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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戲

2012-04-29 07:16胡澤光
山花 2012年4期
關鍵詞:剃刀房門小寶

胡澤光

一大早,竹籃垸的臘香帶著娘家侄兒小寶,到喜雀垸請?zhí)觐^匠王三爹,為她家三槐剃周歲頭。

臘香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男人友強一不高興便對她拳打腳踢。經歷多了,臘香練皮實了,丈夫生氣了,要動手了,隨他打好了,打完了,她該干嘛干嘛,要么攬住孩子喂奶,要么提著豬食桶喂豬。就是她手上拿著能還擊的武器,她也不還擊,男人要成心揍女人,反抗也沒什么用,任男人打好了,男人的氣出完了,自然會停下不打了。臘香對男人就一個要求,打哪兒都成,就是別打臉。男人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樹活一張皮,人活的不就是一張臉嗎?因此,臘香在家里挨揍了,出了家門沒人知道,人們看到的臘香,成天就是一臉的笑意,好像她從來就沒有過愁苦的事兒??捎姓l知道,她身上到處都是她男人給她留下的紀念?有拳頭擂的,腳踢的,手掐的,凈是一塊塊的死血印子。

按說臘香給友強連續(xù)生了三個孩子,算是有功之臣了,可是友強始終悶悶不樂,以至于第三個孩子生下來都半年了,他都懶得給孩子起大名。好歹孩子得有個正經名兒,臘香干脆自作主張給孩子起名叫三槐,暗含懷第三胎之意。單就造人來說,臘香應該是小有成就的女人,從這個意義上講,用三槐給孩子作大名,表明臘香自己心里暗暗還是有些小得意。鄂東南有句俗語說,爹婆愛的頭生子,父母愛的斷腸兒,在臘香這兒應驗了。臘香對三槐有點另眼看待,凡是別人家孩子應該有的,她都要想辦法給予三槐。當?shù)仫L俗,兒女從落地為人起,到成人結婚前,父母請客辦酒,為兒女辦九周,過周歲和十歲。臘香不僅要給她家三槐請師傅剃胎頭,還要大擺宴席請客喝酒辦周歲。三槐上面?zhèn)z姐姐就沒這福分。剛提出為三槐辦周歲的時候,友強十分反感,但臘香也不和他多話,只問,你不樂意?行,靠背垸周半仙的卦算是白卜啦!友強急了,問,你什么意思?臘香說,我沒意思,我再也不用受女人罪咯!沒辦法,為了讓女人繼續(xù)給他造人,友強只好勉強答應臘香的要求。

竹籃垸與喜雀垸的田地,彼此相接的地方較遠,同畈種田得翻山過嶺。因此,往來關系不甚親密。臘香一進喜雀垸,就聽說王三爹的老婆朱氏發(fā)生了。發(fā)生是鄂東南的土語,就是生孩子。

果然,走進王三爹家,看到的是一派喜悅緊張的場面。接生婆在房里忙,王三爹在房門外也忙。房門里的接生婆對著王三爹的老婆一聲聲喊,吸氣——捺氣——使勁。房門外的王三爹完全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像一匹拉石磙碾稻子的老黃牛,不斷地搓手在房門口打轉轉,藍棉布長袍下擺,像一把綹粟掃帚,在堂屋高低不平的泥土地上,掃過來掃過去,把堂屋的泥土地掃得明鏡似的亮堂。

臘香人還沒進門,聲音搶先一步了,哈哈,看把王三爹高興的???,小寶,來,告訴三爹,三婆這次生兒生女!?臘香拉過侄兒,笑嘻嘻地走到王三爹面前。小寶扯住臘香的衣服,邊躲邊回答道,生兒。王三爹一聽,樂得伸手一把攬住小寶,笑呵呵地說,來,讓三爹看看雀兒長點有。小寶一聽,連忙松開臘香的衣服,雙手護住下身,撅著嘴喊道,不,痛。臘香笑道,看你這孩子,三爹是疼愛你,是摸你的雀兒又不是吃你的雀。快,給三爹摸摸。彎腰把小寶的雙手輕輕拿開,哄道,讓三爹輕輕摸。

