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禮
小引:今年五月二日至十一日,我供職的單位組織了一次赴臺講學活動,我得附驥尾,講學之余,游歷了寶島的幾處名勝古跡。每天回到旅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寫日記,雖然一路勞頓,但積習難改。前一天來不及寫的,后一天必補上。歸來整理一遍,又根據(jù)照片補充若干內(nèi)容,遂成此一萬數(shù)千字的流水賬,掛在新浪博客上有日矣。日記為了備忘,大細靡遺,不免蕪雜。今刪其枝蔓,存其主干,各節(jié)另標名目,易名“游臺筆記”。
太魯閣
五月三日,晴。早五點半起,六點退房、吃飯,半小時后乘火車赴花蓮縣。臺灣的火車比大陸的窄一些,但走道兩邊的座位都是雙人座,所以顯得很疏朗。沿東海岸行兩小時,抵新城站下,轉(zhuǎn)汽車入太魯閣峽谷。
一溪白西峽谷中來,東流入海。峽口有牌樓跨路,上書“東西橫貫公路”,所橫貫者,中央山脈也。車行數(shù)里改徒步,每人授安全帽一,望之如上工然。導游黃君云此山面向太平洋,海風劇烈,山石風化嚴重,時有脫落,傷人屢矣。公路遡溪而筑,蛇行兩岸懸壁間,上負峻嶺,下臨深谷,搖搖欲墜。橋接洞引,循環(huán)往復,一會幽邃冥迷,不知西東,一會兒柳暗花明,別開一境。其水綠而渾,時潭時瀑。岸多絕壁,壁間多巖洞,燕子成群出入其間。路旁有石碑,書日“燕子口”。再前數(shù)里,崖畔壘石為臺,臺上構(gòu)屋,出售茶水果品。屋側(cè)有半身銅像一座,像下有碑文日“靳珩段長殉難碑記”,下署“中華民國四十八年十二月,蔣經(jīng)國立碑,錢穆撰書”。黃君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當局為改善基礎(chǔ)設(shè)施,同時也為防止軍人無事生非,蔣經(jīng)國發(fā)動部隊修建這條溝通前山、后山的中橫公路。沿途崇山峻嶺,地質(zhì)復雜,人煙罕有,條件艱苦異常,死亡二百余人,靳珩即其一也。其他殉職者,尚有長春祠祭祀焉。復想五六十年代修建川藏公路、寶成鐵路、成昆鐵路,死人不知凡幾,誰又記得他們呢?再前數(shù)里又有橋,懸接兩壁間。至此而返,心中頗不舍。
復循海岸南行,經(jīng)北回歸線紀念碑、三仙臺,攝影而過。晚七點抵臺東知本富野溫泉會館食宿。此處溫泉通到客房,洗澡尚可,飲用則不佳,硫黃味過重。一日勞頓,上床未久即入眠。
附記:歸來后偶爾訪到省美協(xié)山水畫家沈福馨先生的博客,題圖一看就知道是畫的太魯閣燕子口一段,大氣磅礴,足為幽谷險道增光。沈老師是適齋師表弟,我雖認識但不太熟,只知道他是屯堡專家、畫家,卻不知道他在十多年前就已描繪了太魯閣,而且是長達四十三公尺的山水長卷,這得費卻多少時日?他在《長路漫漫畫魯閣》一文中寫道:“一九九三年春天,我曾有幸訪問臺灣,兩次游覽了魯閣幽峽,這里氣勢非凡的自然山水和雄偉壯麗的人文景觀,深深地感動著我。在這里,自然天地之大美與人類智慧之偉力達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非一般山水風光所能比。在魯閣山水中,最讓我驚嘆不已的,正是這條路,這條把太魯閣與天祥串聯(lián)在一起的中部橫貫公路。它是人文的,也是自然的。沒有它,太魯閣峽谷的山水便沒有生命;只有它,才能將魯閣山水襯托得如此壯美。不是嗎,路的細小襯托了山的巨大、斷崖的雄偉;而山的巨大、斷崖的雄偉,反過來又襯托了開路的艱險,修路者的艱辛。天地之大美與人類之偉力通過它相互映襯,相得而益彰,兩種景觀便分別被推到了極致。只有兩者加在一起,才會顯現(xiàn)出這段山河的靈性,也才會使人激動,使人狂喜,使人們的心靈受到震撼?!彼昧苏甑臅r間,前后四次做過大的修改,一九九六年年底才完成了這件作品。沈老師毅力可佩,非有山石般的精神不能為。他創(chuàng)造了黔臺文化藝術(shù)交流的一段佳話。
