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
從文化回歸維度看新政治觀
新政治觀之“新”,可有多個維度。今人習慣于向前看,向外看。這是完全必要而重要的。筆者補充一個維度,也許有點奇怪的維度:文化回歸。今天中國正在經歷的轉型時代之新政治,必伴隨中國文化之重建;理想的未來中國之新政制,當為中國文明之新政制。
自十九世紀末,中國進入現(xiàn)代立國(nation-state building)期,積極參與此一歷史性過程的文化與政治主體,首先是敏感的儒家士大夫,隨后是接受西式教育之知識分子,為救亡圖存,積極學習西方現(xiàn)代國家之諸制度及其理念、理論。不幸的是,他們迅速走向極端,走上忽視、乃至全盤摧毀中國固有文明,而以外來藍圖重建現(xiàn)代新世界之歧途。由此導致政體與文明、法律與生活之間的脫節(jié),乃至對立。此為中國轉型已逾百年,而依然不能建立穩(wěn)定的現(xiàn)代秩序之根源所在。
不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情況已發(fā)生極大變化:中國文明開始回歸。過去三十年中國所發(fā)生的一切良性變化,不論是經濟領域的市場制度與私人產權保護,社會領域中的自治,對外部世界的開放,乃至于政治領域的民主、法治理念之確立與制度上的變革,都可以說是中國文明復歸之結果。因為,所有這些變化之開端都是民眾突破集中計劃體制之制度,以自發(fā)回歸傳統(tǒng)制度的方式進行制度創(chuàng)新,政府則對此予以認可。過去三十多年之良性政治,差不多都是這種認可的政治。
此即先賢探尋千百度之“新政治”,它就在這兒。其本質是:權力向文明妥協(xié)、法律向生活讓步。由此而有政府權力向民眾權利和利益之妥協(xié),而有了真正的“政治”,也即多元主體通過論辯和博弈就公共問題作出決策的過程,諸多制度變革就是以此展開的。
只是,過去三十多年,這樣的新政治一直處于不自覺狀態(tài),因而新、舊政治混雜,精神與社會秩序趨向潰散,制度難題不能獲得有效解決,而形成目前令所有人焦慮之局面。今日所當為者,就是樹立此一新政治之自覺。今日之新政治觀應當本乎過去三十多年新政治之基本精神,而自覺地擴充豐富之,以最終完成三千年未有之大轉型。
新政治觀須以政治的文明自覺為前提
第一,中國文明復興之自覺意識。中國是一個超級規(guī)模的文明與政治共同體,且至少在五千年漫長歷史中,保持了連續(xù)性。中國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繁榮、擴展、強大的力量,正在于帝舜“誕敷文德”和孔子所說“修文德以來之”的“文德”,也即文明。這個文明的政治共同體以仁義禮智信之價值為本,以共和為制,以天下主義為世界想象,而成就人類政治上一大奇跡。
自十九世紀末,先賢在救亡圖存壓力下,為“保國”、“保種”而忘記“保教”,甚至主動摧毀中國固有文化。至今日,中國雖有經濟之騰飛,國力之強盛,而中國人之價值、生活方式和政治形態(tài),皆出現(xiàn)嚴重斷裂。
事實證明,無視、敵視中國文化之現(xiàn)代化,不足以建立起穩(wěn)定的現(xiàn)代秩序。今日社會各界當拋棄全盤性反傳統(tǒng)主義心結,自覺致力于復興中國文明。這就是中國最重要的政治議題之一;由于中國的巨大規(guī)模,這也是二十一世紀人類最重要的政治事務之一。
那么反過來說,今日中國之政治應當具有文明復興之自覺。政治參與之主體,不論是執(zhí)政黨,還是商界精英、思想與文化精英、知識分子,乃至普通民眾,都應當意識到,解決今日中國所存在之問題,所需要的不僅是制度變革,還有中國式現(xiàn)代價值之構建、中國式現(xiàn)代生活方式。凡此種種,可為市場形成健全秩序、為社會自我治理與政治之良性變革構筑堅實基礎,更關乎中國人之身心寄托,以及中國發(fā)揮世界領導作用之自信的養(yǎng)成。這些共同構成中國文明之復興。
第二,中國政治主體性之自覺意識。基于此一文明復興之政治自覺,當創(chuàng)制立法之時,應立定中國主體性,會通古今中外之優(yōu)良制度,而服務于中國文明之復興這個大目標。