王三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夾住小寶的小雀,從根部輕輕地往小雀的龜頭捋,捋到龜頭下時,王三爹的手指停頓了一下。過去王三爹捋到這里時,兩指會稍稍用點力夾住,再用大拇指從龜頭的尖端往里輕輕地壓過去,直到整個龜頭從食指和中指滑落,才收回手。收回手的王三爹,把捋過小雀的手放在鼻子底下,閉著雙眼深深吸一口氣,憋老半天才輕輕一點點釋放出來,一副十分陶醉的樣子。這次王三爹不好違背姑侄倆的意愿,食指和中指只好接著捋向龜頭尖,滑過龜頭尖端時,王三爹將食指和中指夾住包皮,稍稍用了點力,小寶來不及反應,王三爹已經起身摸了摸小寶的小腦袋,從荷包里掏出一粒糖,在小寶眼前晃了晃,說,看好了,糖,來,我?guī)湍銊冮_。小寶一把搶過去,說,我來。

臘香笑笑,說,看你這個饞貓,就知道吃。調過頭對王三爹說,三娘快生了吧?我進垸就聽說了。王三爹連連說,在生在生。臘香指指房門,說,我進去看看。說完拉著小寶推開半扇房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又回過頭來對王三爹笑笑,說,你看我,聽說你要生兒子,替你高興過了頭,差點把正事忘了。后天,就是冬月二十九,我家三槐滿周歲,請你過去喝盅酒,順便麻煩你幫忙剃剃胎頭。王三爹連連點頭回答道,一定來一定來。

王三爹在房門外,不停地搓著雙手,一圈圈轉過來轉過去。大冬天,王三爹把自己轉出滿腦門子的汗水。轉過一陣,王三爹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停下來,想了想,側耳聽了聽房內的動靜,房內傳出的依然只有那細腳伶仃的老女人,不辱使命地一遍遍千篇一律的“吸氣——捺氣——使勁”聲,偶爾能聽到房內圍觀的女人們,嘰嘰咕咕地談論一些與生兒有關的話題。

王三爹忍不住對著門內喊,哎——怎么這么斯文?不像人家生兒子的動靜啊?靠背垸的周半仙不是賭你這次生的是兒子嗎?那可是二十個雞蛋外帶一斤紅糖的賭注哦!你沒忘吧?生兒子總比生女兒有點不同吧?你把動靜弄大點,該喊你就喊該叫你就叫,怕什么?

躺在床上的王三婆,聽了王三爹的話,勻出生兒的力氣,對著房門外的丈夫罵道,你個剁腦殼的,打賭能當?shù)谜鎲?

王三爹站在房門外喊道,愿賭服輸,你大膽生,不就是二十個雞蛋一斤紅糖嗎?我舍得,就是再加二十個雞蛋一斤紅糖我也樂意。你只管生兒,雞蛋和紅糖我愿意輸。

房內待的大都是喜雀垸熱心快腸瞧熱鬧的女人,當著這么多垸下女人,王三婆有點哭笑不得,既臊人又尷尬。王三婆十分氣惱,喊道,王老三,老娘不生了,看你拿什么賭。推開接生婆的手,掙扎著要下床。眾人七手八腳上前合力阻止王三婆的行動,臘香則拉開房門,指點著王三爹腦門,說,你看你,種什么收什么,早就是水落三丘的事,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關,過鬼門關,你知道嗎?你這樣和三嬸叮叮嗑嗑,弄岔氣兒出人命你后悔都來不及,知道嗎?

王三爹摸摸自己光光的腦門,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都是靠背垸的周半仙鬧的,多虧你提醒,麻煩你進去好好勸勸。多謝了!

臘香把手一揮,說,一邊待著去吧!說完把房門合上了。

王三爹受不了這等待的時間,他摸摸自己油光水滑的光頭,極力想為自己找點事做。他掃掃堂屋,突然眼睛一亮,幾步跨到堂屋上方的條臺旁,伸手去一只油紅色的竹籃內,從一格格的刀具中抽出一把剃頭刀,順手拿起一個油黑發(fā)亮的包裹,邊走邊打開包裹。

包裹是一條寬四寸,長尺余的鐋刀布,鐋刀布的一頭留著掛繩。王三爹把鐋刀布掛在房門門框的一口鐵釘子上,那是一口專掛鐵皮油燈的地方。王三爹打開刀具,擺開架勢試了試,覺得有點高了,擺不開陣勢。于是把鐋刀布挪到房門門扣上,稍稍矮了點,但不影響擺開陣勢。王三爹右手握住剃刀,伸腰高抬雙手,蘭布長袍雙袖便滑過手腕,