臺東
五月四日,凌晨四點就醒了,天已亮。五點顧久先生起床,提著相機出門了。我也只好起來,立窗邊觀風景。旅館門口是一條河,地圖上說是知本溪,過河是山,即知本山,林木青翠,云霧滃起。六點顧歸,說對面是個公園,不妨出門走走,從之。雨季未到,河床干涸,泥石狼藉,河岸破碎,是泥石流肆虐留下的痕跡。東走百十步,西轉(zhuǎn)過橋到山下,有二廟,一日受天宮,一日福靈宮,顧其名,當是道教場所,但門未開,不知究竟。兩廟皆是新建,福靈宮因陋就簡建在民居樓頂,下面是居人、車庫,臺人的佞神以至如此。廟旁人家稀落,門前都盛開著三角梅。一位老婦斜靠在門口的躺椅上,似醒非醒。七點回到館吃早餐,館后的山也滃起了云霧。
八點半坐車往臺東大學知本校區(qū)演講,師生五六十人在座,有幾位是著當?shù)厣贁?shù)民族服裝。先顧久先生講“貴州文化概說”,次何光渝先生講“貴州人與臺灣”,次翁家烈先生講“貴州歷史與民族”,效果還算好。該校從事民族學、人類學研究的師生對貴州多民族文化也很有興趣,希望能前往考察?;ㄉ?、臺東這兩個地方,在臺灣屬于后開發(fā)地區(qū),其地理人文環(huán)境與貴州很相似,一樣的多山多民族。根據(jù)考古發(fā)掘,臺東出現(xiàn)了“銳棱砸擊法”制造的石器,而“銳棱砸擊法”這種在舊石器時代先進的石器制造方法,出現(xiàn)最早、使用最廣泛的地區(qū)就是貴州。雖然還沒有證據(jù)表明臺灣的“銳棱砸擊法”是從貴州傳過去的,“但至少可以說黔臺兩地的先民曾經(jīng)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何光渝語)。
午后參觀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一九八。年,東線鐵路于卑南站施工時,發(fā)現(xiàn)了石板棺墓葬群,經(jīng)臺灣大學考古隊數(shù)度發(fā)掘后,建館保存,該館包括本館與遺址公園兩部分。二00二年八月正式開館。我們僅參觀本館。內(nèi)容頗豐富,惜行色匆匆,不暇細觀,民族學家翁家烈先生更是戀戀不舍。在此購書兩種:
《臺灣老明信片-原住民篇》,串門企業(yè)有限公司出版,三百八十元臺幣;
《鳥居龍藏——縱橫臺灣與東亞的人類學先驅(qū)》,中菌英助撰,楊南郡譯注,晨星出版,也是三百八十元臺幣。買到鳥居龍藏傳記,非常高興,因為鳥居來臺灣考察過土番后,以為其中的一支與苗族很相似,疑出同源,所以又去貴州考察苗族,著有《苗族調(diào)查報告》一書。他懷疑大和民族是苗族的一支,所以貴州之行也是為了尋找日本民族的根。當然也未得確證。
