨著他顫抖的手腕撣落下來,揚起許多灰色的雪花片。他拿手去揩鼻涕,毛毯裹得更緊,讓人想起大樹上那些被風干的動物。過了一會兒,他在桌上碾滅煙蒂,回臉告訴他們,小葉把他騙了,他早就應該料到她不是個東西。小葉和她的姘頭辦了假證件,頂著他的名把房子抵出去集資。到頭來他們也被耍了,血本無歸不說,還欠下了高利貸。隨哥把小葉攆了出去,結果當天晚上她就在賓館里自殺了。沒等隨哥料理完喪事,放高利貸的人就追了過來,他左邊的膝蓋被他們拿鐵椅敲壞了,現(xiàn)在走路還一瘸一拐的。隨哥抬起頭,所有的痛楚都朝他的眉心聚攏,他的牙垢焦黃發(fā)黑,鼻翼左側還留有一個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口。
沒有一萬,六千也行??!隨哥揉了揉鼻子,提起精神,話題又繞回錢的事情上。聽說戴渭和彭琮愿意幫忙,隨哥搓了搓手,說,半小時以后,我就去銀行提款!他離開以前,找彭琮要了劉崇喜的手機號碼,他早就聽說劉崇喜發(fā)達了。
戴渭和彭琮剛從銀行匯款出來,劉崇喜就給他們打來電話,隨哥已經(jīng)找他借錢了。劉崇喜拎高嗓門說,他把我當成冤大頭了啊,一開口就是十萬,錢是那么好掙的嗎?!工商局的要錢,稅務所的要錢,現(xiàn)在姓隨的又說什么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看該哭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劉崇喜在電話里把隨哥抽筋剜骨地數(shù)落了一番,并表示自己不會再和他來往。掛上電話之前,劉崇喜還叮囑他倆離隨哥遠點,江湖人心險惡,千萬不要對隨哥存有任何幻想。
跟劉崇喜預料中一樣,沒多久,隨哥就來找戴渭和彭琮借宿了。他依舊一身輕,除了杯子、毛巾和幾套換洗的衣服,沒有其他東西。隨哥把行李擱在客廳沙發(fā)上,沒打招呼就合衣躺下。他的衣袖都磨白了,輾轉好了幾次,才將四肢蜷縮在一起,包裹住自己。當天晚上,隨哥沒起床吃飯,挨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迷著眼睛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去了洗手間。
牙膏能用吧;能不能借雙襪子,先前的破了個洞;啊呀,洗澡的水太涼了!搬來沒多久,兩人就見識了他的變化。他行色匆匆,怕光,怕吵鬧,怕一切能引發(fā)他神經(jīng)緊張的東西。起初,他還說過幾天就去找房,后來便不提這事也不像先前那樣畏手畏腳的了。他隨手就拿朋友們的東西,剃須刀,臉盆,茶杯。他幾乎不外出,躺在沙發(fā)上抽煙,喝酒,吃零食,看電視。朋友們剛把雜物收拾干凈,沙發(fā)和地面又被煙灰、瓜子殼和薯片占領了。晚間起來上過廁所,只穿了條短褲的隨哥掀開客廳窗簾,探頭探腦地朝外張望,大半邊身子都懸在外面。他說你們聽見什么動靜沒,有人想闖進來!隨哥說。
這里很安全,你也在這兒住過很長時間啊。戴渭對隨哥說。
這附近從沒發(fā)生過偷盜的事。彭琮也被吵醒了。
呵,都忘了。隨哥在自己腦袋上輕擊了一掌,說,我們打幾圈怎么樣?反正時間還早。他把勒不緊的褲子拎高了,拖來茶幾,給他倆發(fā)牌。他歪著腦袋,手指神經(jīng)性地發(fā)抖,每贏一盤,他就拍著茶幾促他們付錢。一直玩到凌晨四點,隨哥才不情愿地把牌攤到一邊,躺回沙發(fā)上。第二天一大早,彭琮起床時發(fā)現(xiàn)抽屜被撬了,塞在里邊的移動硬盤也不見了。
我的手機也丟了,明明壓在枕頭下面的!戴渭對彭琮說著話,朝客廳那邊張望。隨哥不在沙發(fā)上,也不在廚房和衛(wèi)生間。仔細搜索了一遍,兩人才發(fā)現(xiàn)隨哥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手機,隨身聽,零鈔,就連從前他送給戴渭的芝寶打火機也沒漏。戴渭和彭琮沒報案,兩人面對面坐了一會兒,彭琮關上客廳玻璃窗,對戴渭說,天越來越冷了。