露出蔥白似雙手,左手牽住鐋刀布的尾稍,右手握住剃刀,雙腿前弓后蹬。隨著右手手腕內外翻動,剃刀在鐋刀布上“唰、唰、唰……”滑過,一下一下,如風如電,其聲悅耳。

悅耳的聲音蓋過了房內接生婆聲高聲低的誘導聲,卻沒能蓋住老婆漸行漸急生孩子用力的聲音。

老婆在房內使勁為他生兒子,王三爹在房門外也暗暗地使勁,臉憋得通紅,拽鐋刀布的手開始顫抖,拿剃刀的手在明顯地加快速度,剃刀在鐋刀布上走過的聲音也變了,變成“嚓嚓”刺耳了?!班拧 甭暼缌巡?,房內傳出女人搬動大山般的一聲巨喊,石破天驚,緊接著傳出嬰兒的啼哭聲,清脆響亮。王三爹像被嘯叫的子彈擊中了一般,整個人斧砍刀削般地定格在房門口。

嬰兒的啼哭聲夾雜著接生婆和垸下瞧熱鬧的女人們的歡喜聲,生了生了。王三爹的老婆來不及喘上一口氣,急急地問,男伢女伢?不知道接生婆是喜糊涂了還是故意打岔,只顧自己高興地嘮叨,這孩子長得和他(她)老子一模一樣——憨厚實誠,快抱給王三爹瞧瞧去。

讓我來。臘香自告奮勇地把初生嬰兒從接生婆手里接過來,抱了出來。

急于想知道結果的王三爹,見臘香拉開房門,忘了自己手里還拿著鋒利的剃刀,就往臘香面前撲。臘香一見,臉都嚇白了,連連喊道,別別別……三叔……刀刀刀……邊喊邊往房門后躲。王三爹一愣,低頭瞧瞧自己手里的剃刀,抬起左手在自己光光的腦門上拍了一掌,說,嗨一一你看我這……合上剃刀,揣進自己口袋,向臘香伸過雙手。

臘香笑嘻嘻地說,看把你樂的。這才把初生的嬰兒遞過去。

王三爹雙手接過孩子,倒騰了一下,把孩子放在左手臂上,剛騰出右手。臘香伸手擋住了,望著王三爹,搖搖頭。

王三爹停住了接下去的動作,整個人像被抽筋剝骨一樣,軟沓沓地向地下矮去了,帶著哭腔說,不就是二十個雞蛋一斤紅糖嗎?你怎么就舍不得啊?

冬月,寒風凜冽,王三爹走在冰凍的田埂上,一路“咔吱咔吱”地走進了竹籃垸。竹籃垸依山傍水而建,坐北朝南而居,竹林繞垸。垸中偶爾響起雞鳴犬吠之聲,夾雜著三兩聲嬉笑怒罵的人聲,顯得十分閑適幽靜。垸里的土磚墻壁上,時不時閃出一條“農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或“發(fā)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標語。垸子里的人都開山造田去了,剩下的都是婦女兒童和老弱病殘的人,守著自己的家門。

隔老遠,臘香手拿一掛紅艷艷的長鞭炮,熱熱鬧鬧地把王三爹迎進了門,接過王三爹的剃頭工具,喊道,大丫,倒水,倒紅糖水,三爹來了。

臘香接過大女兒遞上來的滿滿一飯碗紅糖水,雙手捧給王三爹,說,三叔,勞你費心了。王三爹笑呵呵地說,不勞不勞,邊說邊一手端碗,一手掀開自己蘭布長袍邊縫,從內面摸出一個紅紙小包,說,湊個熱鬧,別見笑。臘香推讓說,三叔,你這是干什么?這個我不能要。王三爹推著紅包說,見外了吧?侄媳婦,我好歹還是三槐的叔爹啊!眾人也幫腔說,拿著吧,三叔人義氣,不接他會坐不住的。王三爹把紅包硬塞給了臘香,接腔說,就是,拿著。

王三爹沒容臘香再客氣,笑瞇瞇地邊和眾人打招呼,邊順手撈過從身邊跑過的小寶,攬進自己的懷里,說,讓三爹看看雀兒還在不?小寶抬頭一見又是王三爹,邊掙扎邊喊,三爹,雀兒在,不摸,痛。王三爹問,在啊?我不信,讓我摸摸看。三爹有糖給你吃,三爹輕輕摸,不痛的。小寶一聽有糖吃,便不再掙扎,還主動掀起自己的開檔褲,露出高昂的小雀。眾人哄地一笑,和臘香隔壁而居的女人棗花笑過后,用眼掃了掃臘香,大聲說,這買賣做得,摸一下就有糖吃。