三點訪臺東生活美學館,參加書畫筆會,館長林永發(fā)先生率館同人、書畫界代表數(shù)十人相迎。生活美學館官辦單位,負責花蓮、臺東兩縣的文化產(chǎn)業(yè)、小區(qū)總體營造事業(yè)、各項生活美學活動。簡而言之,就是創(chuàng)造美的環(huán)境、美的生活,尤其是將美的理念貫穿于日常生活之中。美是生活的方式,也是生活的目的。蔡元培先生提倡以美育代替宗教,其內(nèi)容就包含了生活美,不料他的部分思想、主張卻在這里實現(xiàn)了。生活美學事涉全民,故參加美學館活動的人各行各業(yè)、各種層次都有。其中一位老畫家張志煜先生,九十歲,四川成都人,操川話說川黔地相連,方言相近,可說是同鄉(xiāng),今天見到同鄉(xiāng)很高興。你們只知道貴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卻不知道貴州山水如何美,人情如何美。其又一位廣東籍的老先生,九十三歲,是抗戰(zhàn)勝利后來接收臺灣警務的,擅書法。介紹、發(fā)言完畢,即展開筆墨紙硯,繪畫寫字。
筆會結(jié)束,臺東大學宴請。喝的是金門高粱
酒,主人言是臺灣的茅臺,感覺如北京二鍋頭,無余味。東道主殷勤勸酒,觥籌交錯,酒酣耳熱,興致高漲。本團章先生即席賦詩,臺東大學劉清財教授起而唱之。唱詩的傳統(tǒng),大陸斷裂了,臺灣接續(xù)了。
仍宿富野溫泉會館。本來今天很累,應該有一覺好睡,但卻久久不能入眠。
臺南
五月六日,晴。早八點起,飯后游安平古堡。當?shù)貙в蝸碛且晃慌?,姓李?/p>
古堡地在安平港海岸上,運河與臺江海灣之間。雖然殘垣斷壁,卻是臺灣頭號古跡。連橫《臺灣通史序》云:“臺灣固無史,荷人啟之,鄭氏作之,清代營之?!泵髂┨靻⒛觊g,荷蘭人占據(jù)臺灣,在臺南修筑兩座城堡,熱蘭遮城和普羅民遮城,臺人稱之為赤嵌城和赤嵌樓,又稱紅毛城、番仔城。赤嵌城是其政治、軍事和貿(mào)易中心。鄭成功收復臺灣,設(shè)安平鎮(zhèn)、承天府,分駐赤嵌城、赤嵌樓,鄭氏三代都以赤嵌城為邸第。清軍攻占臺灣后,置臺灣府隸福建省,府署設(shè)于赤嵌城西十三里,改赤嵌城為軍裝局。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三年),英國軍艦炮擊赤嵌城,命中軍火庫,引發(fā)爆炸,城遂毀。同治十三年日本人借故入侵臺南,沈葆楨以欽差大臣身份赴臺督辦軍務,拆運城磚至南數(shù)里處建炮臺。日治時期,日本人將城垣鏟平,改建海關(guān)宿舍,遺址幾乎全毀??箲?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改日“安平古堡”,供人憑吊。一部臺灣開辟史,不能不從這里講起。
《臺灣通史-城池志》載,赤嵌城“基廣二百七十六丈六尺,高三丈有奇,為兩層,四隅各置巨炮”,今僅存內(nèi)城右方,呈半圓狀,及古井遺址,外城北、南、西南棱角,南城壁長九丈許,高三丈余。用紅磚,烈日下灼灼如火。墻上古榕盤踞,氣根飄拂如髯須。又有古跡紀念館,就日人所遺房屋而設(shè),陳列赤嵌城復原模型,荷人的對外貿(mào)易、荷蘭專使求和息戰(zhàn)圖,鄭荷條約,鄭氏史跡,沈葆楨在臺事略等圖文資料。城下樹立鄭成功銅像,經(jīng)過時不禁肅然。
李小姐又導往古堡附近的樹屋,樹屋不是古跡,而是風景,一所爬滿了榕樹根的破房子。據(jù)介紹,樹屋初為德記洋行的倉庫,后為日本人所得并重修,臺灣光復后成為鹽倉,因少使用而破落,而屋旁榕樹的龐大根系就延伸過去,或爬上屋頂,或破窗,或穿墻,占據(jù)了屋內(nèi)的墻面和地面。屋頂和外墻的根須又長出樹干,繁茂的枝葉將屋子遮蓋了。自外望去,這所房屋是被榕樹強勁的指爪捏碎了。附近還有一所保存完好的日式住宅,當然早已是人去樓空,僅供游觀了。
