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東鄉(xiāng)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寧夏西吉縣沙溝村,原籍甘肅臨夏。曾在天山草原牧馬、巴顏喀拉山淘金,足跡遍及祖國西部。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高級作家班學員。2001年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研討會。多次獲寧夏自治區(qū)文藝獎,獲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創(chuàng)作新秀獎,十年《飛天》文學獎。上世紀90年代初始發(fā)作品,迄今已在全國各大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二百多萬字,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并入選年度最佳小說和各類文學書籍。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每次坐在桌前,提起筆心中便涌漲著一種此情難表的感覺。其實一直都想把我和井的新疆行寫下來??墒敲鎸ιn白的詞匯,便只有暗暗的墨守和嘆息?;蛟S是由于這一路上的錯綜復雜,竟覺得無從下筆。
有時候,表述的艱難會使人陷入一種絕望。就像一個人在他號啕大哭的時候,表述往往經不住時間的打磨和檢閱。
記得我們旅行的第一站是烏魯木齊,當時我因事滯留那里,而井卻先我去了伊犁,我則隨之去了那拉提。這是一段短暫的分頭旅行。我們商量好了在伊犁會合。井到伊犁是奔赴同學那里的,同學是一位有天分的女藝術家。因對他們夫婦的尊敬,我一直稱其為伊犁姐姐和兄長。說的是去看望人家,其實只不過是扯了一個彌天大謊,給我們的新疆行找了一個由頭而已。
伊犁于我們而言,均是舊地重游,只是時間各異,心情不同。自烏魯木齊與井暫別,我們就在短信中彼此交談和匯報各自一路的遭際和風土人情。
后來,井也許覺得短信不足以準確表達我們的心情,就干脆用手機在班車的車窗外拍來了伊犁河谷的景色。我想,只有我能看得懂井的心緒。我分享著井發(fā)給我的伊犁山野日頭冉冉初升的景象。我不知道為什么,覺得井拍攝和捕捉的那些鏡頭,使人能聞見空氣的清新,能聞見草色和泥土濕漉漉的芳香,能感受到人內心的不安、喜悅、驚奇。窗外的濕潤,如墨在紙面上輕輕地洇染著。有一張圖片,仿佛在最黑暗的時刻,突然自天際某個神秘的地方打開來一朵玫瑰,釋放出一束帶著甜絲絲的蒙眬的光,漸漸把那黎明前的黑暗驅走了。送來了希望,而黑暗開始在早晨的云霧繚繞中一絲一絲淡出了這個世界。
那一刻,我正在那拉提的一間房子里期待著一張張來自井手機的彩信圖片。圖片上漸漸地顯出了河谷全部的面容——帶著墨綠,遠近參差、高低錯落有致的山梁。一張張?zhí)烊坏漠嫹蛼煸谖业难矍?,跌宕我心,溫暖和連系著彼此的牽掛。我就在想,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天才的藝術家嗎?精神的人?完美的理想主義者?那翠綠的草地,那深情的山川河谷。都是我今世難忘的風景。
那樣的美,與其說是一種景色,不如說是一種隱隱的牽掛。它已經不是風景給人的一種視覺上的沖擊,而是一種一閉上眼睛就刻骨銘心的享受。那是早間里,太陽似升未升,天際在不明朗與即將明朗中若隱若現(xiàn)的光。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力量和支撐,是對于美好的堅定和信念。我想要表達的就是我們之間的這些。