中國目前問題重重,需要廣泛的制度變革,這是所有人都承認的。然而,如何變革?人們馬上想到,學習外國,尤其是西方。這自然是必要的。畢竟,西方建立現(xiàn)代制度已有兩三百年,如此漫長的時間足以證明很多制度之有效性,中國當然有必要學習之。但是,西方制度自有其文化脈絡,故中國不可能照抄其“形”。中國人只能精研其“義”,運用于中國文明脈絡中,構建中國式制度。于是,理解中國文明,就成為有效地學習西方之前提。
也就是說,哪怕是學習西方之創(chuàng)制立法,也首先需要確立中國文明之政治主體性。中國應當立足于自身文明,參酌古今中外之經驗,探索、構造中國的現(xiàn)代政制形態(tài)。這方面,中國人也確實積累了很多經驗。為追求優(yōu)良治理,中國圣賢進行了艱苦卓絕之努力,嘗試了很多制度,其中許多制度被歷史證明是成功的。
當下中國之新政治觀須立足于三項基本原則——仁本之政治價值觀、共和之治理觀、天下主義之世界秩序觀
基于中國文明之政治經驗,本乎普適的優(yōu)良治理之道,可初步確定,當下中國之新政治觀須立足于以下三項基本原則。
第一,仁本之政治價值觀。政治需要價值:政治價值可以指引權力,讓權力不至于墮落為個人或者集團追求或維持利益的工具,而保持公共性,即致力于國民之尊嚴、幸福與國家之文明、強大。政治價值約束政治活動主體,讓他們具有政治倫理底線。
當下中國最為嚴重的問題之一是個別官員缺乏政治和行政倫理。于是,這些官員們很容易成為物質拜物教信徒。這樣的官員會以一種末世心態(tài)瘋狂貪腐。這樣的官員也會丟棄政治責任,比如家屬全部移民。這樣的官員會形成錯誤的政績觀和官民觀,為自己的政績犧牲民眾的利益甚至生命。
在當下中國,官民之間、體制內外之間存在嚴重隔閡;即便民間社會中不同觀念、政治派系之間,也存在嚴重隔閡,因而發(fā)生大學教授因為政治立場不同而打人的丑劇。出現(xiàn)這種隔閡、對立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們缺乏價值共識。于是,政治上的立場被尖銳化,而沒有任何緩沖機制。
必須重建政治價值。這個價值可用“仁”字為本構建現(xiàn)代制度支撐之“仁政”。
自孔子以來,中國人之政治理想就是仁政??鬃诱f:“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沒有仁,再完整的禮樂也不可能帶來優(yōu)良秩序。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辈蝗倘酥褪侨收?。然而,何謂仁政?今人多有誤解。
正確理解仁政的關鍵在于明白“仁”的含義??鬃訉θ视泻芏嗾撌?,最為經典者見《中庸》:“仁者,人也。”仁乃是人與人之間相處之最基礎原則,它涵容人的尊嚴、自由與平等。
中國之理想政治就是仁本的政治,這也是中國可能的政治。仁之精神應當灌注于每個權力部門、每個政治活動的參與主體,從政治家到官員到普通民眾;仁之原則應當支配憲法及所有法律,應當支配政治之全過程。
仁本可重塑國家精神。當今中國物質主義盛行,在政府表現(xiàn)為增長主義,在民眾表現(xiàn)為消費主義。物質主義把人當成物,否認心靈,所以中國人雖然富裕,卻并未得到幸福;物質主義否認文化,所以中國雖然強盛,在國際上卻未得到足夠尊重。物質主義指引的國家是沒有前途的。仁本則是反物質主義的,它以人為本,且承認人是一切事務的主體,也是其唯一目的。
仁本可樹立健全的政治倫理。當今中國需要政治家。政治家需要同時具備智、仁、勇三德,而仁為大本大源。仁就是不忍人之心,就是人溺己溺之情,不忍看到民眾遭受痛苦,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具有仁心的政治家也會采取種種措施為民謀利,為此,他們必具有“從眾”的政治智慧。這樣的人物有價值、有理想,因而也能沉著、堅韌而勇敢地為理想而努力。這就是見“義”而為之“勇”。今日中國正需要這樣的政治家。
仁本可樹立健全的行政倫理。仁要求人們相互尊重:民眾固然需要尊重官員,官員更需要尊重民眾。民眾與官員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僅分工有所不同而已。
