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
樂游園
——給女兒晴晴
石門公園進入正午,
恰似我進入中年,
我喜歡這種美妙的暗示。
較之夏日的紛繁,我更愛
它冬天的沉靜之美。
此刻,全世界的陽光
都匯集在這里,我擔心它會漲破,會流溢。
但你還小,孩子,這多好!
在你眼中,
公園也許是另外的模樣,
你的快樂是踢毽子、捉迷藏。
忽而化身為裁判,
指揮石頭的犀牛和河馬,
在空地上角力。
小小的土丘,忽而成了挺拔的高山,
我突然成了八十歲的老頭子,
腳步蹣跚,老眼昏花,
需要你不停地
叮囑和攙扶。
東邊那些挺身而出的高樓
可以被忽略,
西邊那些奔忙的車流
也可以被淡忘。
碩大的梧桐,
每一根枝條都裸裎出來,
影子不再顯得沉重。
你看,玉蘭樹多么安寧,
一粒粒飽脹的蓓蕾,正蓄積著
炸開春天的力量。
如今,我也原諒它了——
這縮小的凱旋門,
粗糙的人物,拙劣的工藝,
跟巴黎有什么關系?
白色大理石雕像,
這些裸身佇立的希臘羅馬神祇,
反射著魚鱗的光斑,
一兩只麻雀、灰鵲偶爾落下,
在他們身上留下糞便,
他們依然俯首深思,側目微笑。
還有些什么
值得我們在這小小的園中流連?
旋轉木馬上覆蓋了塵土,
江南的留趣園,
被白墻灰瓦擁圍,
日式的茶庭,
有疏竹木柵掩映,
淺淺的池中,
結了灰色的堅冰。
而我的女兒,你是粉色的,
撿起散落岸邊的碎冰,
看著它,在你溫熱的小掌心,
一點一滴地消融。
歡愉
有了圍墻環(huán)抱,是不是
就感到安全?
美,無處不在,
凋零、傷感或寂寥,
如果就自己知道,是不是
也挺好?
此刻,
留趣園內,
廣玉蘭未凋,
山石之下,冬草猶碧。
拉京胡的大爺走了,
吊嗓子的大媽收了聲,
偌大的園子,
真的再沒有其他的人,
除了我們父女,除了小小的風。
池子里,反射陽光的
是去年的殘水,
凝結成冰。
午后多么安靜,
那些石頭多么安靜,
那些柳樹、桃樹,那些石榴、梅樹,
都各安其命。
只有竹子,
偶爾應酬一下路過的風。
戲臺上,
有陰影在淺吟低唱。
涵碧軒,石船舫,木樨香榭,
曲折的回廊,
塵埃輕敷。鴉雀無聲。
啊,這一日日的光陰,
片刻的歡愉,
什么能夠見證?
女兒玩著幾塊閃亮的冰塊兒,
嬌嫩的小手
此刻不覺得寒冷。
我沿著卵石鋪就的小路,
牽著自己的影子
一圈圈誦經。
遣懷
沒人住的房子,很快就破敗了;
沒有靈魂的肉體,也會很快朽爛。
大海鼓蕩著肺葉,
把一枚枚漂亮的貝殼吐在沙灘上。
一顆流星劃過頭頂,他們說,那是
幾十億年前的反光。
巖漿會在冰山下沸騰,一朵茉莉的綻放
竟爆出雷霆般的力量。
最鋒利的刀子,握在最愛的人手里,
它總是能準確地刺中心臟。
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悲哀的——
愛國的詩人,在自己深愛的祖國流亡。
哦,陽光之下,供我們行走的日子,還多
嗎?
地球,這粒宇宙間的小小沙塵,
是否終有一天,會無法承載
我們的苦難與哀傷?
早春小令
一場春雪,
落在另一場春雪上。
這白上加白,是誰又復制粘貼了一次?
安靜覆蓋輕柔,
寒冷擁抱清涼,
春天是更遠了,還是更近?
節(jié)日余味猶在,空中炸響爆竹的回聲。
時間仿佛靜止。
不宜外出,適合閉門思過,
適合閉門造車,
轟隆隆開過青春記憶的廣場。
突尼斯,埃及,是否離我們太遠?
女兒的口腔中,爆發(fā)另一場革命。
一枚松動的乳牙,終于脫落了。
少許的血。新的犬齒,
尖、硬,早已在旁邊冒出頭來。
月夜林中
小林子里有大寂靜——
樹下有雪,
樹林上空,懸著月。
那雪,還沒有入的足跡,
那月,亮得
一如公元前。
疏松的雪,是厚實的海綿,
吸附了所有聲音。
月亮,像一張光盤,
只有孤獨的人,
才能聽清它播放的旋律。
那些行人踩出的小徑,
被雪淹沒了。
實際上,我只愿站在林地的邊緣,
哪里也不想去。
雪,在林中白;
月,在天上明。
還缺少什么?美。虛無。夢。黑暗。愛。
憂傷。
都在這里了。
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死亡。
只是靈魂
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
我將在這首詩的最后寫下:
今夜,有雪,有月,
我一個人,
在林中,
內心悲歡,漸次平淡。
而當你們讀到它時,
月已缺,
雪已化盡,
我也早已不在那里。
夏日寄北
——致李琦老師書
從午夜的蟬鳴,到黎明的烏喧,
中間只有四小時的行程。
夢的腳步太輕、太快,
啊,自然醒的人是有福的。
多么新鮮的一天1
憤怒有什么用?一道道傷口兇險
卻羞澀,如同貞潔的曇花,
只開向夜的最深處,
如今被晨光之線縫合,若無其事,
誰,能夠發(fā)現?
穿堂風從南吹到北,鼓蕩起窗簾,
如漲滿的輕帆,
身下的床,
成為大海中漂泊的小船。
我的身體一點一點醒來,聆聽世界的喧嘩。
多少年,我已經習慣了
這些轟鳴、煙塵、
飛馳往來的車輪,
這些晝夜不停的敲打。
妻兒還在舒展地酣睡,那姿勢
多像水中自在的暢游者。
兩個無辜的女人,哎——
你怎么忍心讓她們的快樂和幸福
染上塵世的污濁?
奔跑的世界片刻不會停息,
那就讓我靜下來吧。
看這個夏日
槐花紛然如雨,楊樹翻動水銀般的葉片。
如你所說:
歲月美好,該做的事情太多,
要相信心靈的力量,
與詩相伴,播種好自己的心田。
回龍橋
回龍古橋——
有沒有真龍藏身于此,我不關心。
我只關心:
流水之上,這一塊塊沉重的石頭
如何變得輕盈?
石頭不懂人間事,
它拱起的脊背,
讓過了多少流逝如斯的歲月,負載了
多少喧嘩雜沓的行人和車馬?
而誰能聽到
它夜深人靜時的一聲嘆息?
造橋工匠們的姓名,想不起來了,
那些從橋上走過的人,
不論官宦,還是平民
都化作了同樣的煙塵。
而橋還在——
石頭,流水,還在。
四季不凋的碧草,風中吟哦的翠竹,
還在。
而橋上走過的,每一天都是新人。
我讀不懂你,回龍橋,
但是我看見
這拱圍的虛空和水中的倒影,
多少年
都圓滿如一輪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