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2000年開始寫小說,在《當代》、《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山花》、《北京文學》、《小說界》、《百花洲》、《莽原》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雜志以及各類年度小說選本轉載。曾獲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第二屆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著有小說集《在豐鎮(zhèn)的大街上嚎啕痛哭》、《泥土里的陽光》、散文集《圖上的故鄉(xiāng)》、長篇小說《臺下臺上》、歷史隨筆集《名將之死》(紅白兩卷)。2011年以《名將之死》為藍本,登上中央電視臺“講武堂”,開設講座兩個半月,贏得廣泛好評。
一
在我的印象中,北京的各色人等,似乎都沒有臉。因為沒人會留意別人的表情。你的喜怒哀樂,對別人而言一錢不值。正如河灘上的一塊卵石不會關心另一塊卵石的模樣。大家彼此摩肩接踵,卻又如同隔著無數的星球。
但是如果你愿意把目光在蘇健臉上多停留半秒鐘,就會產生這樣的直觀印象。他就是傳說中或者大家心目中的詩人。憂郁一直緊鎖眉頭,永不停歇。那種永恒會讓不熟悉的人誤認為他處于視力衰退的前奏階段,但又不肯戴眼鏡,只能那樣本能地瞇著;他很少展現笑容,即便是笑,也只如流星劃破秋夜,然后迅速僵住。如同神經不夠發(fā)達,笑肌天生無力。臉色略帶蒼白,臉上骨骼突出,腦袋大一號,但軀干偏于細瘦,像田間缺水少肥的向日葵。
蘇健確實是詩人,散文詩在圈內基本上能進三十六天罡。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此刻,他永恒的深沉與肅穆都與詩歌無關。滿腦子如同糨糊一般的文字不再是文字,而是口糧。文友薛偉現在一家時尚雜志當編輯,每月十號送稿。蘇健必須在半月,不,是十四天十三夜以內,給他一篇所謂的情感小說。青春的,唯美的,純情的,時尚的,小資的。時間越早越好。萬一不行,也好留個修改余地。
可雖然門窗緊閉,還是得聽取噪音一片。來來往往的腳步,叫菜領飯的吆喝,車水馬龍的喧囂。這些尚在其次。最要命的還是剁菜。鈍刀之下的菜板發(fā)出陣陣慘叫,沒命地撕扯著他的耳膜,讓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本來就沒找到感覺,這樣以來更無從著手。想擠牙膏都不成。索性從電腦跟前起身,呆呆地朝窗外看去。然而外面的景致早已熟稔于心,同樣的單調乏味。墻上地上都沒有別人無心遺漏的靈感。
三年多以前,蘇健在故鄉(xiāng)信陽實在走投無路,只得接受詩友的建議,通過成人高考的渠道,報考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yè)后留京當職業(yè)編劇。但是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后,他卻沒去讀書,到鄭州便悄悄下了火車。用父母給他湊的第一學期的學費生活費一萬兩千塊錢作為支撐,在那里摸爬滾打了兩年。到了應該畢業(yè)的時間,這才帶著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一本劇本寫作指南《故事》和一個二十集的電視連續(xù)劇劇本,再度踏上北上的火車。如今已經過去一年有余,他去過無數家影視公司,結果都是徒勞無功。
沒辦法,還是擠吧。蘇健長嘆一聲,收回目光重新坐下,繼續(xù)體驗便秘。
終于想定一個題材。中學時的親身經歷。那時他一直暗戀鄰班一個叫廖昕的女生,但不曾剖白心跡,甚至連句正經話都沒有拉過。只是每天上學放學一前一后地經過同一條小巷,時間長達兩年。其實這段記憶并未消失,一直在腦海里若隱若現,原本不需要刻意搜求。如同落滿灰塵的鏡子,只需輕輕一擦,就能重新照出塵世浮華。長時間的猶豫,實際上是決斷過程。那種不可言說的記憶,可不能輕易賤賣。
鍵盤的回響越來越清脆,這才發(fā)覺天已黑透??纯创巴?,在燈光有限的射程之外,已經漆黑一片。不是大別山區(qū)那種安寧黏稠遼闊的黑,而是輕佻狹窄喧囂不規(guī)則的黑。起身胡亂晃動幾下胳膊,然后煮好一包方便面匆匆倒進肚子。迅速補充的熱量從毛孔里散發(fā)出來,濕漉漉的不爽,得去沖個澡。
院子里靠洗刷間的地方隔出來一間房,可以洗淋浴。蘇健在水龍頭下仔細搓洗著。從上到下,一處不落。包括那個關鍵物件。水流從上面沖過,產生了奇怪的摩擦效果,讓它精神一振。摁摁,好一陣晃悠。他娘的,不說我也知道你餓。你餓,老子就不餓?蘇健洗好后輕輕搧它一下,心里暗罵。長安米貴,白居不易。大家都只能飽一頓饑一頓,旱澇不均。
出門就碰到一個女孩兒。或者說,女人。手里端著幾只盤子一只碗,看樣子剛吃過晚飯,要收拾殘局。兩人都抬著頭,因此目光也在空中相遇。不甚明亮的燈光下,蘇健忽然眼前一亮。出現在他面前的簡直不是人臉,而是一具上等景德鎮(zhèn)瓷器的粉彩胎面。胎底白中略帶粉紅,表面無比光潔,充滿質感。誰看了都會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摸摸,但又只能在半道收手。
面對如此精美的瓷器,哪能隨便動手。周敦頤的原話是,可遠觀而不能褻玩焉。
女孩兒刷地低下頭。蘇健的目光也趕緊收兵回營。洗刷間里水位常年超過地平面,有幾組磚頭聊為浮橋。不能相向而行,只能單向通過。眼下橋頭堡被蘇健占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趕緊錯車。女孩兒隨即面無表情地蜻蜓點水,消失在洗刷間內。
蘇健沒有馬上離開。若有所思地在原地呆立片刻。奇怪,女孩兒的模樣似乎有點熟悉。房客們雖然同處一院,但彼此完全沒有交流。這位以前似乎從來沒見過,自然也不知道住哪個房間。這很正常。他們平時各忙各的,個個早出晚歸,本來也沒多少機會接觸。況且他們雖然都有血有肉,但在旁人眼里,則完全不是人、社會學意義上的人,而是一個個空洞的符號。只有略一考慮回過神來,空洞才會被血肉神經慢慢填充起來,還原成具有社會學意義的自然人。
在水流的伴奏下,洗刷間里不時發(fā)出硬物碰撞的遲鈍音樂。有點重金屬的意思。蘇健下意識地用毛巾擦擦頭發(fā),一邊琢磨一邊扭頭朝回走。就在轉身的一剎那,不覺心里一動。雖然絕大多數記憶都如同沙子般從指逢間灑落,但還是有一些被捧住。那就是,這女孩兒有點像小說中的女主角。廖昕。
黑暗中的蘇健不禁無聲一笑。這個說法如果寫進小說,實在過于蹩腳。但確實是事實。本來歲月河流近十年的沖刷,已經磨去廖昕的許多細部棱角,很難打撈出一個完整的人物印象,可女孩兒的出現,讓他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大別山下的中學時代。廖昕的嘴角就是這樣。仿佛永遠都帶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笑,初看似乎是熱情或者禮貌,細品才明白是拒絕。如同初秋的微霜。
一回來就上網瞎聊,看看能不能釣到人,彼此激情碰撞,各取所需。沒頭沒腦地亂撞一氣,就是不走運,一直沒找到目標,下線時已過午夜。蘇健伸個長長的懶腰,疲憊地站起來,活動活動胳膊腿,然后在窗戶跟前站定,意欲養(yǎng)眼,結果還就有了新發(fā)現。斜對面的窗戶沒拉窗簾。一個女人的側影被燈光烘托著,栩栩如生。
定睛一看,正是那具景德鎮(zhèn)瓷器。剛才驚鴻一瞥,沒好意思細看,現在正好有了補救機會。二十米開外的昏暗燈光,將她的面容洗練得越發(fā)姣好,身材裁剪得越發(fā)迷人。這實在不是人,而是一枚工筆仕女題材的精美郵票。窗框是邊框,磚頭是齒孔。蘇健不禁心潮四起浮想聯(lián)翩。正在這時,女孩兒意識到春光泄露,在偷窺者腦袋向后一閃的同時,匆匆拉了窗簾。
那一夜蘇健輾轉反側。腦子里設想了那所謂小說的各種結局。但想來想去,連背景都老是對面的窗戶。他越想越著急,恨不得隨便摁下某個按鈕,讓天光立即放亮。次日一早,正在電腦跟前苦思冥想,忽然有人敲門。他心里一動,可開門一看,卻是房東周哥手下的小伙計。手里拿著那個熟悉的藍皮面本子。蘇健一看就頭大的。真是敗興。
對不起,收房租。房租一千二,水電費六十九。一共是一千二百六十九。
房租一繳三個月的。要退租,必須提前一月通知。都是周哥的預防措施。但他從來不直接向房客開口。蘇健明知道錢不夠,還是裝模作樣地掏掏褲兜,然后說不好意思,身上的錢不夠。我抽空去銀行取點,晚兩天吧。
二
日子如同小時候母親在火爐邊纏的毛線一般漫長。等待,期望,與失望,一圈接一圈地纏繞起來。蘇健的時間基本都打發(fā)在網上?,F在如果沒有特別明確的目標,他很少再出去撞大運。不說別的,至少要花交通費。他在天涯上開了個博客,將自己得意的散文詩全部貼在上面,但是反應平平。這情形讓人想起那句調侃:如今寫詩的比讀詩的還多。
鼓動他投考中戲的那個詩友已經畢業(yè)。在北京堅持一氣,沒能修成正果,后來去上海做了時尚雜志的編輯。他在北京,一直是局外人。那天看到那本已經卷邊的《故事》,不覺想起它的故主宋老師。宋老師以前是河南省作協(xié)下屬的《奔流》雜志的詩歌編輯,發(fā)表過蘇健的散文詩處女作。后來見蘇健生活窘迫無以為繼,就建議他把詩歌作為事業(yè)或者單純的業(yè)余愛好,主要精力放到影視上,先養(yǎng)活肉體再追求精神。并且送了他一本書,香港新引進出版的《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作者羅伯特·麥基據說是世界銀幕劇作教學公認的第一大師,他的故事結構講座是銀幕劇作家和電影制作者的必修課。其門生共獲得十一次奧斯卡獎、十九次埃米獎、十一次美國作家協(xié)會獎、十六次美國導演協(xié)會獎,以及千百次獎項提名。這本書蘇健看過好多遍,放在手邊,沒事就翻看,惜乎一直沒學到點金術。
宋老師已經先蘇健一步來到北京。前些年《奔流》雜志撤銷,人員合并到《莽原》,他隨即辭職,兩人因此失去聯(lián)系。蘇健以前曾經在網上搜過宋老師的名字,但除了同名者,比如協(xié)和醫(yī)院的婦科醫(yī)生,發(fā)明潔廁新技術的肇慶青年農民,秦皇島信鴿協(xié)會秘書長等等,只有他的一些作品。今天再試,前面幾頁還是如此。但是翻到第三頁,發(fā)現了新線索。他現在是一家影視公司的劇本主管,公司的網頁上他大名赫然。蘇健刷刷刷點動鼠標,找到地址電話,不禁欣喜若狂??上r間已晚,不能立即打電話。次日一早梳洗完畢,泡碗方便面匆匆吃下,便要出門按圖索驥。
地鐵里的蘇健不再像個詩人,更像便衣警察。盡管知道不禮貌不合規(guī)矩,眼睛還是會掃過人群中的每一張年輕女人臉。那篇不知道能否換來糧票的愛情故事——還是正名吧,免得玷污小說二字。盡管它已經名聲掃地——中的廖昕高二下學期突然轉學,后來高考考到北京,具體學校與專業(yè)不詳,一直沒聯(lián)系上。兩年磨一劍。蘇健從鄭州北渡黃河時,心里還暗懷夢想,希望哪天在北京街頭跟她不期而遇。因此每次上街,都不住地左顧右盼。神情不是扒手就是便衣。
宋老師瘦了一些,臉上也皴染著年紀。見了蘇健,很是驚奇。接過他的本子,草草瀏覽了開頭部分的幾場戲,說感覺還不錯。你先放下,我回頭仔細看看。跟你說實話,現在影視公司都缺好本子。只要質量過關,大家肯定都會搶著買!