稍晚些,戴渭和彭琮開始清理客廳的垃圾。他們在沙發(fā)底下掏出十幾只易拉罐,五雙臭襪子,一些零食袋和兩只蟑螂。蟑螂的尸體已經(jīng)風干。兩人又花了很大氣力才把地面厚厚的灰漿清理干凈,彭琮還嫌不夠,便跪在地上,用指甲去摳聚集在瓷磚縫隙間的污垢。待他起身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被弄破了。他們掀開沙發(fā)套,準備拿去清洗時,卻在夾縫間找到一把折疊刀。他摸了摸刀鋒,說隨哥居然一直藏著這個。
隨哥下一站會去哪兒,沒誰能找出坐標,在餐館門口,花壇旁邊,馬路拐角處,他那膠片般重疊的身影忽隱忽現(xiàn),或許他依然行走于地球的邊緣,潦倒一生,或許他會駐足于某個角落,給自己浮沉不定的人生劃上句號。有幾次,彭琮在夢中聽見隨哥叫他們參加結婚儀式的聲音:趕得急,我改天給你們發(fā)請柬啊!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床頭并無人影。隨哥乘風而起,卻在霧靄中消散,地面上只留著一排坑洼不平的腳印。
轉眼已到春季,氣溫依然沒能轉暖,風敲擊著玻璃窗,小鼓那樣發(fā)出啵咚啵咚的聲音,把人心都給攪亂了。銀杏樹開始抽枝發(fā)芽,染綠了一院墻壁,卻是陰沉難見光的。這天下班回來,彭琮接到師兄打來的電話。沒說兩句,彭琮就滿臉驚愕。師兄說郭老去世了,走得很突然。彭琮接到消息的這天,離老人去世已有一周了。
誰都沒料到,師母和郭老的兒女們居然秘不發(fā)喪。師母說必須先把郭老在廣州的展出的那批畫追回來才能公布消息,當初沒簽合同,一旦商家知道這一消息,難免抵賴。郭老去世的當天晚上,師母就把留在家中的那些畫藏好,連夜啟程去西安、南京和北京幾地收攬房產(chǎn)和字畫。眾兒女聽到風聲,義憤填膺地和她理論,說,先把他老人家的后事安排好再說吧,當媽媽的怎么能這樣?師母說,你們別欺負我年紀大,你們騙老爺子的錢難道還嫌少?這些年都是我照顧老爺子,你們平時都當死耗子,等到分遺產(chǎn)就變成活貓了……等房子拿到手,畫一賣掉,你們屁股一拍就不見了!
雙方爭執(zhí)不下,便要鬧到法院打官司。官司還沒打,另一消息就傳了過來:早在幾年前,郭老就立下遺囑,他把大部分房產(chǎn)、畫和錢都捐了出去,不愿在身后留下任何遺憾。得知這些,他們才絕了念頭,通知親戚朋友參加葬禮。幾天之后,報紙上登了條簡短的吊唁廣告,葬禮只有不多的人參加,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怎么會這樣?一位平時看上去多慈祥的老太太,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剛從葬禮上回來的彭琮渾身都散架了。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告訴戴渭說,師母雖是繼室,好歹也陪伴郭老四十多年,人一走就發(fā)生這種事,怎么也叫人無法接受。戴渭不便發(fā)言,也就垂下目光。彭琮又說,他老人家在世時何等風光,房產(chǎn)就不必說了,光是大陸、港臺和新加坡的學生就不下百人,打著老師牌子招搖撞騙的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隨哥說得對……彭琮嘆了口氣,沒把話說完就去臥室了。當天晚上,他的嘆息聲攪得戴渭也沒睡好覺。第二天一大早,彭琮已經(jīng)收拾好行囊,做好遠行的打算。他說既然名利終不可得,他寧愿選擇消極避讓的態(tài)度。
彭琮離開之后,戴渭在屋內(nèi)呆了老半天。他既沒去公司上班,也沒給老板掛電話請假,陽光沒能給他送來暖意,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讓他瞬間迷失了方向。臨近中午,劉崇喜突然打電話來邀他吃飯,他說“棗子樹”素餐廳的干燒海皇卷不錯,是用海苔包蘑菇做的。