十點去武廟、天后宮,即是關(guān)帝廟、媽祖廟,一瞥而過。朱偉華教授昨天臨時動議去臺灣文學館,深得我心。該館在中西區(qū)中正路一號,原是日治時期臺南州的衙署,陳列著清代以來各個時期臺灣作家學者的手稿、照片、著作的各種版本,以及文學報刊。我熟悉的有如丘逢甲、連橫、賴和、鍾理和、楊逵、鍾肇政、陳若曦、吳晟等,也有外省籍的于梨華、白先勇、余光中、龍應臺等人。日治時期,日本人不許用漢語教學、漢文教材,但臺灣的漢語文學創(chuàng)作未斷絕,與祖國的文化血脈并沒有被斬斷。出了文學館,車過府前路,導游黃君說連橫的祖居在這里。我有大陸版連橫《雅堂筆記》,其中《臺南古跡志》中有一則說到這里原名兵馬營,連氏在此居住了七代人,割臺后被日人收入官,建地方法院。每過故居,他都不勝慨然。曾有《過故居》詩曰:“海上燕云涕淚多,劫灰凌亂感如何。兵馬營外蕭蕭柳,夢雨斜陽不忍過。”異族統(tǒng)治下,士人的傷痛于此可見。
中午飯于永福路二段佐佐木食堂,此處專賣臺南小吃,五花八門、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吃了一陣后又上來一個系列,計有八種,名日安平蚵仔煎、府城棺材板、黃金炸蝦卷、廟口芋粿、蝦仁肉圓、臺南碗粿、鼎邊趖,樣樣特別,色香味形俱佳。棺材板尤其特別,其狀若棺材,長三寸,高、寬寸許,內(nèi)裝雞肉、杏鮑菇、三色豆,又以醬汁澆灌。構(gòu)成棺材的板塊,是以面包切片烤就。還算可口,但過膩,不能連吃兩次。店名是日本式的,菜肴也是日本式的。臺南受日本的影響很深,不僅是飲食,商店的布置裝飾也如此。
飯前,李女士自言原籍貴州赫章縣,其父是來臺的國軍士兵。開放兩岸探親后,她父親多次回鄉(xiāng),她自己則未去過。女士隆鼻凹目,疑是彝族,赫章縣人口以彝族為多。飯后她上車與我們告別,我們送了一方苗族繡片給她。
臺南曾是臺灣的首善之區(qū),可供憑吊、撫拍的地方不少,可惜只有半天時間,不克遍訪。
阿里山的樹
五月七日,晴。早八時離開嘉義市往阿里山。阿里山是嘉義縣屬,在嘉義市東七十五公里,是臺灣最高山玉山的支脈,海拔兩千公尺以上。上車就睡,醒來已到半山。又盤繞了個把小時,到了一個停車場,這里有若干商店,專賣旅游商品。在此換乘小面包車到阿里山閣飯店午餐,飯后游山。飯店前是游山鐵路,近期才出事,停運了。我們所走的路線是姊妹潭、受鎮(zhèn)宮、千歲檜,一路大抵都是下坡。前十許里,路都在森林間穿行。樹皆紅檜,高大筆直,形似柏,枝葉濃密。據(jù)云此樹高大而長壽,樹徑可達六七公尺,樹高可達六七十公尺,樹齡可至二三千年,木質(zhì)木材輕軟,色黃而香,是建屋、造船、制家具的良材。林間巨大樹樁隨處可見,看似腐朽了,一摸卻堅硬如鐵。據(jù)說是日本人砍伐后留下的,日本人將阿里山年齡三千年的巨木砍伐后,運回日本修建宮殿、神社,嘉義至阿里山的鐵路,就是為運輸木材而修筑的?!盎蛘哂皿@異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斷樹樁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這么一所戶外博物館,到處暴露著古木的殘骸。時間,已經(jīng)把它們雕成神奇的藝術(shù)。雖死不朽,丑到極限竟美了起來。