蘇健的眼睛刷拉一下冒出綠光,眉頭也隨即舒展開來。怎么形容呢,如同電視畫面上用特技合成的鏡頭,一朵花兒幾秒鐘之內開放。只是他的過程更加迅速,仿佛都是用彈簧在瞬間彈開的。宋老師見狀嘴巴略微張開,半晌后才合攏,給他潑了點冷水。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本子回頭我得仔細看,然后再交給藝術總監(jiān),一切都還早!
要請宋老師吃飯,但被婉拒。他忙。說今天事多,改天再約。要請也不該你請,而是該我請?;仡^吧。
地鐵轉城鐵,出了城鐵再換乘兩站公交車,然后步行。下車后腿上仿佛綁了彈簧,行走不像人走路,而像袋鼠跳躍?;氐椒块g,舀盆涼水洗洗臉,在心里暗自背誦了許多類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寵辱不驚這樣的格言,再用已經到期的房租水電費給大腦降降溫,然后凝神靜氣地趕活兒??蓴D來憋去,篇幅依然不足四千,離約定的四個頁碼六千字距離不小。關鍵是沒有合適的結局。
兩人必須在北京相遇,這是肯定的。問題是相遇之后,如何發(fā)展才能讓讀者滿意。他有三個設想。一是二人在北京巧遇,最終結合;二是兩人通過QQ聯(lián)系決定約會,短兵相接;三是他到北京剛下火車,忽然從上車的人群中發(fā)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果然是廖昕,可已經上車;追過去沿車呼叫,她從開動的車窗內探出頭,向他招手。然后他含淚看著火車消失。車廂上的指示牌表明,終點站是廣州。也就是說,將經過故鄉(xiāng)信陽。她有可能回家,也有可能南下。第一個結局很快就被否定,但后面兩個如何取舍,一時拿不定主意。
從電腦跟前略微抬抬頭就能感受到外面的一片朗月。起身一看,月色果然是好。像鄉(xiāng)下老家,奶奶用米湯剛剛漿過的床單。月色中,對面的粉紅色窗簾緊閉,但那個窈窕的剪影還在。似乎穿著睡衣,剛洗過頭,正在擦頭發(fā)。女孩兒就是會拾掇。粉紅色窗簾背后的東西表面,大約都蒙著層層淺紅吧。國畫一般,想想都心軟。
女孩兒很快就拾掇利索,從窗戶消失。仿佛有線電視突然中斷信號。蘇健長嘆一聲,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正在這時,隱約聽到電話鈴響,心里不覺一激靈。一般說來,打電話找他的,都是好事。不是約稿就是稿子已經通過,最次最次也是編輯提出修改意見。假如不用不會電話通知。郵件回復友情提示算是給面子,一般都是石沉大海自然死亡。正因為如此,它的接聽功能長期投閑置散,經常一沉默就是好幾天。那個憋呀,無法言表。
但抄起小靈通,屏幕上的獅子卻還在酣睡,小呼嚕一圈接一圈地散開,波浪一般。隔壁有人看電視,大概是音樂節(jié)目。從門縫傳來的動靜讓他產生錯覺。僅僅是錯覺而已。和以前的無數次一樣。
三
要是能跟那女孩兒認識多好。孤男寡女對面居住,應該有點故事,否則豈非資源閑置。浪漫雖不敢想,但她的故事,也許能給自己換幾錢碎銀子。設想是好,實現卻不容易??汕?,中秋節(jié)前兩天,周哥派人下通知,房客們后天晚上一起過節(jié)。他做東。有個送外賣的小飯店也寄居院內,安排酒菜很方便。蘇健聞聽不覺心馳神往。當然,不僅僅為了免費的酒飯。
宋老師果然言而有信,很快就看完劇本,然后打來電話。蘇健趕緊問怎么樣。宋老師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你過來一趟吧,咱們當面細談。
宋老師幾乎是全盤否定。說你的優(yōu)勢在于語言。這個本子的語言確實很好。但問題是電視劇里語言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重要的,當然臺詞除外。你用寫詩的語言寫電視劇,實際上是浪費,太奢侈。語言再好,也拍不出來呀。這個還好說,關鍵故事不夠緊湊,沖突也嫌少。這樣的本子,總監(jiān)那里肯定通不過,根本到不了公司高層。
蘇健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凍僵。眉頭重新上鎖。這話不夠確切,那應該叫恢復常態(tài)。但眼角邊還是如同帳篷的接縫,隱約有內容泄露。等宋老師說完,立即開口問道,那怎么辦,還有修改余地嗎?宋老師略一沉吟,說修改當然可以修改。不過照我看,那已經不叫修改,完全是重寫。要增加很多線索,建立新的沖突與人物矛盾。這個工作量很大很大。
宋老師請?zhí)K健吃了頓飯。說你不用客氣,我這是公事,公司可以報銷的。蘇健雖然滿懷失落,但還是沒有放棄這個改善伙食的機會。
世界上最堅強的胃,也不能頓頓方便面。
辭別宋老師,蘇健沒有立即趕公共汽車,徒步慢慢經過長安街走到天安門。來來往往的車流眼淚一般,接連不斷地朝外涌。他包里背著那個身中數槍腸斷氣絕的倒霉劇本,淹沒在其中,完全是滄海一粟的感覺。也不,他感覺自己如同一只螞蟻,而周圍到處都是巨無霸的踐踏。他必須小心翼翼地躲開它們的鐵蹄,才能保住小命。喧囂聲中,他努力豎起耳朵凝神諦聽,似乎聽到了一兩聲秋蟲的鳴叫,跟他在散文詩中曾經描述過的那樣。那一刻,他的內心如同茫茫雪原一般蒼涼。他把身體站成雕塑,眼神焊接在某個角度上。車燈一次又一次地迎面刺來,讓他陷入雪盲狀態(tài)。在無邊的慘白中,他仿佛看到自己也變成了秋蟲,在北京的草葉與枝杈的間隙便能生存。
威嚴的警笛將蘇健從秋蟲還原成人。有龐大的車隊經過。哦,還是不能。他注定不可能有自己曾經虛擬的秋蟲的幸福。朝飲清露暮對流霞。只能以人的形式,在沉重的肉身束縛下,接受世間所有的苦難。
前面是人,后面也是人;左邊是車,右邊還是車。所有的人與車都是那么的匆忙,倦鳥投林一般。可是自己呢,自己應該去哪里?他找不到答案。
那天晚上,蘇健隱約還有些慶幸??磥懋敵醴艞壷袘虻膶?莆膽{,是個英明的決定。他遵照詩友交代的注意事項,筆試果然順利通過。三千字的散文,洋洋灑灑,一揮而就。面試那天,特意換上最好的衣服。西裝革履,襯衣領帶。就像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調侃的那樣,在巴黎,寧可沒有床也不能沒有禮服。擠車擔心弄臟衣服,就狠心打了一回的。上車之后,司機問他去哪里,他很熟門熟路地說東棉花胡同!司機說你這樣子去東棉花胡同,看來是文化人??!蘇健聞聽心里不覺激情蕩漾,趕緊謙虛道也不算,編劇,瞎寫點電影電視啥的!司機說東棉花胡同,編劇。你是去中戲吧?蘇健說對呀,你怎么知道的?司機說咳,我就是中戲畢業(yè)的。戲文系八七級本科班!
當時蘇健“啊”地一聲,嘴半天沒能合攏。仿佛電動產品,突然遭遇停電。
幸虧當初在鄭州駐馬兩年。否則第二年的學費生活費,只怕還是白費。
四
咱見面面那個容易拉話話難,那都是萬惡的舊社會了。蘇健很快就弄明白了女孩兒的基本情況。原來她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姓宋。具體情況么,不詳。從酒量上看算是女中豪杰。因為是免費的晚餐,蘇健毫無顧忌,端起啤酒也直如涼水。周哥心廣體胖有容乃大,能喝很好理解;蘇健如此苗條還有足夠的容積,實在令人稱奇。小宋也不善,雖然喝得慢,但旁邊的空酒瓶可都有數。
蘇健的心情越來越暢快。本子宋老師都看不上,看來不會有出頭之日。但此刻這不再重要。因為他有啤酒。世上沒有它溶解不了溶質,無論何種噩耗與打擊。醉來身外窮通小,此言不誣??纯粗芨缭倏纯葱∷危K健真找到了故鄉(xiāng)的感覺。仿佛這里不是北京而是信陽,或者自己已經被北京接納??傊?,不再是外來工。那感覺真好。讓那幫北宋遺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絕對不是暖風,更非歌舞,而是酒?;蛘哒f,酒——大約是女兒紅紹興黃吧——才是最關鍵的因素。
蘇健感覺不到臉紅時,話題開始朝小宋集中。
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對,你的初戀情人,對吧?周圍有人逗趣。
是。哦不,我說的是真的。
女孩兒只是笑。大家臉上都帶著那種洞悉小孩兒把戲的大人神情。蘇健無奈地說算了算了,不跟你們啰唆。來來來,喝酒喝酒!