直到如今,我依然一想起來,就有一種沖動得想要落淚的甜蜜。在我多年粗糲和倔強的文風中,我很少用甜蜜這個常常讓人覺得空虛和偽美的詞。井喜歡我的文字,先讀我《襤褸的王》,后讀《去尕楞的路上》,再讀《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自私而悉心地呵護我的文字。
我們在伊犁會合了。伊犁那位前面提到的藝術家姐姐跟她的丈夫做了我們的向導,帶我們去了恰西,后又到霍爾果斯口岸。我總是想不清,為什么總是那么匆忙?我不是說我們的這次新疆之行,而是我們二人的許多次出行都是這樣馬不停蹄,似乎來不及好好地休息上一陣。感覺就像是趕著跟親人們作最后的道別,然后赴死。幾天很快就過去了,伊犁的姐姐和他的丈夫把我們送到車站。突然,井不知因何那么心情沉重,竟然抑制著哭了。那樣的哭泣比放大悲聲哭一通要更難受,更痛苦一些。
多愁善感的人吶!為什么突然間莫名其妙地絕望起來??隙ǖ?,離別總是伴著傷感,而離別之后的前路莫測、命途不定、生死難卜等等,無不令人惆悵。
我們跟伊犁的朋友揮手道別。
上車后,我們都一言不發(fā),傷感的最高境界是無言而心靈的嗚咽。在車窗的玻璃上仿佛印著井漫漶下來的淚水。
車出伊犁,人間締造的繁華向后退去,我仿佛被一根繩子緊緊勒住的胸口抽得更緊了。為什么難過?為什么悲涼呢?我回想著我們到過的恰西,回想著恰西那山巔頂上的雪,那白樺林間心魂的纏繞。還有那怪石叢中你我追趕日頭的身影。還有,遙遠的霍爾果斯,那里曾留下我們生命趟過的足跡。
車已經駛出伊犁,我看見井沉重得很。我不知怎么來安慰。我想起那位有愛國情結的林則徐曾被發(fā)配到過這里,那需穿過伊犁河畔,方可憑吊,據(jù)言那里一直都顯得十分冷清。在這么遠的路上,我們已把人間的喜怒哀樂一起寫在了伊犁的山水間。古時候,這里一直是一個流放囚徒的地方。我就想,因為我們與世俗背道而馳所走過的路、我們對于理想的追索,使得我們的精神也已經在這里被流放過了。那時候,披甲的人都在伊犁,流放的人是給披甲人做奴隸的。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一種幽古思今和觸景生情的痛。這也許就是井流淚的原因了。
路還很長!我們是在車的尾部躺著的,井在我的右邊,眼淚還是不停簌簌地流淌,將一張柔中帶剛的顏面打濕了。旁邊有一個人責備地問我:怎么啦?我茫然地搖著頭。汽車那單調而忽大忽小的油門和發(fā)動機的聲音就像是悲傷的伴奏帶,一直麻木而不經我們是否允許地吼著。
汽車進入了荒涼的戈壁大灘。黃昏來臨了。戈壁上的石頭顯得孤獨而肅穆。它們就像是相互約定了要嚴守一個什么千年萬年的秘密,而不吭一聲。不知什么時候,車已經行進在蒼茫的夜色中了。車窗外一片漆黑,依舊只聽見發(fā)動機單調的聲音。井不再哭了。我傾聽著車聲,以及傾聽著夜色水一樣鋪天蓋地的彌漫著。我想,井是不是睡著了??墒俏肄D眼細看,卻是醒著的。井在想什么呢?我探究地輕輕碰了碰井的胳膊。井動了一下,轉過來面向我躺著。我們傾聽著車窗外面無盡無息的夜色。蒼茫的黑暗把我們連同我們乘坐的車一起包裹在天地間。那一刻,覺得天茫地遠,宇宙無窮,生命顯得那么卑微渺茫,我們就像是黑暗中隨風飄逝在宇間的兩只小螢火蟲,在彼此把微弱的光亮傳遞給對方。
車走啊走,夜還是那么長!我就想,人生真如長途旅行,在尋找著到達精神和理想彼岸的那個地方。可是天邊往往不見一顆指引的明星吶!
在萬般的嗟嘆中,班車停在了一個十分荒涼的驛站。所有的人都走下車來,一排孤零零的房子就是班車師傅和乘客們吃飯小憩的地方。井先我跑過去在一個露天的水龍頭上洗凈了臉上的淚水,也洗凈了那一雙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手。那時,井笑了。在吃飯的時候,井給我講了來伊犁乘車的故事,說那天上了班車,又下去買了個東西。精神恍恍惚惚地上錯了車。這時候,一位維族婦女發(fā)現(xiàn)了,慌慌張張地追過來,急切地喊叫著:哎,哎——你是我們那個車上的、你是我們那個車上的!