據(jù)說,大半是日治時代伐余的紅檜巨樹,高貴的軀干風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砉砉的斧斤過后,不知在什么懷鄉(xiāng)的遠方為棟為梁,或者凌遲寸碟,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這一盤盤一壔壔碩老無朋的樹根,夭矯頑強,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風漢雨之后,虬幡糾結(jié),筋骨盡露的指爪,章魚似的,猶緊緊抓住當日哺乳的厘土不放。霜皮龍鱗,肌理縱橫。頑比銹鋼廢鐵,這些久僵的無頭尸體早已風化為樹精木怪。風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見滿山蠢蠢而動,都是這些殘缺的山魈?!庇喙庵性凇渡矫恕分羞@樣勾畫阿里山樹樁的形神。那些彎曲不堪大用的樹,幸免于日本人的斧戕,成為山中元老?,F(xiàn)在看到的檜林,是后來栽種的,今已合抱。
穿過檜樹林,有相距不遠的兩個小水潭,稱姊妹潭。想起《阿里山的姑娘》這首歌,覺得山中應該有這樣一雙碧潭來對應。至于阿里山的姑娘是否美如水,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姊潭稍大于妹潭,中有樹樁二,大樹樁上建有茅亭,有橋與岸連。我們到亭上小憩,四面的樹影倒映潭中,潭水呈鵝黃色。此時,游客一波一波接踵而至,都是大陸來的。我們想等稍微清靜一點再前行,但總難以找到一個空隙,只好隨著人流下去。下面是一片雜樹林,樹上草間,時見花影。一樹木蘭開得正歡,紅紫一片,游客目光繞樹三匝,才緩緩解去。未久至受鎮(zhèn)宮,一個修建未久的道觀,祀玄天上帝、注生娘娘、福德正神。宮高三層,一層門首三檐,二層
無檐,三層三檐,三層正殿兩側(cè)露臺又各構(gòu)一亭。結(jié)構(gòu)很是繁復,雕飾也很精細,但失之累贅。門口是商店,叫賣之聲不絕于耳,如廟會然。
受鎮(zhèn)宮西北山上原有神木,一株高五十多公尺、周圍二十三公尺,須十四五人方可合抱的紅檜。八十年代我讀臺灣詩人高準的長詩《神木》,就知道有這株巨樹,高準將它當做中華民族的象征來寫,歌頌它“飽看千古興廢”,“不向死亡低頭”,是“亞洲之巨人”。天地間沒有永恒的事物,神木三千余歲,也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導覽圖上注曰:“民國八十六年七月一日上午十時五分,阿里山神木傾斜,樹干斷裂,三分之一倒伏于森林鐵路上。民國八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將阿里山神木三分之二放倒安息,回歸自然?!蹦持陿淠镜臉s枯不足怪,重要的是一個群落的生生不息。我們未去憑吊神木的遺骸,而去瞻仰了它的后輩,一株千年檜,也是高數(shù)十公尺,十幾人合抱的巨樹。千年檜的四周有若干老檜樁,樁上長了新樹,如老子生了兒子,這個兒子也是數(shù)百歲高齡了。有一株三代木,同根而生、年齡不同的三株樹,第一代已經(jīng)枯干倒地,第二代也只剩了個空洞的樹干,第三代卻正郁郁蔥蔥,健壯茂盛。千歲檜旁有一碑,日“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碑文字小看不清,想這位博士當是砍樹“功臣”。有一圓塔日“樹靈塔”,鐵鑄,狀如炸彈?;酁閳A形,共六層,即是六個同心圓。導游說,日本人伐木時,煮出的飯色紅如血,一而再再而三,日人懼,因造此塔以安樹靈。塔基每一圈表示樹齡五百年,六圈就是三千年,日本人所伐的紅檜都是年齡三千年以上的。這么巨大、這么高齡的樹,誰敢說它沒有靈魂?