人是一個個地少下去的?;旧隙紝儆趹?zhàn)斗減員。周哥侃興越來越濃,再說又是主人,當然要堅持到底。蘇健呢,小宋沒走,他也就一直撐著。到散場時,兩腿已基本失去打彎功能。雖然眼皮發(fā)黏,但還就是睡不著。打開電腦上了線,想找?guī)讉€黃色網站解解悶,但要么打不開,要么速度急斷人腸。正在公安部整頓網絡的風頭上,他也知道。實在沒事做,還是睡吧。起身隨意朝窗外一瞄,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小宋。站在院子中間東張西望,若有所待。
有事?進來坐坐?蘇健趕緊打開門迎上去。
不不。用用你手機好嗎?我要打個電話,可手機找不著了。
沒問題沒問題。蘇健趕緊抄起小靈通遞過去。我是小靈通,話費便宜,你隨便打。
不不不,我想用你的電話打我的手機,看看它在哪兒。小宋有點口齒不清。
小宋轉身往回走。睡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青春的線條,在月光下格外撩人。蘇健順勢跟過去。到了門口,小宋轉身看看他,略一猶豫,卻沒有拒絕。
粉紅色窗簾后面的陳設也很簡單,但卻整潔。跟他的狗窩比起來,實在是別有洞天。這間有女人氣息的整潔臥室,讓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個字眼。家。算起來孤身在外漂泊經年,別說中秋,春節(jié)都一樣只身抗戰(zhàn)。但此一時彼一時,此刻,酒酣耳熱在皎潔的月光下獨對佳人,他忽然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軟弱,與渴望。此前早已板結得如同鎧甲一般的心田,經過啤酒和暖色的雙重浸潤與澆灌,逐漸柔軟濕潤,像春天的湖冰。冬眠許久的感覺細胞,再度生出密密麻麻的細小嫩芽。
小宋撥出一串號碼,床底下隨即傳來一陣林間清晨的清脆鳥鳴。低頭搜尋,聲源在白色高跟鞋里。
哦,原來在這里。真是喝多了,凈出洋相。小宋哆哆嗦嗦地抓起手機,然后把小靈通遞回去。
你打吧。沒關系的。
不用,我有手機。再說現在也不想打了。小宋朝他一笑。淡淡的笑紋掩映在緋紅之中,格外嬌媚。本來只是嘴角像廖昕,現在整張臉都被誰的生花妙筆仔細涂改,直到兩張臉完全重合。
你確實特別像我少年時的一個朋友。
真是你的初戀情人?仔細看去,小宋臉上并無調侃。
可是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我來北京,其實也是為了她。
如果沒有酒精遮面,蘇健不會有這么好的口才。那天晚上,他就像成龍大哥所說的那樣,順水推舟地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那個錯誤果然給了他靈感。他夢見自己真的剛下火車就看到廖昕正要上車的背影。高聲喊,她聽不到;使勁攆,又跑不動;等她發(fā)覺,火車已經開動。時間是晚上,火車經過一盞又一盞燈,她的臉也相繼在光明與黑暗中交替。快要追到月臺盡頭時,對面來了一列火車,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廖昕隨即徹底消失在極度光明背后的無邊黑暗之中。
那之后接連好幾天,兩人都沒再碰面。短暫的插曲之后,生活很快便回到了正常的軌道。后來才知道,小宋早已悄然搬家。
五
那次錯誤帶來的靈感最終沒有派上用場。美夢結束的地方沒有稿費。
十八歲在《詩刊》發(fā)表組詩,由此成為河南省作協(xié)最年輕的會員,然后懷著文學夢詩歌夢來到北京,蘇健原以為即便不能從此一馬平川,至少也是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但不曾想如今的生活跟文字無限接近,離文學卻越來越遠。他早已記不起來,有多長時間沒有寫過詩,又有多長時間沒有發(fā)表過詩。《詩刊》已經成為月亮般真實而又遙遠的美好記憶。他對詩歌基本上已經失敏。
此刻他當然想不起詩歌。他的注意力又有了新目標,一部兒童電影,反映農村留守兒童的生活。父母雙方或者一方常年在外地打工,有的甚至連續(xù)多年不回家,孩子只能跟爺爺奶奶過。這對他們的精神成長與心理健康,當然大有影響。忙活多日,眼看口糧將盡,正好工程告竣,便帶著這個劇本,又來叩宋老師的門環(huán)。
宋老師還是沒看上。看著蘇健懸掛在眉頭下面的失望與不解,他于心不忍,又追加了一些與主題無關的解釋。說真要賣掉一個電影劇本,還是很難的?,F在每年也就能拍三百多部電影,包括電視電影,以及張藝謀等人鼓搗的大片在內。而在北京,像你這樣的編劇,沒有兩萬,至少也有兩千。就算每人每年只寫兩個本子,最終賣掉的比例也不足二十分之一。實際上根本不止這個數。我每年不知道要斃掉多少個本子。很多本子,根本看都不看!
蘇健說照你這么說,我不是沒希望了嗎?宋老師沒有立即回答。他端起茶杯喝口水,然后說那也不是。你的本子并非一無是處,差一點點就要到能投拍或者修改的程度。當然,要越過這一點點還是不容易。就說你這個本子,兒童電影要表現蒙眬的戀情,電影局肯定通不過。就算能通過,故事性也不夠強,人物還是沒有立起來。一部電影,人物必須讓觀眾過目不忘才行!以后你要寫什么東西,最好提前告訴我一聲,我看看主題題材怎么樣。
最后宋老師給了蘇健一個活兒,修改一個劇本,預付定金五千。改好之后若能通過,再給稿費一萬五千元。
這是蘇健此生收到的最大一筆稿費。簡直就是巨款。錢剛到手還沒暖熱,他就拐進半路的一家郵局,給父母匯了四千。
晚上蘇健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說爸,那四千塊錢,你們留著花吧。不夠以后我再給你們寄!
博客上的散文詩都是蘇健精挑細選的好作品,但卻總是門前冷落。蘇健一怒之下忽發(fā)奇想,決定重打鑼鼓另開張,轉向情色文字。以細膩的感受與敏銳的文字,詳細描述他的那些網絡艷遇。
博客的名字叫夢雙樓的二十八個脫衣舞娘。首頁的自我介紹足以讓人瞳孔擴大。
窮則變,變則通。蘇健壯年變法的效果可謂立竿見影。留言與鏈接不斷增加。他很快就以此為媒,與某知名大學的一個在讀女碩士建立了大使級外交關系。
在異性的滋潤下,那個劇本的修改進展很快。但是最后發(fā)到宋老師信箱,依然未獲首肯。蘇健頓時頭昏腦脹。故事梗概,人物關系,沖突方向,這些因素都已經確定。他只需調動語言與想象,將它們攪拌調勻,再加上若干好玩的細節(jié)與臺詞。原以為不過是溫酒斬華雄,誰知道終點站還是麥城。
跟女碩士已經定好約會。約會自然需要花錢。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么??伤呀浤铱杖缦?。無奈之下,趕緊向后方告急。打電話回去,說媽,那四千塊錢你還是先給我寄回來吧,我有急用。你放心,回頭我再給你們掙!他母親說你以后就不用給我們寄了,顧好自己就行。要不來來回回的,白白浪費郵費!
約會那天,家里的援兵還沒有趕到。彼此已經視頻,還看過若干清晰不清晰藝術不藝術的照片,交談也比較私密,因此只如老友重逢,一切波瀾不驚。從蘇健的角度看,對方大約不夠上相,現實中的她,形象略好一些。
問女碩士去哪里,她說去我宿舍吧,就我自己在。蘇健聞聽心里一松,至少房費可以省下。結束之后女碩士說,本來以為你整天皺著眉頭,是玩深沉。現在看來不是。你連做愛都那樣。確實是詩人風度!蘇健說???做愛時你還有觀察的心情,看來我的工作沒干好嘛。要不我再返工一次?女碩士連說不不不,也就是一會兒!
女碩士從食堂買回兩份飯,面帶歉意,說應該到外面好好請你一頓的,可是我們時間緊迫。學生食堂的伙食,再好也好不到哪兒去,可對蘇健而言,已經算是美味。世界上任何一盤熱菜,都比方便面強。吃到現在,他已經成為方便面領域的專家。沒有任何牌子的方便面不曾嘗過。他總是成箱地買。加幾包咸菜,就算改善生活。
蘇健趕緊說外面又能怎樣?未必有食堂的伙食好!我來吃的可不是飯菜,而是秀色!你比什么都好吃!
告別時女碩士遞給蘇健幾百塊錢,說你打車回去吧,路遠不方便。蘇健堅決拒絕。他竭力擯棄對錢數的好奇,把憂郁的眼睛從錢上使勁一拽,拽到跟地面平行的角度,然后直直地盯著女碩士的眼睛,連說不用不用。女碩士說你別多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導師帶我做的課題比較肥,我實際就是跟他打工,多少還能掙點錢,跟上班差不多。蘇健還是沒有答應。他說我的生活沒有問題。劇本遲早會賣掉的。這么大的北京,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識貨的主顧!
第二天,蘇健接到了家里的匯款。五千元整。
六
蘇健的私生活,對宋老師毫不避諱。都是詩人,彼此可以理解。更何況現在宋老師還一如既往地關照他。經過他,以及他介紹的朋友共同努力,蘇健逐漸也成了圈內的定金編劇。偶爾能拿到劇本定金。由于寫出來的本子公司都看不上,所以后續(xù)稿費都成了別人的修改酬勞。
靠著那些偶爾的定金,總算沒有餓死。好在他的生活成本很低很低。每月房租水電費四五百元左右。面條方便面,公交車,手機費,上網費,總共加起來,每年也就在一萬兩千塊錢上下,完全符合構建節(jié)約型社會的原則。
蘇健客居北京,連續(xù)兩年沒有回家過年。主要原因么,不必多說。他總是告訴父母,手里有個急活兒,不能耽誤。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今年無論如何要回去看看。奈何阮囊羞澀。
只好找到宋老師,拐彎抹角地說了想法。上次向父母要回四千塊錢,曾經遭到宋老師的嚴厲批評。說實在不行,你來找我呀。我資助著好幾個無名編劇,也不多你一個。這會兒聽了蘇健的想法,他略一沉吟,說那也行。公司剛剛買了一部長篇小說的改編權,準備弄個三十集連續(xù)劇,本子還沒確定讓誰寫。估計要找?guī)讉€人合作,我最后統(tǒng)籌,好趕時間。不行你也進來試試吧,前五集。我先叫公司預支一萬塊錢給你,過年回來你趕緊動手。到時候根據質量再確認。如果能通過,每集稿費,盡量爭取到一萬,六千保底!