井又一次笑了。
我們的心情好像輕松了許多。
車又起身了。第二天,我們到烏魯木齊放下了行李,然后一起好好地浪了二道橋子,轉了大巴扎,并和銅塑的阿凡提照了相。
這一天無疑是愉快的。
第三天,烏魯木齊的爾薩哥和他的一幫子朋友用車把我們接到郊區(qū)附近的一個山上的飯莊吃飯,幾個維族朋友為我們唱著深情的木卡姆。已是茶足飯飽。王勃說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時間已經不早,我們是在酒意正濃的時候提出要走的,朋友把我們用車送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就走了。那晚,我們又參加了一個告別宴會,在宴會近尾聲的時候,傳來了非??植赖南ⅲ赫f是外面一片混亂!
過了一會兒,手機也打不出去了。那一陣,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聽天由命。周圍的人心情都難以平靜。
據(jù)爾薩哥說,他那天從山上開車下來,車身讓人用斧頭劈了幾個深坑。他給我說:“奇跡!”在斧頭劈完他,幸免一死之后,他駕車奪路而逃,他逃出前面一撥人的堵截后,開始右手握方向盤,左手伸出車窗,嘴里高喊著:穆斯曼、穆斯曼!他喊得嗓子冒煙。據(jù)說恰恰正是他無意間的這一動作,救了他的性命!后來知道:右手握方向盤,左手伸出車窗打招呼是人家的暗號。就這樣一位維族大爺指揮讓爾薩哥沖出了重圍。他一口氣開車跑到了沙灣縣,嗓子都干了,接著就給我們打電話。他說:“我想你們一定是兇多吉少!”
我說:我們安全!
來不及說保重,電話又不通了。
那晚,我和井一直在盼著天明。井可憐地蜷縮在那里,憂愁之余又為我先前的一句話而笑起來。
天亮了。
留在那里萍水相逢的他鄉(xiāng)之客們開始一撥一撥地被護送到了機場,可是我們依舊心焦地等待著。后來,總算安排了一輛車。那真是我和井人生履歷中一段冒死的行程。路上看見許多破布片和碎裂的玻璃渣子。頭戴鋼盔的武警一班一班地立在各個路口。烏魯木齊戒嚴了!我們的車繞來繞去,好不容易到達機場。托運完行李,都出了一口氣??墒?,就在臨上飛機時,安檢的一個小伙子說我的身份證是假的,而且還把他興奮緊張得又喊又叫,仿佛他揪住了一個暴亂分子,立大功了似的。我給反復解釋,卻不放我走。井已經過了安檢口,在進入機艙的地方等了我一會,等不住,被人家催上了飛機。我知道飛機馬上就要飛了,我就在心里想:怎么這么坎坷多磨?后來井說,如果我留在了那里,就預兆不祥。那一刻,陰影不斷從心頭掠過。我知道,我們所走的不是一條平淡之旅途。信念就是在一次一次地崩潰坍塌中,又一點點重鑄起來。肉體可朽,信念不滅!我們在經歷著考驗。
后來,我打電話求助。事情解決了,虛驚一場。他們派人領我往飛機那邊趕。我剛登上飛機,機艙的門就關閉了。走到井跟前的時候,我看見那張一夜之間有些憔悴的面孔上印著絕望和悲涼。當見我就站在面前時,井一下子跳了起來,高興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經歷了生死,化險為夷,命運總在最后關頭給人以驚喜。
在這個苦多于歡樂的世上,其實許多人都是世俗之人,都是今世的貪婪者、勢利者,然而井卻是一位高尚的追求者、精神火炬的托舉者,以不向世俗墮落完美了自己。行走的途中,我們需要一次次穩(wěn)住命運的舵。我想,人生確像黑夜漫漫之旅行,要經歷許多在黑暗中的考驗。
不禁懷念,那從伊犁至烏魯木齊的茫茫黑夜,那夜色的聲音曾水一樣滌蕩和洗凈了我們滿身的風塵和疲憊,也洗凈了井臉上深深的淚痕!
責任編輯美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