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文頎
六月四日星期六
天氣有點(diǎn)悶。
我的心情也有點(diǎn)悶。
山坡下一大片向日葵地在我眼前展開,——現(xiàn)在并不是向日葵的花期,只是一大片青綠中透出點(diǎn)點(diǎn)淡黃。微風(fēng),卻吹得很舒適。
向日葵,我們的向日葵,什么時候會開呢?
坐在山坡上的我,面對升學(xué)志愿書卻有了一種挫敗感。為什么父母、老師要一條心地決定我的志愿呢?
據(jù)說省城中學(xué)奧賽班的高考上線率是百分之百。
我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有一所縣屬高中。我知道這所縣高中每年都培養(yǎng)了很多有藝術(shù)特長的學(xué)生,可媽媽卻說:這幾年這學(xué)校沒一個上北大清華的。
據(jù)說省城里燈火繁華,有超大的商城,有滿目琳瑯
可我愛我家鄉(xiāng)小鎮(zhèn),愛這山坡下一大片的向日葵,愛我的幾支畫筆。我也會愛向日葵地邊的這所縣高中!
想得有些煩了,我干脆拿起筆來,在志愿書上畫了一朵大大的向日葵,逆著陽光看,白色的紙上有淡淡陽光的金色。我笑了。
冉冉抱著兩枝還沒開的向日葵向我走來,淡黃的小花瓣緊緊地包裹著里面不知什么時候才會開的“希望”,花萼卻像極了盛開的樣子?!叭饺?,你知道嗎?”我突然問,要是別人,一定會覺得無厘頭,“還沒有中考,我們卻先要進(jìn)行人生大考呢!”
“我只知道,你、我,”冉冉轉(zhuǎn)過頭,用手指著翻著綠浪的向日葵地,“還有它是不會分開的!”
過了一會,她像詩人一樣認(rèn)真地說:“它是我們的太陽花,是我們的太陽……”
冉冉穿著藍(lán)色的印花T恤,笑得格外燦爛。
六月五日星期天
冉冉跑來告訴我,容姐回來了。
容姐比我倆大一歲,卻比我們早兩年讀書。前年,她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nèi)チ耸〕侵袑W(xué),從此我們便少了聯(lián)系。這個容姐唱起歌來特好聽,我們初中的音樂老師夸她是歌星。所以,容姐、冉冉、我被稱為三大才女——冉冉的文章特棒,我喜歡畫畫。我們?nèi)齻€就像快樂的精靈,在歡樂的校園里,在長滿太陽花的山坡上,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飛來飛去。
“要高考了,高一、高二放假,不準(zhǔn)呆在學(xué)校里,我就回來了?!比萁惆察o地對我和冉冉說,我覺得有些陌生,因?yàn)樗辉傧褚郧澳菢犹⑴闹终f。
冉冉一步跳到我和容姐中間,左手拉著我,右手拉著容姐說:“我們?nèi)バ@里,我們?nèi)ツ巧狡律?”
我們穿過田間路,走在那低矮卻悠長的山坡上。往左就是我們的向日葵地,站在坡上打跟一望,那鋪天蓋地的綠蕩漾而來;往右再走一段小坡,豁然開朗之處便是我們的校園;陽光下,遠(yuǎn)處的綠樹環(huán)抱之地就是我那家鄉(xiāng)的縣高中。
冉冉興奮地提議:“容姐,唱支歌給我們聽,我和文頎久盼甘霖!”容姐遲疑地望著我倆,仿佛我倆很是陌生。
“灰色頭像”的和弦聲不邀而至,那是容姐的手機(jī)在響。
“媽,我跟文頎、冉冉在一起!”容姐仍是安靜地把手機(jī)貼在耳邊說,“……好,我就回來!”
我跟冉冉望著勿勿離去的容姐,已經(jīng)明白她再也不會沿路唱著我們的歌。冉冉癡癡地望著離去的陌生的背影,神色黯然。我恨恨地說:“她變了!”
六月六日星期一
在家還沒呆滿24小時,容姐就要回她的省城中學(xué)。冉冉拉著我要一起去送容姐。我們趕到了十字路口的水果店邊。容姐拉著一個大的行李箱走了過來,箱里有一大半是書。
容姐的媽媽端出幾塊切好了的西瓜,給我們每人一塊。她媽媽說:“她明年也要高考了,她在家呆不住,我陪她一起去省城,就住親戚家?!?/p>
我啃著西瓜不作聲。
“文頎,你臉上長好多痣。”冉冉試圖和我開玩笑,她發(fā)現(xiàn),容姐出現(xiàn)的那一刻,氣氛變了。可我還是不說話。
倒是水果店里的老板娘異?;钴S,用她那沾有各種水果汁的手很諂媚地拍著容姐,嘴里念叨著“容姐有出息”一類的話。
“我覺得容姐越來越像古代趕考的舉人了。”
聽到這話,容姐的媽媽開心地笑了。我也本該配合地笑著,但我只嘟囔了一句:“沒心沒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容姐。
容姐抽空才朝我們一笑,又抽空說:“十多天后,你倆也要中考了,好好考,也來省城吧!”伴著她的話音,大客車?yán)嚷暣潭仨憽?/p>
陽光訕訕地笑,我和冉冉揮手告別陌生的容姐。我們相行漸遠(yuǎn)。
七月九日星期六
天氣越來越悶,知了不耐煩地叫著,陽光有些刺眼。
我和冉冉?jīng)Q定去找汪老師。
汪老師也喜歡向日葵。
記得四年前的那個暑假,冉冉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說她看到了好多好多美麗的花,在那邊山坡下。我約了容姐,隨著冉冉趕往那里。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山洼里一方半畝地的金黃色。我們跑進(jìn)地里,仰頭看那也仰著頭看太陽的花……
于是那里就是我們那個假期的樂園。我們驚奇,我們幻想,我們興奮,我們歌唱……容姐那時的歌唱得特別地動聽。我們就在那里認(rèn)識了汪老師。
那天,當(dāng)他像空降兵一樣出現(xiàn)在向日葵叢中的時候,我們大呼他侵犯了我們的領(lǐng)土。
而他只用一句話就擊敗了我們,他說:“向日葵是我種的!”