在圈里混斗——確實是混著斗——經年,蘇健多少有些職業(yè)見識。電視劇的稿費,視名氣與才氣而定。每集四十五分鐘,一萬五千字上下,最有名的編劇,能開到十萬以上,像宋老師這樣的,也得兩萬五。而當下最好的文學雜志,也不過千字百元的稿酬。千字四十最為常見。不僅如此,電視劇不是一般的水。只要把握好故事走向與臺詞就行。跟寫小說,完全不是一回事。投入與產出都比例懸殊。要不怎么說電視劇是暴利行業(yè)呢。當然,相對于演員,編劇依然是弱勢群體。投資方愿意付給二流演員每集十萬甚至二十萬的演出費,但在劇本酬勞上卻總是斤斤計較??蓜”緞”?,是一劇之本啊。
案牘勞神,寫作總是清苦的職業(yè)。
每集一萬的價碼,足以讓蘇健他們這樣的定金編劇眼冒綠光。北京有無數的槍手,每集三四千,沒有署名權。就這他們還得千恩萬謝,還得遵守行規(guī),不能出去亂說,什么什么是我寫的。像蘇健這種情況,每集六千也過得去。要不怎么說宋老師是他的大恩人呢。
家有存糧,心中不慌。蘇健雄赳赳氣昂昂地上了火車。走前,他給家人都買了禮物,到家之后又給母親五千塊錢作為過節(jié)費。母親揉揉有些昏花的眼睛,說這么多?家里用不著,你留三千,只給我們兩千吧。蘇健的眉毛一揚,說不用!我還有錢。你們放心花吧。實話告訴你,你兒子就要時來運轉了。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在外漂流多年濃縮的親情,乍一回來還是難以抵擋強烈的疏離。蘇健總是感覺,跟父母沒有話說。父母的話題,無非柴米油鹽,收入住房,婚姻大事。而這樣的事情,蘇健一聽就煩。他心里只有文字。以及通過文字打開天窗的夢想。
沒辦法,文字就是他的世界。
只能出去找同學玩。幾個電話出去,聯(lián)系起來一大串,大家相約聚會。要不怎么說,信陽是個小地方呢。期間有好消息傳來。廖昕就在信陽。她轉學后考到北京航空學院動力系,專科。畢業(yè)之初分在外地,前兩年才托關系調回來。蘇健一聽,衣服下面的那顆心頓時成了福利彩票搖獎池里的數字球,被攪得怦怦亂蹦。每當地鐵離開站臺進入幽暗的隧道,他總能從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左顧右盼的樣子。那形象不甚清晰,如同隔著濃重的霧氣,也似蒙蒙眬眬的前世與今生。此刻,他眼前忽然又亮起了當時的場景。還有那個悄然出逃的女孩兒,小宋。那時苦苦尋覓而不得的佳人,就這樣不期而遇么?
多年分別,每個人都被生活刻成不同的模子,大家其實已沒多少共同語言,只能閑聊,比如正在播放或者播放過的電視劇。蘇健聞聽滿臉不屑。說你們還看那個干嗎?都是垃圾!我們幾個人湊在賓館里,你一句我一句,就那么湊的。什么質量,我們還不知道?所以我們從來不看!同學不禁肅然起敬,問蘇健當編劇怎么樣,寫電視劇掙錢不掙錢?蘇健干脆地說掙錢,當然掙錢!不掙錢誰干?!同學接著問那到底能掙多少錢?蘇健說每集兩萬!每年寫個二十集的電視劇,你算算吧!同學狐疑地上下打量打量蘇健。蘇健立即封了他的口。使勁抖抖袖子,說搞文藝的,哪能像你們,整天西裝革履,跟契科夫小說似的?!堆b在套子里的人》!你們老這樣,累不累?你看看電視上的馮小剛張藝謀,哪時候這樣過?同學自我解嘲地笑笑,我們都是俗人,哪能跟你們比!咱們班還真可以,出了兩個大款,現在又出了一個文化人,大編??!你發(fā)達了,應該請客呀。蘇健的頭使勁一昂,說請!當然請!你趕緊叫廖昕,還有別的同學,明天晚上,我在雷山賓館請大家吃飯!
雷山賓館是縣委招待所,當時信陽縣城里最高檔賓館之一。
七
一下子來了三十位客人。其中包括兩個女同學的令郎。要關心下一代,所以蘇健每人都現包了個一百塊錢的紅包以為壓歲。有人步行而至,多數以自行車摩托車代步,也有幾個開車的。當初擺水果攤度日的王道成如今在陜西挖煤,開著一輛奔馳;還有一個開加油站發(fā)了家,現在業(yè)務全部交給職業(yè)經理人管理,自己專心玩賽車,國內成績排位穩(wěn)定在前五十名,比韓寒好,網上可以查到。他的坐騎是新款寶馬。
人逐漸增多。但廖昕一直沒有出現。班長說大詩人怎么辦,兩桌擺不開呀!蘇健心急火燎地說那還不簡單,三桌!不過等等再開席,廖昕還沒到!班長說她也在做生意,興許有事忙,來不了呢。蘇健邊掏手機邊說不可能吧,都說好了的呀。班長遞過手機,說用我的吧,你那漫游!蘇健說不用!花不了幾個錢的。說著話對班長倉促地一笑,將手機糊上耳朵。
廖昕確實有事,口中連連道歉。說老同學對不起,我們俗人俗事多,今天過不去,改天我請你!蘇健說能有多大的事?同學們都在,你快來吧,都等著你來好開席呢。王道成和那誰誰誰都來了!廖昕說王道成也在?蘇健說那當然!除了你,誰不給我面子!
兩人打了半天嘴官司。蘇健的焦急溢于言表。北京手機費本來就貴,再一漫游,夠買多少包方便面的呀。最終也許是被蘇健的熱情與焦急打動,廖昕終于開輛奇瑞,姍姍來遲。她基本上還是過去的樣子,歲月似乎沒賜予她營養(yǎng)。如果仔細看,肯定能見到隱約的皺紋,但此刻,是在燈光之下。張潮說過,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可是燈下看故人呢?他沒有提,想必不曾體會過吧。然而蘇健有此一回,便足以刻骨銘心。
乍一見,蘇健就感覺香氣襲人。不是她身上的高級香水,或者汽車里的空氣清新劑以及皮革味,而是濃烈的油菜花香。它們無邊無際地鋪在他們倆一前一后地經過的那條小巷旁邊的菜地里,在綠色的映襯下,地毯般延伸到遠方。風——那是清風不識字的風,也是吹我羅裳開的風——從山坡間吹來,簡直要把人心融化成水。
世上一定有種神奇的力量。它或者如霧,或者干脆就是水,類似洗禮那樣的圣水。只接觸一點點,便能讓人離開當下的肉身,回到從前的某個時刻。蘇健的身軀與靈魂,又在瞬間舒展開來。如同充氣帳篷。微駝的脊背挺直成松,眉頭上懸掛著小鈴鐺一般的歡笑。
遺憾的是,他來不及仔細品味那種奇特的感覺,早已被人簇擁入席。當然,他跟廖昕一桌。
廖昕現在以信陽火車站為依托,做木材生意。主要向各個煤礦發(fā)送巷道支撐用的防護木。日子么,如同春晚的爛俗歌曲,越來越好。不斷有人過來跟蘇健碰杯,也有人拖他去串桌。東道主嘛,大詩人嘛,北京的編劇嘛。一回頭,廖昕又跟十年前那樣,神秘失蹤。那是何等的感受啊??帐幨幍男∠锔鸁o滋無味的課堂一樣漫長。他仿佛看到自己心頭出現了一個缺口,有什么東西,不太大的,被人悄悄剜了去。并沒有血滴下來,也沒有鉆心的疼,只是讓人失魂落魄。
轉動醉眼左右求索,這才在王道成旁邊找到她。兩人交頭接耳,言談甚歡。
蘇健立即端著酒杯,跟蹤追擊。
過去就跟廖昕碰了一杯。廖昕品品,蘇健一飲而盡。王道成呵呵一笑,說你小子行啊,果然有北京派頭!蘇健把酒杯朝桌上一戳,酒杯的細腿隨即粉碎性骨折。蘇健如同沒有看見,大聲招呼服務員。
小姐,請打開KTV,我要K歌!《故鄉(xiāng)的云》!謝謝!
天邊飄過故鄉(xiāng)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我已是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那故鄉(xiāng)的風,和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撫平創(chuàng)傷。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唱到最后,蘇健幾欲哽咽??墒腔仡^一看,廖昕和王道成已經離開酒桌,在旁邊的沙發(fā)上促膝傾談。
呼啦一下,玻璃碎了。碎玻璃扎得蘇健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不過玻璃破碎之后,露出來一個真相。那就是他并不愛廖昕。他甚至不愛任何人。他愛的,只是自己的過去。在油菜花旁邊做夢的少年,偶有心動詩句一般在血管里流淌,便形諸筆墨的苦吟詩人。原來以為這個發(fā)現有助于他在精神上的自立,但沒想到更加痛苦。
一絲線,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線,連接著過去與現在的線,斷了。嘎嘣一聲。
三桌酒席外帶孩子的壓歲錢,一共花了蘇健四千一。相當于他在北京三個月的開銷。
八
春節(jié)期間客人多。平常不大走動的親戚,過了年也得互相上門拜拜年。捎點禮品而來,帶著醉意而去。間或還從麻將桌上贏來或者輸掉幾個小錢。信陽人的習慣就是這樣,有時早飯的酒能喝到下午三四點。那天蘇健剛回來,就看見家里來了客人,幾個遠房親戚。這樣的場合,他自然要陪客。客人們沒多少文化,對他也不大了解,聽說是中央戲劇學院的畢業(yè)生——謊言在家里一直沒有揭穿,就問那是干什么的,唱戲?父親剛要開口糾正,兒子已經脫口而出。
蘇健沒看客人的臉,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對!
父親看了兒子一眼,想想,卻什么都沒說。
客人剛剛走,餐桌還沒拾掇干凈,王道成又打來電話,安排下次日的飯局。同學的酒,還是得喝。過去一看,只有王道成自己,別人還沒來。
落座寒暄幾句,王道成說你在北京混得到底怎么樣?蘇健說你不都看到了嗎,很好??!王道成微微一笑,說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覺得怎么樣。我們公司做得很大,但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文化不高。整個公司,都找不到一個既上得了臺面又能信得過的人。你能不能給我當辦公室主任,把日常接待和行政管理頂起來?陜西那邊收入不高,我給你年薪五萬,年底再根據經營情況分紅。當然,具體待遇還可以細談!