仁本可重建政治上的價值共識。仁內含著包容、寬容,仁可為中國政治注入包容、寬容之精神。仁本可為政治過程提供一個價值共識,這樣的共識可柔化政治上可能的對立與沖突。政治主體如果普遍地以仁為本,就會尊重其他人,包括那些與自己意見不一致、甚至立場對立的人,節(jié)制自己的情感,以協(xié)商、對話的方式參與公共事務。
第二,共和之治理觀。仁本的政治價值觀塑造“仁政”。仁政就是把人當成目的的政治,就是自由人的平等的政治,它所塑造的人際“和而不同”的狀態(tài),是共同體可以達到的最高境界。
仁政是一種公共性政治。仁政以民眾幸福和國家繁榮為目的,仁政是公共的,不允許任何人為了私人利益占有和使用公共權力。因此,仁政之唯一正當?shù)膶崿F(xiàn)形態(tài)就是共和。
共和之文化基礎是人各治其身,此即《大學》“八目”所說的“修身”。人皆有仁,然而可能被物欲遮蔽,而視他人為物,相互傷害。仁內在地要求“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所謂修身,就是克己,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養(yǎng)成“敬”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社會秩序之基礎。
當下推進新政治,最合適的入手點就是推進自治。從政體角度看,需要推進基層自治。與此同時,需要積極地推進開放社會各個領域的公民自治,扎穩(wěn)優(yōu)良治理之基礎。
當然,共和也需要一系列制度安排。這就是人們經常談論的現(xiàn)代政治制度之要件:法治,也即客觀的公正的規(guī)則之治;同一個政府內部諸種權力的分立與制衡;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基層自治性組織之間權力和責任的合理分配;以及民主決策程序。這些是現(xiàn)代社會治理之基本要件。過去十幾年間,所有這些領域都已邁開變革的步伐,但尚處于變革的中間狀態(tài)?,F(xiàn)在所需要的是積極而審慎地推進。
第三,天下主義之世界秩序觀。風水輪流轉。過去五百年間,現(xiàn)代世界的領導權經歷過非常明顯的轉移。今天,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已經開始。對中國,這意味著榮耀,更意味著責任。因此,新政治觀必須具有世界視野、人類關懷。這個時候,中國人必須回到數(shù)千年間中國圣賢構造人間合理秩序之天下主義。
平心而論,過去三十多年間,中國經濟有高速增長,因而,中國的整體經濟實力有大幅度提高,至少已處于坐二望一的位置。這種物質性力量,外部世界最容易感知到,故有“中國威脅論”之流行,有“中美國”概念之生成。但是,中國在處理與周邊國家關系、處理與其他大國之關系的時候,卻沒有發(fā)揮出世界領導責任。
這些年來,在世界舞臺上,中國發(fā)揮作用,似乎較多地依托經濟力量之運用,而在價值問題上采取守勢。道理很簡單:在文明遭遇嚴重斷裂之后,當下中國沒有自己的令人信服的價值。沒有價值支持,單純靠經濟力量的運用,很容易引發(fā)當事國和第三方的疑懼。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對國際諸多重大問題只好采取回避策略,但回避本身又會引發(fā)國際社會對中國的猜測。
另一方面,因為缺乏文化支撐,中國迄今無法拿出一個具有感召力的世界想象。任何一個大國,欲承擔領導世界之責任,均需一套具有道德感召力的世界想象,借以凝聚全球共識,推動世界秩序之改進。中國已被賦予了領導世界之責任,卻不能出示這樣的想象。其結果,世界秩序處于毫無目標的飄蕩中,中國自身在全球公共事務決策機制中的權力也無法有效使用,利益沒有充分保障。
哪怕只是為了中國自身的國際權利和利益,中國也必須承擔起領導世界的責任。當下中國必須具有世界政治責任意識。為此,中國必須拿出一個具有道德感召力的世界想象。而這個世界秩序想象只能是天下,中國未來領導世界的原則只能是天下主義。
天下主義之核心就在于承擔領導責任的國家修其“文德”。此處之文德不是簡單的道德,而是包括道德在內的整體文明,如價值、生活方式、政體安排等等。大國就是靠文明對其他國家產生感召力,贏得其他國家的信任,而享有領導之權威的。