容姐指著他悄悄地對我倆說:“他是汪老師,我們初中的美術(shù)老師,教我們畫畫?!?/p>
我很好奇這汪老師能種出這么美麗的花來,但我更好奇的是他擺在地邊的一個小架子上的畫板,這畫板上居然也有著那昂頭向上的金色的花。汪老師手拿畫筆告訴我們:“這是太陽花!”
“太陽花,太陽花,這張揚(yáng)的金色!掩不住的容光!”冉冉已然陶醉。
后來的整個六年級,冉冉沉浸在對太陽花的吟誦中,而我愛上了那畫板,愛上了那醮色的畫筆……
第二年上初中,幸福的是我跟冉冉是一班,更為幸福的是教我們語文和美術(shù)課的老師,居然是汪老師。
汪老師的第一堂課就是在黑板上,用粉筆一筆畫出一朵大大的向日葵花。他告訴我們:“這就是太陽花,是夏日的花!它的心里深藏著夏日的秘密、生命的秘密……”
整整三年,冉冉深深地愛著文學(xué),我深愛著那支畫筆。
現(xiàn)在整個山洼里都種滿了向日葵,不再是那么一小片兒了。拳頭大小的花蕾,是太陽花們緊攥著的夏天的秘密。
我和冉冉來到了那熟悉的汪老師的畫室。
“就知道你們還會來幫我整理畫室?!蓖衾蠋熛残ρ蚤_。
冉冉也沒大沒小,順手拿起一支水彩筆就扔了過去,“我們有事問你啦!”
汪老師眼明手快,一把就接住了冉冉扔過來的畫筆:“你的秘密得由你自己來解!太陽花從不問我!”
我拿眼再次盯住畫室墻上那梵高的向日葵。我覺得那執(zhí)著旋轉(zhuǎn)的花瓣像一只手揪住我的心,揪住我的靈魂。我的心很痛。
汪老師告訴冉冉,她發(fā)表在中小學(xué)文學(xué)刊物上的那十幾篇文章,是那邊高中教語文的伍老師指點(diǎn)、定稿的,今年下半年剛好又教一年級。汪老師說伍老師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
八月一日星期一
班主住老師今天趕到我家,告訴我爸媽,說他教的那個班連我和冉冉總共有五個同學(xué)上了1000分。并說,有好幾位要去省城中學(xué)讀高中,還說有十幾位要去市高中。
父母興高采烈地張羅著,要我去確定、填寫省城中學(xué)的志愿,并強(qiáng)調(diào)只能填一個志愿。
冉冉買來了兩瓶飲料。我們一起走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
我咬著吸管,很天真很純潔很無辜地看著她,問:“為什么我倆要的是一樣的飲料?”
冉冉反問:“為什么不能填兩個志愿呢?”
我驚奇我們的父母是那樣地眾志成城。
冉冉看看我,又看看天,眉毛皺成了“八”字,又配合著她的眼睛,就更加可愛了。太陽很耀眼,以至于云朵都近乎成了金色。
冉冉突然指著小山坡說:“吶,向日葵開了!”
一大片金黃色,燃燒在淡綠的山坡上,很是耀眼。
向日葵永遠(yuǎn)向著太陽,向日葵總會開。
八月十四日星期天
冉冉約我去葵花地。我趕到時,冉冉背對著我在向日葵田里哭得特兇。她媽媽過幾天就要帶她去省城。
原來晴朗的夏天也會涼,原來蔚藍(lán)的天空也會黑。
她冉冉說話不算數(shù)。鐵定了的即使照著父母的意愿填上志愿也要上縣高中的誓言,她也可以不算數(shù)。兩年前,容姐說我們要一直唱下去,之后,她就離開了。兩年后,冉冉說永不分開,找我們的向日葵,然而她也反悔了,什么都不要了。
我不怪她,但我想哭一場。
她離開的時候,向日葵開得很旺,它們似乎從來都沒有這么金色燦爛。
我把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插在她長長的發(fā)辮上,“現(xiàn)在你成了花仙子了,要好好的,不快樂就回來,不要去參加科舉考試?!?/p>
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天也很配合地下起了雨,一片滂沱中,冉冉離開了。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冉冉走了,她是帶著夢走的呢?還是把夢留在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
開學(xué)的那一天,我站在學(xué)校的宣傳櫥窗前,看那高考上榜的學(xué)子們的臉,其中一個特別顯眼:劉本洋,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我的心異樣地觸動。
在一聲親切的叫喚聲中,我轉(zhuǎn)過身來,見到的竟然是冉冉,她穿著藍(lán)色的T恤,笑得格外燦爛。
她抱著兩支拳頭大小的盛開的向日葵,花瓣舒展得格外精神。
“我怎么會忘了這里還有你和我的夢呢?”
我不知道那山坡上的向日葵是否依舊容光,但不謝的就不會走,即使不小心離開了,也會在不經(jīng)意的某天,給我們驚喜。
嗨,我回來了!
校園,到處是笑臉。
太陽花,已然盛開;夏天,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