蘇健干脆利落地說不用談了,還談什么?我不能去!我是詩人,是職業(yè)編劇,煤礦待遇再好,也不能去呀。專業(yè)不對口!王道成盯著蘇健的眼睛,說,咱們老同學,彼此都知根知底,不必拐彎抹角。你真的想好了,不用再考慮考慮?蘇健飛快地閃過一個意念,說不用!我手頭上有個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的活兒,這個寫完,我肯定能紅!王道成嘆口氣,使勁點點頭,說那樣也行!其實呀,我就是喜歡你這個犟勁!
本來想在家多住幾天的,但是兜里沒了貨,再說也沒個人說話,蘇健還是早早地回到了北京。沒錯,確實是這個字,回。仿佛信陽不再是故鄉(xiāng)。
走時帶了不少特產。母親做的腌白菜、臘腸,這些都是下方便面的好菜;另外還有板栗跟信陽毛尖茶。行前為了節(jié)省房費,已經退租,行李都寄存在志同道合的朋友處,到了北京得現找房子。好在那時人少,很快便安頓下來,然后埋頭啃那個電視劇。
到銀行一打卡,還好,增加了八九百塊錢,大約有幾筆小稿費進賬。這兩年來,他明白那所謂的小說當不得飯票,因此很少再碰,而是集中精力,寫了一批應景的散文詩。一月寫元旦,二月寫春節(jié),三月寫植樹,四月寫清明;五月歌頌勞動,六月寄語兒童,七月慶祝建黨,八月抒寫南昌;然后是九月教師節(jié),十一國慶節(jié)。剩下那兩個月節(jié)日少,但沒關系,還可以描述冬天。稿子寫成之后,按月天女散花,遍撒傳單。反正全國報紙多,今年投這一批,明年再攻那一批。他寫的東西,語言構思都有一定的水準保證,還真成了穩(wěn)定收入。雖然不多,但關鍵時刻,多少能支應一二?,F在來的小錢,大約都是那篇春節(jié)的饋贈。
九
情色文字,果然更有市場。在百度上隨便搜索一下夢雙樓的二十八個脫衣舞娘,能查到三十多條記錄,絕大部分都是轉貼。蘇健看后既嘆息又得意。那天打開博客,看到了悄悄話,有人要求私聊。自稱是新西蘭富商的老婆,年輕漂亮。網名風舞者。這名字不錯,讓蘇健想起那部用DV拍的丹麥電影《黑暗中的舞者》,2000年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大獎的得主,他很喜歡的。真要是富婆,肯定不是壞消息,可網上的信息很難保證真實,他也就沒在意。反正看過她的照片跟視頻,年輕漂亮大體不差。盡管視頻與照片,都有一定的美化功能。
風舞者要抽時間過來見面。蘇健的態(tài)度當然只有一個,WelcomeToBeijing!不過那都是后話。眼前的任務,是如何盡快拿下那五集電視劇。他吭吭哧哧地完成了任務,但最終還是沒能拿到稿費。就那本子的程度,根本不能拍。
此時已經彈盡糧絕。而三月植樹節(jié)還沒到,稿子即便現在發(fā)出來,等稿費慢悠悠地徒步而至,他恐怕已經被房東掃地出門。
猶豫再三,還是沒跟宋老師開口。向他求援,估計可以救急,但是一頓臭罵在所難免。只得找了另外的朋友,臨時借來八百塊錢,回家之后記到賬本之上。窮幫窮富幫富,在北京飄蕩至今,他多少也有幾個相對固定的施主。
那個賬本是食草堂出品的,黃色的紙夾在黑色的軟皮面中間,用繩子鉆孔裝訂著。這是宋老師公司集中購買的小禮品。當初送他這個本子,說可以用來記錄創(chuàng)作思路。碳素筆寫在上面,很有質感。蘇健在上面寫了許多零星的詩句,甚至一些簡單的字句或者意象,以及靈感。但是從中間的某一頁開始,記錄了好幾張姓名跟數字。從三十到三千不等。有的后面還帶著附注。比如東來順,小肥羊,茶,咖啡,打車,等等。字體并不工整,也不甚清楚,只能看個大概。反正只要他確保自己發(fā)達之后還能搞明白就行。
某一天,他翻筆記本時突然翻到那一頁,沉吟片刻,隨即打電話給宋老師,想借九百塊錢。說想請朋友們吃小肥羊,當然也包括宋老師。算來算去,人數不少,怎么著也得三桌。在小肥羊吃一頓,每桌三百一般沒問題。宋老師聞聽答應得很痛快,說行啊,你抽空過來拿吧。
北京太大。大家名義上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其實距離相當遙遠。而且各有各的事忙,請人吃飯并非易事。人家肯到便是給面子,不提前預約可不成。蘇健的電話剛一打出去,就不順暢。對方沒有拒絕,但是提出了反建議。不想吃小肥羊,想去酒吧。
同意吧,酒吧里的消費他無法控制;不同意吧,那又是他最想請的人之一。怎么辦?事情只好先撂下。幾天后宋老師不見動靜,就打電話催問。弄明白后說酒吧就酒吧唄,反正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實在不行,我來埋單,權當結識新朋友的交際費,反正公司每月都給我一千五百塊錢的額度!蘇健沒有答應。說那怎么能行?你請就是你請,我請就是我請。還是算了吧?;仡^再說。
后來蘇健又要請宋老師到小西天看新上映的電影《瘋狂的石頭》。那兩天這個片子比較熱火。雖然有碟也有電視,雖然網上也能下載,雖然電影票比較貴,但宋老師還是更愿意去電影院。他告誡過蘇健,如果只看過電視或者網絡版,那就永遠別說自己看過那個電影。只能說你看過那個故事。因為從正規(guī)銀幕上看跟從電視或者網上看,效果完全不同。電視與網絡會損失很多信息。他說看熱鬧倒也罷了,既然你決定要做職業(yè)編劇,還是應該盡可能地去電影院看。
蘇健說我請你看電影,看完電影你請我吃飯。我知道附近有一個很好很干凈的飯館,咱們倆只要五十塊錢就行。宋老師在電話里短促地一笑。兩張電影票最高不超過一百六十塊錢。他打車過去,差不多就要八九十,再花五十回請吃飯,這蘇健還請的什么客?不過他略一猶豫,還是痛快地點了頭。
那個片子確實搞笑。剛開始兩人幾乎要笑翻。但十幾分鐘之后,宋老師的情緒逐漸跟大家脫節(jié)。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只聽他不停地嘆氣咒罵。散場后宋老師請?zhí)K健吃飯,結果那個片子為他節(jié)約了部分飯費。宋老師吃不下。他說這叫什么電影?!完全是抄襲!蘇健不解,說怎么不好,挺好的呀?宋老師反問道你看過《兩桿大煙槍》沒有?你看過《一條名叫旺達的魚》沒有?這片子完全是這兩部外國電影的拼貼版!就這大家還叫好,還賣座!中國電影完了,沒希望了!即便抄你也抄得高明點呀,《兩桿大煙槍》里面有七條線索,彼此有條不紊穩(wěn)步推進,這個爛電影才幾條線索?靠,什么電影,垃圾!
那電影還有節(jié)約車費的功能。飯后宋老師沒有打車,非要領著蘇健步行,說要散散心。兩人一直走到凌晨一點。宋老師說蘇健,我告訴你,這就是中國電影編劇的現狀。說句大話,中國電影全看咱們,不,全看你們了。你一定要努力!你小子是有悟性的,只是還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而已!
十
照片與視頻,果然不能真實反映一個人。風舞者的實際形象,遠遠超過蘇健的想象。他這才明白,照片與視頻,就說光學設備吧,其實都有狹義心腸,在無形中充當著劫富濟貧的角色。它們會盡量去掉恐龍身上的一些刺,讓她們離美眉近點。這其中的代價么,最后還由真正的美人,而不是所謂的美眉承擔。
風舞者住在王府飯店,大廳能讓蘇健腿肚子打彎的地方。他調動起全部的真氣,才將脊柱像充氣玩具那樣扶正。皇宮一般富麗堂皇的陳設,玉器一般晶瑩的浴缸,極大地影響了他的發(fā)揮。他們的第一次在蘇健看來并不成功,可是風舞者卻相當滿意。閉著眼睛趴在蘇健身上,說你真好。我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享受過男人的滋味了!
風舞者是新西蘭留學生,在那里結識了現在的老公。一個潮州富商。認識那年,兩人的年齡正好二比一。蘇健聞聽不覺豪情大發(fā)。說這算什么?告訴你,我的戰(zhàn)斗力只發(fā)揮了一半!風舞者說是嗎?那你怎么回事?蘇健剛要開口,舌頭卻機敏地將秘密截住。于是頓一頓,說也沒什么,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信陽乃中原之地,不靠海,所以天生不習慣當海軍;二是寫作生活沒有規(guī)律,有點餓。
這個簡單。立即摁鈴叫飯。
侍者用餐車將飯菜推進房間。各種各樣的菜肴,蘇健根本叫不出名字。風舞者說對不起,只好先怠慢大詩人一下,回頭我再到下面的飯店,好好請你!
蘇健在餐桌上埋頭苦干好長時間,這才意識到風舞者根本沒動筷子。抬頭一看,風舞者修飾過的眉毛上似乎都掛滿憐惜。眼神一碰,她趕緊一笑,說新西蘭跟北京有時差,我現在還不餓。你隨便吃吧。來,喝口湯!
飽餐一頓,易地再戰(zhàn)。這回打的陣地戰(zhàn)。蘇健中規(guī)中矩地布局謀篇,從序盤中盤到收官,滴水不漏,水平跟剛才相比,果然是突飛猛進。
風舞者親吻著蘇健的快樂開關,說蘇健,真看不出來呀。都說文弱書生,誰知道你竟然這么棒!蘇健說明白棒的含義了吧?像棒子一樣!
風舞者笑著,給了蘇健一記粉拳。
女人天生喜歡逛街。盡管蘇健還能再鼓余勇。她說不要緊,你別累著。反正我們還有時間。實在不行,將來我就在北京開個辦事處,或者分公司!