王三爹笑瞇瞇地弓著腰,左手將小寶半攬著,右手在小寶的小雀上輕輕摸了一下。起身邊聞著剛摸過小雀的右手,邊伸出左手撩起長袍,從內面摸出一粒糖,遞給小寶。小寶拿到糖后,喊道,大爺,大爺,我有糖。

臘香應聲而出,來了來了,在這兒呢!臘香手里牽著一個剛剛學步的孩子,一步一步蹣蹣跚跚地走過來。王三爹打眼一瞧,雙眼一亮,死死地盯住臘香手里的孩子,只見那孩子頭戴一頂草綠色的小軍帽,小棉襖棉褲外套著綠色軍裝,上身還是四個荷包的,腳上穿一雙小皮鞋,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個英氣逼人的軍人打扮。

臘香牽著孩子走到王三爹面前,教孩子道,三槐,叫,三——爹。剛學話的三槐果然學他娘,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叫,三——爹。

“哎——三槐真乖?!蓖跞嫔鲜歉吲d地應了,但心里卻是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兒。他輕輕嘆了一聲,說,還是友強侄有福氣啊!生了這么一個好兒子,難怪他這么大操大辦,大擺宴席請客喝酒。

臘香笑笑說,看三叔說的,生兒生女我們能決定嗎?關鍵我們心里有沒有兒子,我們心里要是有兒子,他就是兒子,哪個也改變不了。

王三爹苦笑了一聲,說,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啊侄媳婦,那按你說的,你三嬸這次生個女兒,只要我心里想成是兒子,她就是兒子了?她就能長成男勞力,就能忙時割稻谷挑草頭,閑時上水利拿10分工?就能給我撐門立戶?唉,你看我,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說這些干什么。多話了,來,把三槐抱過來。

臘香臉色沉了沉,沒做聲,把三槐抱過來,送到王三爹準備好的高靠椅上坐好。王三爹幫三槐揭去小軍帽,在三槐的頭上摸了摸,用掌心在頭頂上試了試,說,到底是男子漢啊!你看這頭發(fā)像劍似的硬挺扎人?;厥衷谌钡暮竽X勺上拍了拍,又說,好好長,長成一條硬硬朗朗的漢子。棗花眉里眼里堆的全是笑,她接過話頭說,對,三槐,好好長,長大了讓三爹給你說一房媳婦,好好孝順你娘老子。臘香臉色有點難看了,白了棗花一眼,說,三槐,你娘生兒不容易,是得好好孝順。三叔,我給你打熱水去。說過后,便忙去了。

王三爹打開白凈的棉布圍布,往空中輕輕一掀,“噗——”地一聲,朝三槐鋪頭蓋腦地圍過來。三槐果真是經過歷練的,小小人兒見這陣勢,不僅沒被嚇哭,還呵呵一個勁兒地樂。王三爹也樂了,說,男兒就是不一樣,有氣魄。侄媳婦啊,你家三槐將來一定有大出息。臘香笑笑回答道,借三叔的吉言,托三叔的福,我家三槐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大丫,放鞭炮。

王三爹右手握一把黑白分明的剃刀,高抬雙膀,藍布長袖內滑出一雙白凈的素手,在一陣陣喜慶的鞭炮聲中,左手掐住三槐的小腦袋,右手剃刀貼著三槐頭皮,當頂滑過,滑出一串串好詞兒——

炮子一放響當當

入世為人做兒郎

光頭頂?shù)氖侨赵?/p>

赤腳步步踩希望

祖祖輩輩往下傳

代代出的好兒郎

……

臘香手捧朱紅色的木托盤,送上去,將王三爹剃下來的頭發(fā)一一接住。木托內頭發(fā)堆成兩堆,分別收集三槐頭頂一分為二的頭發(fā)。三槐潔白的頭皮一點點顯露出來,到最后除腦后留下掌心那么大一小塊頭發(fā)外,整個腦袋大放光輝。王三爹收了剃刀,將托盤內兩堆頭發(fā)分別纏成兩個圓球,交給臘香。臘香收藏了三槐的頭發(fā),遞上兩枚染紅的雞蛋。王三爹接過紅雞蛋,一手握一枚,放在三槐潔白的頭皮上,滾出一片喝彩聲——