現(xiàn)在常說“兩岸同根”,這個根是民族根、文化根。日本人占據(jù)臺灣后,規(guī)定日語為國語,學校中不準用漢語教學,不準用漢文教材,不準講授割臺以前的歷史,是想挖掉臺灣人的文化根。幾年前國民黨主席連戰(zhàn)首次來訪大陸時,我買到一本華東師大出版社新印的《臺灣通史》,作者連橫即是連戰(zhàn)的祖父。我在扉頁上題了幾句話:
“臺灣原為府,清光緒十三年設(shè)省,甲午戰(zhàn)敗,清廷割臺付日本,日人即禁止學校教授漢語,而以日語代之。古人云,毀人治國,先毀人之史,其用心之惡且深也。連雅堂有慨乎此,獨立完成此作,欲為臺人留文化之根也。”此次訪臺,感覺臺灣的中華文化之根是牢固的。臺灣保存的傳統(tǒng)比大陸還多,與臺灣人交流,我甚至覺得比與廣東、福建人順暢。
四時許下山,忽然云霧彌漫。阿里山的云海是有名的,但我們在山上不曾見到,我們要走了,云卻來了,一直送我們到山下。
日月潭
五月八日,晴。早八點起,飯后赴南投縣中臺禪寺。車南下復東折,九點半到埔里一新里,中臺禪寺所在地也。中臺禪寺創(chuàng)建于一九九四年,殿宇高大宏偉,結(jié)構(gòu)別致,雕飾精湛,堪稱建筑藝術(shù)的杰作。但游客摩肩接踵,恐非參禪之所。飯后往日月潭,潭在南投縣。
抄一段旅游冊上的資料:
“日月潭舊稱水沙連,又名龍湖、水社大湖、珠潭、雙潭,亦名水里社。潭中有小島名拉魯島,舊名珠嶼島、光華島,以此島為界,潭面北半部形如日輪,南半部形似月鉤,故名日月潭。位于阿里山以北、能高山之南的南投縣魚池鄉(xiāng)水社村,是臺灣最大的天然淡水湖泊。環(huán)潭周長三十五公里,平均水深三十米,水域面積達九百多公頃,比杭州西湖大三分之一左右。日月潭本來是兩個單獨的湖泊,后來因為發(fā)電需要,在下游筑壩,水位上升,兩湖就連為一體了?!薄堆盘霉P記》引漳浦藍鹿洲《東征集》紀水沙連文云:“水沙連嶼在深潭之中,小山如贅疣,浮游水面。”是則水沙連本是潭中島嶼名,后漸移作潭名。殆潭初形似日月,筑壩潴水后水面擴大,改變了原狀。從地圖上看,現(xiàn)在的日月潭既不像日也不像月,倒像是一匹回頭的駱駝,又像一條轉(zhuǎn)身的金魚。水里社是所在番社名,非潭名。藍鹿洲文中還說,水沙連上山青水綠,四顧蒼茫,竹樹參差,云飛鳥語,“番繞嶼為屋以居,極稠密”??梢妽u原不很小,現(xiàn)在只剩方丈之地,幾株東倒西歪的老樹。所云番,是指鄒族,現(xiàn)仍居潭南山間。
連雅堂所輯《臺灣詩乘》收吾黔周鍾碹詩七首,其中《水沙浮嶼》一首即是詠日月潭小島的。詩日:“云根不墜地,半落東山頭。天風與海水,爭激怒生疣。斷鰲足簸揚,支祈任沉浮。狀若銀河翻,回星漂斗牛;又若乘杯渡,一粒亂中流。山水有常性,動靜安足求。呼龍與之語,掀髯嗔我尤。靜極而思動,天地一浮漚。大笑揮龍去,浮沙云未收。”周鍾碹,字宣子,貴筑縣人,詹事府詹事、詩人周起渭族叔,康熙五十三年來任臺灣府諸羅知縣。清人得臺灣后,設(shè)一府領(lǐng)三縣,隸于福建,諸羅治今嘉義市,今前山嘉義市以北的地方都屬諸羅,其地占臺島總面積的一半,日月潭自在其中?!杜_灣通史-循吏列傳》云其“性慈惠,為治識大體”。其時六斗以北至雞籠荒穢未治,土著居民不知稼穡,宣子教其耕種,捐俸開溝渠、筑堰塘、辟阡陌、給種子,農(nóng)業(yè)始興。百姓得利,社會安定,三年內(nèi)未發(fā)生一起互相殘殺的事件。又建學館、修縣志,文教興焉。他離任后,諸羅人民感其德,稱所修塘堰為“周公堰”,并在龍湖崴繪其像以祀。日月潭舊名龍湖,繪像之所或在此。
又抄:
“日月潭之美在于環(huán)湖重巒迭峰,湖面遼闊,潭水澄澈;一年四季,晨昏景色各有不同。潭東的水社大山高逾二千公尺,朝霞暮靄,山峰倒影,風光旖旎。潭北山腰有一座文武廟,自廟前遠眺,潭內(nèi)景色,盡收眼底。南面青龍山,地勢險峻,山麓中有幾座寺廟,其中玄奘寺供奉唐代高僧唐玄奘的靈骨。西畔有一座孔雀園,養(yǎng)有數(shù)十對孔雀,能表演開屏、跳舞,使人倍添游興。東南的邵族居民聚落,有專供旅客觀賞的民族歌舞表演。泛舟游湖,在輕紗般的薄霧中飄來蕩去,優(yōu)雅寧靜,別具一番情趣。”我們只是乘游艇從北向南過了一下,沒有機會登臨四山,冊子上介紹的幾處地方無從得觀。據(jù)說玄奘法師先被安葬在長安東南白鹿原,次年又遷葬于樊川北原,建塔安奉。此后,玄奘遺骨在戰(zhàn)亂中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于宋仁宗天圣五年(公元一。二七年)安置在金陵(今南京)天禧寺。一九四三年二月,侵華日軍在南京大報恩寺遺址興建神社,意外發(fā)掘出玄奘頂骨舍利石函。日本人想獨占,后來迫于輿論壓力,將玄奘靈骨分為六份,分別在南京、北平供奉,并將一部分運回日本,供奉于日本琦玉縣慈恩寺。戰(zhàn)后,臺灣佛教界派代表與琦玉縣慈恩寺住持商談,幾度交涉后,日本同意分部分頂骨給臺灣,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臺灣僧人將玄奘頂骨舍利從日本迎回臺灣。很多地方都爭相供奉,最終是老蔣先生拍板,定在日月潭邊建寺供奉。一九六五年十一月玄奘寺建成后,才將玄奘靈骨遷迎入玄奘寺安放。冊子上未說到慈恩塔,在南岸,玄光寺之后,我們在游艇上看到,九層八角,仿遼代慈恩寺,是老蔣先生為了紀念其母王太夫人而建。黃君說,蔣先生每年來日月潭避暑時,都住在塔上,他經(jīng)常站在第九層西望大陸。
三點半在南岸登車,赴臺北宿。今天是最無趣的一天,幾乎找不到感興之處,就只有當文抄公。
意外的收獲
五月九日,晴。上午眾人赴臺灣藝術(shù)大學演講,我與孫兆霞教授往臺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尋訪抗戰(zhàn)期間芮逸夫先生所攝貴州少數(shù)民族老照片。一九三九年年底、一九四。年年初,昆明中央博物院厐熏栗、芮逸夫兩先生到貴州調(diào)查少數(shù)民族裝飾紋樣,收集了很多繡片。芮先生拍攝了不少照片,回到昆明后,厐先生根據(jù)照片描繪裝飾紋樣,次年入蜀,他憑記憶創(chuàng)作了《貴州山民圖》二十幅。厐先生后來回憶說,顧維鈞買走了十幅,說是贈送英國皇家學院。另十幅藏于家中,編入畫集。照片則由芮逸夫先生攜入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漂流到了臺灣。安順杜應國兄幾年前就知道了這批照片的下落,得知孫教授有臺灣之行,特囑尋訪。孫教授與史語所研究員王明珂先生相識,行前與王先生聯(lián)系過,王先生在臺中出差,介紹我們找他的學生胡其瑞君,胡君約我們今天上午十點相見。
中研院在臺北東北南港區(qū),乘出租車近一小時方到。并無門衛(wèi),大可揚長而入。孫教授說北京中國社科院外的里兩道崗哨,盤查甚嚴,視來訪者如盜賊然。時間尚早,信步游觀。院內(nèi)很清靜,行人極少,偶爾駛過的車輛也幾乎沒有聲音。我就想到胡適、傅斯年、李方桂、吳大猷等前輩,似乎他們還在樹林中的哪一幢樓住著。中有小溪,溪上有橋。至橋邊,孫教授說天上的云好漂亮哦,我仰頭看,果然,時如懸瀑,時如驚濤,激蕩不已。