風舞者比蘇健還小一歲。她挽著蘇健的胳膊,但卻不老實走道。不時放開蘇健蹦跳兩下,渾身充滿了小鳥一般的彈性。路邊有兩個乞丐,她掏出錢包,朝每人碗里扔下兩整張,卻毫不理會他們滿懷驚奇的千恩萬謝,仰天哈哈一笑,便拽著蘇健賊一般跑開。
蘇健不由得回頭看了看那兩個幸運兒。他們迎著光照照鈔票然后裝好,抬頭目送施主。見蘇健回頭,立即謙卑地一笑。蘇健不由得一陣心疼。心說那樣的錢,給我也好呀。也許我比他們,更有資格受接濟。
風舞者回去之前,從錢包里掏出一疊美元,要給蘇健留下,但蘇健沒有接受。風舞者說我身上一般不帶很多現金,這點錢你先拿著吧,看看能干點什么。蘇健努力不看那些錢——真實的美元,他還真沒看過幾回——只看對方的眼睛。那里面確實看不出什么雜質。但他依然是搖頭。說我不能要你的錢。我怎么能隨便要你的錢呢?絕對不行!風舞者見狀又遞過一張卡,說要不這樣吧,你直接用這張卡消費,我告訴你密碼!蘇健還是沒有接。他退后一步,仿佛那卡有著千鈞之沉,他拿不動。風舞者有些著急,說那你究竟想怎么樣?蘇健兩手一攤,說我不想怎么樣啊,咱們是朋友。今天你要走,回頭你再來!風舞者說你還是拿著吧,反正這些錢存在與否對我毫無意義!蘇健說它們對我有意義,讓我不能接受!風舞者使勁摟住蘇健,在他臉上深深印了一吻。說你真是個詩人。其實我真的特別希望你能接受。我希望我的錢,多少能產生點意義。你付出青春與自由的代價,總得得到點什么呀。蘇健說我不會要。也不能要。你真有這個心情,到地鐵站散給那些賣唱的。
十一
兩人相會的細節(jié),蘇健當然要寫進博客。不過對風舞者的身份作了技術處理,將她的居住地換成了新加坡。那些文字一添加上去,立即引發(fā)跟帖浪潮,還被四處轉貼。點擊率的增加網站自然不會坐視,立即將蘇健的博客在整個博客欄目內置頂,并放進首頁的博客一欄。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秀簾。也許就沖這兩句,就能斷定《紅樓夢》的背景在北京。因為蘇健在街心花園無線上網時,不時有楊絮還是柳絮的,飄到嶄新的筆記本——這是風舞者贈送的禮物。所謂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送他筆記本,再合適不過——上來。老在房間呆著,憋悶,不利于持久戰(zhàn),因此他買了移動網卡,將主場搬到公園或者街心花園,總之在花草之間。
春天再度降臨。這個春天讓蘇健感受到了真正的春意。眼前總是浮現著風舞者的身影。這種情形過去還從來沒有過。對他們而言,隨機的艷遇經常發(fā)生,但都是蜻蜓點水,天亮之后各奔前程。沒有別的原因,江湖如此。今天這是怎么回事,他難道要主動破壞江湖規(guī)則?
風舞者在博客上留下悄悄話。說我真是要感謝你。你讓我體驗到了性的美好??上覜]能為你做點什么。這個留言蘇健頗有感觸。本來,網上釣魚主要是應對寂寞,緩解饑渴。對于上鉤的愿者,他心里原本多少有些不屑。但是經歷了這么多,態(tài)度已經悄然改變。因為約會的女人,都是良家婦女。有體面的工作,正常的生活,甚至還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她們不圖蘇健什么,蘇健也沒有。某著名大學文學院黨委副書記甚至提出,要蘇健只跟她好。
蘇健略一思忖,回復到性其實無所謂美好,也無所謂丑惡。它應該是自然的,跟吃飯一樣。將其歸類為美好或者丑惡,都是因為壓抑。你看看,現在還有幾個人贊美大米或者小麥,說它們美好?唐代以前中國人其實還不這樣,你看唐明皇,楊貴妃本來是他兒媳婦??梢韵胂螅菚r面對的輿論倫理壓力,比現在小很多。宋朝對中國人影響深遠,程朱理學現在依然流毒甚深,其中就包括性觀念。到了今天,大家之所以還不能直面性,主要有兩個阻力。一是倫理,二是擔心危及種群安全。畢竟性會有繁衍生息的副產品。不知道你注意過李銀河沒有,中國的一個社會學家。她的學說現在還被口水淹沒,但我相信,這終究會過去。也許只在十年以后。風舞者看后又說果然是詩人,想法卓爾不群。蘇健,我相信你會成功的!我一定要幫助你成功!
身邊的車水馬龍市語喧嘩蘇健充耳不聞。他胸中自有丘壑。實際上是槍林彈雨血肉橫飛。因為他正在寫一個電影劇本《1938:萬家?guī)X》。那是武漢會戰(zhàn)期間的一次著名戰(zhàn)役。第九戰(zhàn)區(qū)一兵團司令官薛岳將軍指揮所部,在江西省德安萬家?guī)X地區(qū),擊斃日軍一○六師團萬余人,幾乎將其全殲,僅師團長松浦淳六郎中將帶著千余人漏網。無論規(guī)模還是戰(zhàn)果,都略高于臺兒莊戰(zhàn)役。但卻根本不為國人所知。蘇健偶爾在某個網站跟人掐架,說抗戰(zhàn)期間國民黨軍隊沒打過幾個像樣的勝仗,主要精力在制造摩擦,結果被人痛扁。事后查找資料,發(fā)覺果然是自己孤陋寡聞。于是萌發(fā)了將萬家?guī)X戰(zhàn)役寫成電影的想法。否則下載編輯了那么多資料,豈不白費心力。
這個選題剛開始跟宋老師溝通過,宋老師一口否決。說你最好別寫,寫也是白寫,不可能拍的。蘇健不服氣,通過朋友聯(lián)系上了八一廠的一個文學策劃,結果也是紅燈。他說我們廠一般不拍這樣的題材。蘇健說那《血戰(zhàn)臺兒莊》不就拍了嗎?對方說那跟我們沒關系,是廣西廠拍的。
盡管如此,蘇健還是提起了筆。他一直記著那天看完《瘋狂的石頭》之后,宋老師跟他說的那番話。而且不知道倒也罷了,既然知道,說出來便是責任。再說真是好東西,總有一天會見天日。即便不行,練練筆也好。時至今日,劇本已近尾聲。
121。外景,戰(zhàn)場,日。
一陣炮響,大隊鬼子與騾馬紛紛倒下。一匹騾子掙扎著起來又跌倒在地,鮮血飛濺。我們只看到它使勁哀鳴,但卻聽不到聲音。
寫到這里,蘇健就忽然聽到了騾子的哀鳴。聲音極度真切。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住,然后扭頭看看四周,很快便找到了聲源。
不是騾子,而是它們的先輩。驢。
蘇健棲息的,永遠都是偏遠郊區(qū),而非高尚社區(qū)。街對面的空地上,停著一輛車,車廂里裝著好幾頭驢。下面的樹上,還拴著一頭,已經被處以極刑。不遠處有一排架子,上面掛滿了肉,地上濺著暗色的血跡。一刀下去,下面的驢一晃蕩,車上的同類則一陣騷動。
不覺怒從心起。當著驢的面殺驢,別說人道,只怕驢道都不夠。蘇健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好險沒有摔掉筆記本。但是扶扶眼鏡,又否決了前去制止的雄心。這些年來,他最明顯的收獲,就是腰身越來越苗條,臉蛋越來越學問。他慢慢成了二餅,而且度數日新月異。仿佛身上那點可憐的膘,都轉化成了眼鏡上面的圈圈。就他這樣過去,屠夫何須屠刀,小指頭便能解決。
掏出手機,首先報警。但是110沒來。說不在他們的射程之內,建議找城管,但又無法提供相關號碼。蘇健浪費了不少手機費,才找到世界上最難找的地方,有關部門。
可是有關部門遲遲不見蹤影,而屠夫已經再度高舉屠刀。隔著馬路,蘇健清楚地看到了即將挨刀的驢和暫時沒有危險的驢,都在瑟瑟發(fā)抖。它們凄慘的叫聲,如同二戰(zhàn)期間倫敦上空的空襲警報。
蘇健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立即沖過去大吼一聲,住手!
那幫人狐疑地盯著蘇健,說怎么啦?蘇健說誰批準你們這樣當街殺驢的?你們不能這么干!氣勢將那幫人鎮(zhèn)住,老半天之后屠夫才反應過來,說你是干什么的?蘇健待要開口,嗓子眼那里忽然又一梗。嗯啊兩聲,才說我是作家,詩人,編??!我十八歲就加入了河南省作協(xié)!不行我把你們都寫進電視?。⊥婪蚵劼牴恍?,說真是吃飽撐的,多管閑事!我們殺我們的驢,關你屁事!說完隨即揮刀霍霍。蘇健顧不上別的,上前就要阻止。
兩人隨即撕打起來。
也不是撕打。是毒打。還好,毒打尚未變成屠殺時,有關部門總算露出尊容。他們將那幫人和蘇健一起帶進城管派出所。蘇健說帶我去干嗎?我又沒有錯!確實是人民警察,態(tài)度和藹可親。說有錯沒錯,都得做個筆錄啊。配合一下吧。請上車。
雖然挨了一頓揍,但看到警察訓斥那幫人的痛快勁兒,以及他們見了警察的孫子樣,蘇健的心情也就好了一大半?;氐郊依锇差D下來,正準備到網上找點快感,手機忽然鈴聲大作。打開一聽,是個熟悉的聲音,但卻想不起來是誰。轉了兩圈,對方才通報姓名。原來是過去的飯輒之一薛偉。他現在也進了影視圈。自己寫劇本,同時也是一個小影視公司的劇本統(tǒng)籌,主要拍短片,賣給地方電視臺。
薛偉說你小子果然很有才氣,就是沒用到正道上,全沖下三路去了!蘇健說怎么,你也看到我的博客了?薛偉說你那么大的名氣,到處都有轉帖,我想不看能行嗎?都在頭題位置!
薛偉住得離這里不遠。他要過來看蘇健,商談一下約他寫短片劇本的事情。這是送上門來的生意,蘇健自然不會拒絕。連聲說,行,你有空過來吧,我請你吃飯。別拖,就這兩天!
十二
薛偉不但自己過來,還給蘇健帶著一位故人。三四年前不辭而別的小宋。
寒暄幾句,便轉入正題。短片的要求比電視劇更低,類似室內情景肥皂泡喜劇。蘇健答應下來,腦子里卻總是疑惑,似乎在哪里看到過薛偉身邊的女孩兒。但既不好問,也不能把眼睛湊到人家臉上去。老半天之后,這才回想起那個骯臟破舊的四合院,以及廁所與洗刷間之間的驚鴻一瞥。
蘇健不敢確定小宋是否認出了自己。從眼神看,似乎已是心照不宣。但既然人家不開口,他也不能貿然攀交情??腿松祥T,又帶著買賣,自然得請人家吃頓飯。蘇健精心挑選了一個合適的小飯館。進去一看,啤酒都是四塊錢一瓶的——北京千好萬好,就是有一樣不好。啤酒太貴。稍微干凈點的飯店,就只有十快錢以上的啤酒——頓時豪情大增。拿起菜譜遞給小宋,說你點,隨便點!