金蛋銀蛋滾兒郎

聰明寶貴一身當

一滾天資美男子

貴人長相不尋常

二滾有才必有用

三槐大樹成棟梁

三滾友強好福氣

有兒有女福祿強

……

眾人“嘩”地一下,大笑說,好,三爹,再來一段。王三爹受到鼓動,情緒高漲,一段一段地把好詞兒唱下來。

當所有的風俗禮儀走完后,王三爹往自己口袋里揣了一枚紅蛋,另一枚放進三槐的軍裝小口袋內。放好后,王三爹還替三槐按按鼓鼓的小口袋,說,三槐真乖,來,看看雀兒長點有。一聽此言,所有在場的人一愣,等明白過來時,王三爹已經出手去了三槐的下身。

王三爹還沒來得及縮回自己的手,一個耳光甩了過來,“叭”地一聲,十分響亮,臘香指著王三爹的鼻子,半天沒說出半個字來。

王三爹的臉白一陣紅一陣黑一陣,連續(xù)在一瞬間變化完三種不同的顏色后,突然找準了自我,抬手自己給自己扇了一耳光,說,我這眼是瞎了嗎?明明是男孩子,卻變成了女孩子了。

王三爹這一耳光,打的是自己,實際是還給臘香的,表面是罵自己實際罵的也是臘香。臘香心里當然十分清楚,別看臘香在家里挺溫順的,那是因為她覺得她欠男人的,哪個讓自己生的凈是女兒呢?但出了家門,她完全變了一個人,處處爭強好勝,不甘示弱。因為沒有生兒子,她受夠了垸里人前人后的擠兌和冷嘲熱諷。

臘香把三槐一把拉下高靠椅,三槐被這陣勢嚇哭了,臘香指著女兒三槐,對王三爹說,你聽聽,你眼睛瞎了未必耳朵也瞎了?就沒聽出她是女兒的聲音?

王三爹過去一向很隨和的一個人,今天因為臘香的女扮男裝,讓自己臉面掃地,他十分惱火,說,一歲的孩子你能從聲音上分辨出男女?奇了怪了。

那好,我今天就讓你看看她是男兒身還是女兒身。

說過,臘香就要給三槐扒衣服,棗花和垸里女人撲上去,拉住了臘香。棗花忘了自己和臘香有積怨,沒心沒肺地說,你這樣還要不要三槐將來做人?臘香聽了棗花的話更來氣,反問道,你以為我們是人?

王三爹長嘆一聲,說,何苦呢?這不是兩個豬肘子煮出三個來了?不就是個誤會嗎?

臘香橫眉怒目地盯住王三爹,問,誤會?你自己不也都是女兒,怎么從來就沒聽說有這樣的誤會?

王三爹又來氣了,說,你不把好好的女兒假扮成男兒,我能出這樣的錯嗎?

臘香回道,我把女兒扮男兒怎么了?犯法了嗎?你沒那下作的癖好,能出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嗎?

臘香說過后,堂屋所有的人壁畫一般被定格了,都盯住王三爹的臉色,一忽兒白一忽兒黑。突然,王三爹伸手“叭——叭——”,連扇了自己幾個耳光,耳光像嘯叫的子彈,擊穿了一屋子人的胸膛。

王三爹扇過自己的耳光后,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走到堂屋的上方,面向飯桌后的墻壁上的祖宗牌位,彎腰深深鞠了一躬,又一躬,再一躬……

第二天,王三爹一手提一掛長鞭,一手挽一只花竹籃子,竹籃內放著二十個雞蛋外帶一斤紅糖,一臉慈善地走進竹籃垸。快到臘香家大門口時,王三爹把鞭炮點燃放了。臘香聽到響聲,跑出來,看到王三爹,一愣。王三爹雙手把竹花籃舉起來,遞給臘香,說,三叔給你賠不是了。

這已經給足了臘香面子,再說這場誤會也是因她自己而起的,不能把人踩在泥里不起腳。臘香擺擺手,說,按說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你,炮子放了就放了,這雞蛋和紅糖你還是提回去,給三嬸過月子用吧!大家都不容易。

王三爹還想說什么,臘香轉身進屋,把大門關上了。

自此后,臘香家的三槐恢復了女兒的身份,和垸里的女孩子一樣穿花衣戴花帽。王三爹不僅戒了探問鄉(xiāng)間男孩子命根,還自己給自己訂了一個規(guī)矩,剃胎頭只剃男孩子,不剃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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