于是,中國能否充實自身的文明,更為具體地說,恢復和重建中國文明,就成為中國能否承擔自己的世界領導責任之關鍵。也就是說,中國文化才是中國最重要的戰(zhàn)略資源。精英群體尤其是政治家必須學習如何運用文化,為此,他們必須認同中國文化,并致力于重建中國文化。
今日欲建設新政治,必須首先重建中國文化
新政治觀之理念出自中國文明,出自中國文明之最深處。然而,二十世紀,中國文化曾遭遇嚴重破壞,在今日中國,中國文化之氣氛相當?shù)?,很多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及政經精英,認識不到上述理念,甚至根本不愿設想中國文明可孕生如此偉大的理念。因此,立足于中國文明主體性而又對世界保持開放性的新政治觀,必須伴之以一個“新文化觀”。
這種新文化觀實為文化復歸觀,也即,回向傳統(tǒng)。推動這個古老的新文化之建設,就是新政治之開端和核心環(huán)節(jié)。社會各界,尤其是政府,當致力于恢復中國文化。只有通過回向傳統(tǒng),中國文化才有可能重建,中華文明與政治共同體才可能維系,現(xiàn)代制度也才有立足之地。
因此,今日欲建設新政治,必須首先重建中國文化。這種建設當然是全方位的,但不外乎兩個最為重要的領域:第一,教育。應當在學校建立中國經典誦讀、研讀體系,以中國之“文”,化兒童少年,成為具有文化自覺、文化自信的健全的國民、公民。第二,基層社會之文化重建。在城市化大勢下,各方積極探索儒家價值進入基層社區(qū),尤其是進入新興的城市社區(qū)。這些社區(qū)目前沒有核心價值、沒有核心文化,因而沒有社會,沒有公共生活。儒家價值的進入,則可以文化凝聚人心,建設社會。而這是通往優(yōu)良治理秩序之唯一正道。中國文明之重要特征就是“文教”,以“文”化成天下。自孔子之后,此“文”就是儒家所守護之“六經”,中國價值、中國精神就在這些經典中。秦漢之際的歷史變化證明了,是否接受“文教”,乃是社會穩(wěn)定的關鍵所在。
秦建立了皇帝高度集權之制度,大權統(tǒng)于中央,集中于皇帝。然秦制不二世而亡。漢承秦制,漢初儒家有鑒于秦專權而速亡之歷史教訓,推動漢室進行“第二次立憲”,從“馬上打天下”轉向“文德治天下”。至漢立國六十多年,終于打破功臣子弟與文法吏壟斷權力之格局,容納儒生,建立了儒家士大夫與皇權共同治理天下之新憲制。
此一新憲制中有很多制度值得今人學習,其中最為重要者乃是以文化建設社會之自治制度。自漢代以來,政府與儒家合作,建立了一個官民合作的、多層次的教育體系,以經典誦讀、研讀為中心,以儒家經典育人。下焉者教導普通人以仁義禮智信之德,忠孝節(jié)義之價值,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而成為合格國民;上焉者教導資質出色者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養(yǎng)成君子。這些君子領導社會,化成風俗,并連結民眾為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與社會共同體,以民眾自治,維持社會秩序基礎。
此為令中國文明可久可大之“文化的政治”:學術塑造君子,文化塑造人,兩者共同支持社會,支持政治。沒有文化,沒有君子,就沒有社會,也就沒有良治可言。
二十世紀以來,教育與社會、文化與政治斷裂:化人之文是外來的?,F(xiàn)在必須扭轉這種局面,以中國之文化成真正的中國人——但這真正的中國人又一定是真正的世界公民:天下人。
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已經開始?;乇苤粫屖澜缋Щ蠖靵y。中國必須見“義”勇為,膺其天命。為此,中國人必須自修文德,也即,中國人,尤其是精英群體,應當致力于中國文明之復興?;氐疆斚拢瑧攺闹袊拿鲝团d的高度來看待無法繞開的政治革新,立定文明之主體性,發(fā)揮偉大的政治想象力,重建中國文化,設計優(yōu)良制度。這才是負責任、具有遠見的新政治觀。
(作者為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長)
責編/杜鳳嬌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