到史語所,胡其瑞、白品鍵、王佳涵三位年輕人接待了我們。他們的工作室里有一張布標,上書“中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數(shù)據(jù)庫”。他們將芮逸夫所攝照片電子版從計算機調(diào)出,約有兩百張,涉及貴陽、貴筑、龍里、貴定、安順幾個市縣。還有芮先生當時的文字記錄本三冊,紀事、記苗語詞匯,是用鋼筆書寫,但時過七十年,字跡已淡如鉛筆。他們將照片中的安順部分制成光盤讓我們帶走。他們并不知道厐熏栗先生作《貴州山民圖》的事,我以所攜數(shù)張電子版出示,其中一張與照片極相似,我復制了一份給他們。還以本所整理出版的黎光明、王元輝著《川西民俗調(diào)查記錄》與芮逸夫著《川南苗族調(diào)查日記》相贈,這類書都是我平時所愛收集、閱讀的。盤桓了個把小時才告辭。回來報告顧先生,說希望與史語所合作出版這批老照片,顧先生同意。
鄉(xiāng)情
在臺灣的最后一夜,與旅臺貴州同鄉(xiāng)歡聚。同鄉(xiāng)會特地將聚會地點選在臺北貴陽街。同鄉(xiāng)會前理事長、退役將軍、思南籍的饒德俊老先生在門口相迎,與我們的團長顧久先生攜手而入。鄉(xiāng)親數(shù)十人已在等候,大多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中年以下的都是他們的后代。饒、顧兩先生分別介紹各自的人,那些老兵在介紹到自己時,都作立正狀,如長官點名然。臺灣貴州同鄉(xiāng)會與我的單位幾年前就有了協(xié)議,每年組織一次“海峽兩岸黔人書畫展”,來年在對方舉辦,已經(jīng)舉辦了五六次了。好些人都互相熟識,此番在臺北相見很親熱。本團章先生的父親是同鄉(xiāng)會韋先生的老師,他們見面時兩度互相擁抱,惹得饒老先生抹眼淚。饒先生的歡迎詞很精彩,尤其是關(guān)于兩岸關(guān)系的見解很深刻。
吃飯時,同桌都是舊思南府屬各縣的,鄰座的一位老先生,我問其籍貫、姓氏,答印江人,姓戴,就知道他是戴傳節(jié)先生,我讀過他在家鄉(xiāng)印刷的自傳《歸根錄》,敘事生動,文筆也很好。他在遼沈戰(zhàn)役中當了解放軍的俘虜又逃回國軍部隊,隨部隊到了臺灣。想多與他攀談,但此公耳背殊甚,不能如愿。席間,九十七歲高齡的普定籍文秉衡老先生來了興致,高歌起來,校園歌、抗戰(zhàn)歌。一位陳克謙先生,擅作嵌名聯(lián),也為我作了一聯(lián):
“堯天舜日民崇德,禮門義路君尚仁。”當場書贈。觀其貌、聽其音,都不像貴州人,問他,答是廣東人。又問何以參加貴州同鄉(xiāng)會的活動,答“我是貴州人養(yǎng)大的”,猜想少年入伍,是在貴州人為主體的部隊里,貴州人對他多有照拂。可惜席間嘈雜,不便多問。
今晚同鄉(xiāng)會參加歡聚的青年一輩很少,大多是代老病的親長赴會,就餐時就走了。這幾天在臺灣校園里走動,我感到臺灣的青年一代對大陸是隔膜的,不了解的,也不想了解。饒德俊老先生說,同鄉(xiāng)會每年花費數(shù)十萬元辦《黔人》《貴州文獻》兩種雜志,希望是將這份鄉(xiāng)情延續(xù)下去,保持與故土的文化臍帶。他囑咐我回去要組織稿件寄來,不怕長。
同程
五月十日,晴。今天是訪臺的最后一天,準確地說只有半天了。一大早就起來,早餐、退房后直奔臺島北端的野柳。野柳在基隆西北三十四里,是一突出海面的岬角,長約三里許。岸上巖石奇形怪狀,如燭臺,如屐履,如女首,如海龜,如蘑菇,如蜂房,如鯉魚,無不如也。此處巖石上硬下軟,海風蝕之,海潮嚙之,軟者削損,硬者依然,久之遂為此無不如之之狀。海水湛藍,云天亦湛藍,與海藍做一處。近岸淺瀨,藻荇鵝黃,小魚成群,倏忽而過。區(qū)區(qū)海岬,一小時游歷殆遍。歸至基隆城,遇迎神隊伍,鼓樂前導,戴各色面具,舉各色旗幡,穿花衣,踩高蹺,迤邐二三里。十二點回到臺北,食于“胡須張”。飯畢趨桃園機場,一點到。與接待方樊、黃、林三君告別。兩點半飛廣州,四點半到。在廣州機場等候五小時之久,天熱人困,奄奄一息。子夜抵貴陽機場,天涼。到家,春說,這幾天好冷哦,又是風又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