小宋只點了一個青菜。蘇健又將菜譜遞給薛偉。薛偉翻翻,目光在最貴的菜上停住,說來個醬驢肉!蘇健一聽本能地開口否決,說不要這個不要這個,換個別的!薛偉說怎么啦?蘇健隨即復述了那天的經歷。薛偉搖搖頭,說那行,不要就不要吧。
飯局臨近尾聲,相當于劇本就要推出片尾字幕的當口,薛偉看似隨意地提出一個要求。想跟蘇健借三千塊錢。蘇健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絕。因為他就是把全部家當——當然,除了筆記本——都賣掉,也湊不齊那個數目。薛偉狡黠地笑笑,說兄弟,不可能吧。你那個紅粉知己,能看著你受窮?舍不得就直說,我另外再想辦法。蘇健說她確實要給我錢,但是我沒要。薛偉說你別寫劇本,改寫童話得了!這樣的機會,誰肯白白放過?!除非他腦子不好!咱們又不是故意圖財,關鍵在于她那么富,一星半點的算得了什么,不過是九牛一毛!
蘇健的眼睛離開薛偉,輕輕一笑,喃喃自語般地說那我可能真是腦子不好!
風舞者很會算命。蘇健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最后算得很準。蘇健的家庭構成、住宅方位、童年經歷、性格特征等等,都沒有紕漏。這是兩人情意綿綿的重要基礎。蘇健自然要問及運道,答曰三十四歲生日之前會發(fā)達,時來運轉。蘇健聽了非常高興,有段時間不寫東西,躺在床上等待三十四歲生日,很久沒跟宋老師聯(lián)系。宋老師打電話一問,不禁哭笑不得。說即便要轉運,也有個大前提,那就是你努力。自助者天助。你躺在床上不干活,絕對不可能!不信你再問問她。結果當晚蘇健就給宋老師發(fā)了短信。說你真厲害。她說,確實是這樣,還得努力!
風舞者幾乎每月飛一次北京。她要贊助蘇健出版散文詩集。這次蘇健倒沒有拒絕,只有一個附帶條件。找正規(guī)出版社做,自己只留兩百本樣書,贈送真正的文朋詩友,其余的都留在出版社。賣出去賣不出去,是他們的事。他說我就見不得那樣的所謂詩人作家,弄個假書號自己印書。自己印就印吧,心血所系,非法出版物也能理解。問題是他們還不,生怕人家不知道他違法了似的,低三下四地到處兜售。我即便求人,也直接開口要求資助多少錢,決不這樣賣書。人家收下書,好一點的賣廢紙,還算物盡其用。許多單位厚厚一摞扔在那里,上面積滿灰塵。哎呀,真是有辱斯文!風舞者說這當然沒有問題。給你五萬塊錢,夠不夠?蘇健說不用。我先整理稿子。聯(lián)系好出版社談好條件再通知你,你直接打錢給他們。
兩人商討了正式結婚的可能性。風舞者也感覺北京與新西蘭距離太過遙遠。她說這是大事,咱們得好好合計合計。其實我老公已經七十歲,沒幾天活頭的。蘇健本來早有此心,但是沒法開口。風舞者這樣一說,他正好順流直下。說等到最后等個什么呢?無非是遺產。他另外還有子女,你本來也分不了多少。不如直接了斷!風舞者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咱們好好想想吧,急不得!
蘇健把這個作為喜訊,帶著炫耀的底色,告訴了宋老師。宋老師一聽,說行啊,你那富婆想長期占有你這個性奴隸呀。蘇健說什么富婆?你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人家跟咱們一樣,有名有姓!什么性奴隸,我們是平等的,大家都需要!宋老師說行行行,她有姓名,不叫富婆。蘇健,你清醒清醒吧。期望越高,失落越大。不可能的!蘇健說宋老師,你也是詩人,怎么就不能理解呢?你肯定沒有經歷過真正偉大的愛情!你得燃燒自己!你聽沒聽過許巍的歌?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哎呀,你現在掙錢掙得,一點詩心都沒有了!
宋老師并不怪罪蘇健的冒犯。他沒再開口,只是嘆口氣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看著蘇健,如同家長面對頑劣的兒童。
片刻之后,宋老師說我知道我的說法你不贊同,但我覺得還是有義務說出來。你趁早打消美夢。甚至現在趕緊搬家。她老公要是知道這事,弄死你還不跟踩死個螞蟻似的?恐怕尸體臭了都沒人知道!
這話蘇健看來多少能聽進去一些。半晌后,他喃喃自語道,不會吧。光天化日,首都北京!
十三
北京是個沒有睡眠的城市。它永遠清醒著,朝某個方向,按照固定的節(jié)奏,奔跑。機器人,或者火車一般。因為它的夜晚,總是會被無數盞期望之燈照耀得如同白晝,永不停歇。那無數的期望之燈里,就有蘇健心中燃燒的一盞。
但是今天,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濃霧遮蔽了一切。在凌晨的通州郊區(qū),蘇健忽然聽到一陣大雁的哀鳴。他很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自豪。那并非因為他的聽覺靈敏,或者戶外汽車的喧囂不再。而是因為他詩心尚存,心中還有萬物,還有田野。
蘇健將臺燈擰到最亮,門窗全部打開,最大限度地打開。然后走出戶外,抬頭四顧張望。他當然一無所獲。但是,他固執(zhí)地相信,在濃霧中迷途的大雁,已經看到從門窗中泄露出來的光亮,并以此為參照,重新校正航向。黑暗中的那一絲亮光啊,對它們而言又意味著什么!
忽然就有了寫詩的沖動。跑回屋內坐下,門窗都沒來得及關,立即噼里啪啦地折磨鍵盤。一組詩,描寫大雁的詩,很快脫稿。
寫好詩之后依然激情在胸,難以平靜。宜將剩勇追窮寇。他又借著那個氣勢撿起最初被薛偉他們斃掉的那個小玩意。手指摁在鍵盤上,竟然有如神助,靈感如潮水一般朝外傾瀉。沒有人相信,他自己以前也不曾經歷過,那天晚上他徹夜未眠手指不停,竟然寫了一萬多字。完成了一組詩,外加一個小中篇。
左看右看前思后想,越看越覺得好,越想越覺得妙,忍不住都發(fā)給了宋老師。第二天下午,宋老師就發(fā)來短信,對這兩個作品盛贊有加。
宋老師說你小子,長進不小啊。蘇健下午一覺睡到晚上,起來看到短信,心情極度愉快。回復道慚愧。都是跟你學的。呵呵。
放下手機上網打開QQ,里面嘀嘀直叫,有一組留言。原來是小宋,想約他見面。
小宋到來之前,蘇健一直在想,如果她主動示好,或者門戶洞開,他究竟應該如何應對。以往面對這樣的機會,他的基本態(tài)度是三不。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但是自從跟風舞者建立聯(lián)系,他基本上斷絕了這方面的念頭,希望從一而終。
世上并非沒有貞節(jié)。關鍵在于有沒有那么一個人,你值得為她而守。
見面之后,小宋卻沒有這方面的表示。蘇健心里松了一口氣,但又隱約有些失望。說不清楚的一種情緒。小宋說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蘇健說還能怎么樣?你都看到了。你呢?你現在是薛偉的女朋友?小宋搖搖頭,說算不上。比較親密的朋友吧。這兩年我換過好幾種職業(yè),去年偶爾認識幾個泡影視的朋友,也跟著進了這個圈子。給薛偉他們寫點短劇,也寫過電影電視劇,但是都沒賣出去。
比較親密的朋友,蘇健當然知道具體含義。他很想問問那時她為何匆匆不辭而別,想想卻沒有開口。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小宋找他,確實有事。她在影視圈混下來,多少建立起了一些人脈,因此想做經紀人,幫人代理劇本。這樣也好多個生計。
蘇健說做我的經紀人?你沒有搞錯吧。我是寫過不少劇本,但是一個都沒有賣掉呀。
小宋說那有什么?都是他們有眼無珠。跟你說實話,我就想培養(yǎng)潛力股。誰知道你們中間會不會再出一個王朔呢。只要出一個,我后半生不就有指望了?
就請小宋吃了頓便飯,同時簽署代理二十年內全部劇本的協(xié)議。代理費百分之十五。雖說不過是有一搭無一搭的事,但終究是個好兆頭。那天無聊,正想給宋老師電話報喜,他的電話已經找上門來。
蘇健,你那個小說,我?guī)湍阗u了啊!宋老師的口氣很有些興奮。
哪個小說?我沒有寫過小說啊。
怎么沒有,你糊涂了,就是上回跟詩歌一起發(fā)給我的,《鄉(xiāng)關何處》!
原來是那個還沒有發(fā)出來的小說。他發(fā)到《十月》雜志的公共信箱,一直沒見回復,估計夠嗆。這樣還沒有出爐的小說都能賣掉改編權,確實機會難得,難怪宋老師那樣的人也會興奮。他說你沒有名氣,小說也沒有發(fā)出來。關鍵是那個公司剛剛成立,實力一般。兩邊都是朋友,所以我沒有放高價。一萬塊錢。你考慮考慮,看看怎么樣!蘇健說不用考慮不用考慮,你的意見,還能有錯?關鍵是交朋友,錢不錢的無所謂!宋老師說別,你還是考慮考慮的好。具體條款,他會跟你聯(lián)系。蘇健說真不用考慮。錢將來還能賺,但朋友必須盡快交!