對了,你看新聞了沒有?姓隨的出事了,我早就知道他不對勁……七拼八湊地籌了幾十萬搞傳銷,等人去找他時,早跑沒影了。劉崇喜樂不可支地說著這些,還一再表明有些話得當面談才說得清楚。
和人打交道,要有先見之明??!劉崇喜說。戴渭耳畔嗡了一聲,仿佛被傾巢出動的蜜蜂襲擊,腦袋倏忽間就大了。握住聽筒的他不知對方還在說些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沒答話就把電話掛斷了。戴渭換了身衣服,胡亂整了整就下樓來到浣花溪公園旁邊。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徒步來到天府廣場,望著毛主席像,林立于頭頂?shù)慕ㄖ?,不由想到剛來蓉城時,他曾和朋友們在此地留影。穿過廣場,各類商店和精品店的玻璃窗折射出路人們匆忙、急促的身影,不遺余力地包裹住他。誠然,他已融入這里的生活,有穩(wěn)定收入,生活稀松平常,卻也平平安安。然而,疲憊得幾乎打顫的雙腿卻預示著能量正在喪失,熱情已減,雄心不再,他不會輕易動感情了。
彭琮歸來時,已是五月下旬。他在烏魯木齊、吐魯番和喀什地區(qū)拍攝了大量照片,又跟人拼車在卡拉庫里湖附近的接待所安頓下來。第二天,他雇了位導游去瞻仰慕士塔格峰上的皚皚白雪和湛碧如鏡的湖水。隨著光線變幻,景色正以漂浮不定的姿態(tài)梭動著,高原的情況總是讓人感到神秘莫測且難以把握。在湖畔徘徊時,他想到劉崇喜,隨哥,郭老以及許許多多的朋友們,拉開一段距離,人情反而更容易把握。彭琮把那位維吾爾族小伙子打發(fā)走,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山林間顏色。剛來時,景色還是朦朧的,如今山下的樹木卻斑駁如畫。困惑難解的同時,郭老的面容又浮現(xiàn)眼簾:嘿嘿,你們別學我,趁年輕要多努力喲!
你知道郭老離開時的樣子嗎?我沒親眼見到,但總是忍不住去想當時的情形。有時很悲慘,有時又特別安詳。彭琮頓了頓,接著對戴渭說,其實直到今天,我也不相信老師說的一些事,不過如果死亡真的是人生終點的話,那么這輩子的遭遇還有什么意思?
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回答不了,我們都愛談自己永遠也無法知道的事情。戴渭說。
差不多啊,再說下去就成懶婆娘的裹腳布了。彭琮把視線拉了回來,問戴渭怎么突然有了離開的意思。
坦白地說,我也不知道。事先沒和家里人通過電話,也沒想到?jīng)Q心不過幾秒鐘就下了……我想自己已經(jīng)厭煩這些,但反過頭來想,回老家之后,又真的能重新開始?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劉崇喜就真的過得那么好,隨哥又真的那么壞?難道所有事情都需要有一個因為和所以,然后再用邏輯來分析判斷?
沒有誰能回答戴渭的問題,一壺茶眼看就要喝完了。
戴渭離開那天,沒讓彭琮送行。臨到火車快要啟動時,他接到朋友發(fā)來的短信。彭琮在短信上說,交契已久的人們,最終免不了分離。不管以何種方式告別,最終都如流水般從眼前劃過。然而,不管事情經(jīng)過和結果如何,他們多少會留下那么一點真心,它像種子一樣被播種下來,只等陽光顯露時,發(fā)芽開花。在他看來,這就是人生的真諦吧。
火車啟動了。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顫動著,在車輪的隆隆聲中進入隧道。幽冥石壁上濺起的火花不易察覺,卻時不時地點亮了戴渭沉寂的心。他讓身體放松,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感官在隧道中變得清晰,強烈起來,那是悲喜摻半的情緒。
火車駛出了隧道。窗外隆成弧形的山巒托起了一片藍天,白云在那里飄浮著。就讓它那樣過去吧。戴渭吸了口氣,心情舒暢起來。
浮云在山巒上空飄浮著。
責任編輯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