蘇健如同渾身泥淖之后洗了個熱水澡,感覺無比的順暢。還在激動著呢,宋老師又來了電話。說他要是問你小說發(fā)表沒有,你就說發(fā)表過。蘇健說啊?那我說發(fā)在哪兒呢?宋老師說無所謂,你隨便編一個就行。反正他也不知道。蘇健說那就《莽原》吧。宋老師說隨便你,他不一定會問。
等到具體條款過來時,蘇健的情緒已經冷卻,又感覺有些不滿。中篇一萬,雖說是數字電影,也確實低了點??墒窃捜缪栏?,擠出去容易,收回來難。只好簽下合同。好在合同上還留有部分空間,只是改編權,不包括拍攝權。真正要投拍,還得另外協(xié)商。
簽好合同付完錢,那公司老總——宋老師建議蘇健叫劉哥——請大家吃飯。蘇健一直惦記著改編權的賤賣問題,酒桌上突然提出建議。說劉哥,我有個想法。這個本子我自己寫怎么樣?我的小說我來改,應該更有優(yōu)勢!劉哥看看宋老師,宋老師又看看蘇健。完后二人幾乎同時說應該沒有問題。這是好事呀。
蘇健剛要開口談劇本價格,以及定金、期限等條款,已經沒了機會。劉哥能喝也能說,頻頻勸酒。左一句中原才子,右一句著名詩人;喝不蒙也得把蘇健吹蒙,哪里還顧得上談條款。
最后兩人開始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劉哥說兄弟,你放手寫吧。咱哥倆好好合作,會有大發(fā)展的!稿費的問題你放心,都是朋友!蘇健使勁一揮手,說劉哥,別跟我談錢!我是搞藝術的,就他媽討厭錢。只要咱們哥們在,錢算個什么?算個王八蛋!千萬別談錢。談錢就是看不起兄弟我!
宋老師在旁邊,不住地搖頭。
拿到錢,蘇健立即著手安排請客。直接把上回要去酒吧的那個朋友請進酒吧。一干人等造了半夜,最后扔了小兩千。還好,那些人多數沒有酒量。第二桌還有人提議去酒吧,蘇健說也行,反正下面還有劇本稿費!你們覺得呢?剩下那幾個意見不統(tǒng)一,最后宋老師一錘定音。說還是小肥羊好。這附近的酒吧都是主題酒吧,有的同性戀有的一夜情,還有專門嗑藥的。咱們弄不明白,別貿然進去!
蘇健聞聽,心里不覺一松。
只請了這兩桌,第三桌一直沒張羅起來。
十四
風舞者再一次將蘇健召進王府飯店。不過因為新西蘭那邊臨時有事,離開時間比計劃提前了一天。走前她讓蘇健再在這里住一夜。說已經跟飯店說好,所有的費用都記在她賬上。下回一并結算,或者他們給她寄賬單。
立即打電話四處召集朋友,請上回落下的朋友吃飯。宋老師正準備拾掇行李,明后天回老家,不想過來的。蘇健一再懇求,說過來吧,你給我撐個臺面。不是請你,主要請你陪客。給個面子!
打了半天電話,終于湊齊一桌。還好,上回沒請到的基本一網打盡。宋老師出門就打車,所以最先到。見了面,蘇健說不要緊,如果需要拾掇什么東西,下午我可以去幫忙!宋老師說不用,也沒多少行李。東西哪里都能買,不需要很多。蘇健說哎呀,可惜我那個劇本的稿費還沒有拿到,要不能給你一點,你也能寬裕一些!宋老師聞聽,想笑但沒笑出來。他在影視圈混得很成功,得過華表獎,早就買了房子,正準備買車,遠非小康所能涵蓋的。
宋老師微微一笑,說不用,我手頭上還方便。不行我再找你!蘇健拿著菜譜,翻到最貴的那幾頁,豪放地大聲說點,隨便點!千萬別客氣!
上了滿滿一桌子菜。蘇健熱情地給大家布菜,希望大家能吃好吃完。那自然不可能。他看著那些說不出名堂的名貴菜肴,說哎呀,要是能叫我分幾個月慢慢吃就好了!
宋老師深深地盯了蘇健一眼,微微嘆氣。
后來能帶走的,蘇健都打了包。有人說何必呢,你再多呆一天唄。蘇健想想,說不行。那樣這些菜都得浪費掉,還白白浪費人家的房錢!
小宋代理的劇本的事情,蘇健本來根本沒抱希望,但沒想到還真有了回音。兩個月后,小宋告訴他,有家公司對他的《1938:萬家?guī)X》很感興趣,她正在跟對方的藝術總監(jiān)談判,就稿費問題,他們希望五萬拿下,小宋覺得不夠理想。
普通的電視電影,各個公司愿意出的劇本稿費上限,一般不超過六萬塊錢。如果是從小說改編而來,改編拍攝版權也包括在內。膠片電影有所不同,但主要取決于本子質量。比如李檣,此前并無多少名氣,但《孔雀》寫得實在好,就賣了五十萬,他也從此聲名大振。當然,作者名氣也很重要。像鄒靜之那樣的編劇,沒有五十萬恐怕不能開口。他自己主動寫的東西,則完全在于自己開價,有意的話雙方商談。
可那個本子是史詩性的,拍成電視電影根本不適合。那么大的場面,牽涉到毛澤東、蔣介石、日本天皇這樣高層次的歷史人物,需要動用飛機坦克大炮軍艦,肯定是大投資,至少要五千萬。放到這個背景下,五萬塊錢確實比例失調。
蘇健說沒關系!五萬就五萬,第一個本子,只求順利,開市大吉!小宋說那怎么能行?也牽扯到我的代理費呢。咱們現在利益相同。寫作不容易,我盡量爭取高點吧。
談判那天蘇健也在。小宋要開價十萬,蘇健不敢,擔心把人家嚇跑,但到底拗不過經紀人。上了談判桌,這個數目一說,對方公司藝術總監(jiān)的反應很是激烈。蘇健一不留神,當場就責怪小宋。說你看,我說十萬不可能吧?太貴了!人家不可能同意的!小宋大怒,桌子底下使勁踹了他一腳,結果目標沒有瞄準,藝術總監(jiān)受了打擊。他醒過神來哈哈一笑,說這兄弟有意思。這么著吧,你別十萬,我也不五萬,咱們八萬吧。你發(fā)我也發(fā)!
就此談妥。藝術總監(jiān)拿去通過一下,立即簽署正式合同。他走后,二人去酒吧慶賀。三十塊錢一瓶的啤酒,蘇健一連干了三瓶。整個人如同禮花一般綻放,只是過程更加持久,長時間保持著高端狀態(tài)下的穩(wěn)定。也像受到刺激的眼鏡蛇,呼啦一下抬起身子,嘶嘶吐著舌頭。說好啊??磥砦业拿郑R上就可以出現某部電影的片頭字幕上!小宋見狀一笑,說蘇健,認識你也有幾年了。你只有喝酒之后,才顯露出真正的自己。道行很深啊。蘇健說什么真正的自己?本來面目吧!不過說真的,我還真是沒感覺到。不好意思啊,剛才讓你生了一肚子氣!小宋說不是我生氣,是誰都得生氣!我真是服了你。怪不得人家都說,這世界三種人最討厭,搞傳銷的,精神病,和詩人!蘇健不再回嘴,咧著大嘴飲驢似的猛灌啤酒,傻子一樣。
喝了半天,蘇健說對了,我剛剛賣掉一個小說的改編權,劇本也要我來寫。這個在不在代理范圍之內?小宋笑笑,說照理應該也在。不過既然是從宋老師聯(lián)系的改編權開始的,我再拿代理費也不合適。但是有一點,將來再有這樣的事,你應該通知我,價格我出面談。別好不容易弄個東西,最后又賣不出價錢。咱們寫東西,不容易!蘇健說這樣吧,還是給你。劇本稿費拿到以后一起給!要不是你,這個本子不還是一堆廢紙嗎?就從五萬開始算,還有三萬的空間呢。都是白撿,不,你爭取來的!
那個算法顯然說服了蘇健自己。那一刻,他無比的高興。可是啤酒代謝快。去廁所放了三次水,激情也隨即全部流進下水道。他恢復常態(tài),滿臉憂郁。說他們公司能通過嗎?那樣的題材,現在不看好啊。小宋說你應該相信,不止你自己有那樣的歷史良知與責任感。再說他們那么大的公司,即便一時審查通不過或者時機不成熟,也可以放起來。無所謂的呀。
十五
風舞者真是想幫助蘇健。她決定投資三十到五十萬美元,在北京開家影視公司,請?zhí)K健當總經理,至少是藝術總監(jiān)。說反正那些錢存在銀行也沒有幾個利息,不如拿出來干點事。蘇健聞聽眼睛瞪得溜圓,盯著風舞者,半晌后才說,今天不是愚人節(jié)吧?風舞者呵呵一笑,給了他一記粉拳。說還詩人呢。你看我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嗎?蘇健說電影確實是風險投資,沒有幾部片子能掙錢。拍出來首先得擠進院線,院線也是一種體制。類似純文學的發(fā)表??截愘u不掉,一切都白搭。其實電影跟純文學的處境還真差不多。全國在院線之內的銀幕也就兩千塊,絕大多數縣城雖然都有電影院,但它們不跟院線同步,也不在院線之內。多數電影都是小成本制作,沒錢宣傳,所以大家印象中只有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的商業(yè)片。那些電影即便如同從數百萬計的同類中脫穎而出的幸運精子那樣擠進院線,也賣不了座。如同各省市純文學雜志上的絕大多數小說。虧本是必然的命運!風舞者說賺不賺錢無所謂,本來也沒指望贏利。稍微賠點也行,只要能維持下去!蘇健忽騰一聲站起來,在房間內大步走來走去,一副壯歲旌旗擁萬夫的架勢。說不賠本,肯定不會賠本!咱們剛才說的都是膠片電影,院線電影。要贏利也可以,咱們拍電視電影,賣給電影頻道。他們一年四季天天不斷,需要大量的新片子。只要能跟他們合作,每部片子多的不說,掙個二三十萬不成問題!風舞者歪頭看看蘇健,說看不出來,你還挺職業(yè)的嘛。蘇健咧嘴一笑,說那當然!你以為我這幾年的虧都白吃了?風舞者說你放心,真正運作起來,經濟壓力肯定不會太大。我不設利潤指標!蘇健的腦袋使勁一昂,仿佛被人摁住脖子要掙扎似的,大聲說那怎么能行!你既然把錢交給我,我就得對它們負責!
那天夜里,蘇健就在心里調動賬本上的記錄,開始做預算。人事方面,宋老師是兼職顧問,每月五千;薛偉是兼職劇本統(tǒng)籌,每月三千,如果能來任全職,則工資五千,另外每月再加上兩千左右的交通、通訊和交際補貼。劇本統(tǒng)籌跟作家打交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食無魚出無車不合適;請小宋過來給自己當助理,每月四千。辦公設備更加細致,連自己辦公桌前需要的皮轉椅都沒遺漏。風舞者看后大笑,說真看不出來,你還像個干事的樣子嘛!蘇健很嚴肅地說那當然!現在咱們倆談的不是感情,而是生意!既然要我當總經理,我肯定要盡職盡責!風舞者掃一眼,又將預算擲還回來,笑道什么生意!你看看上面,都是你的朋友,還跟我談什么生意!不過都無所謂。反正有一搭無一搭的事情,全當是我為繁榮祖國電影事業(yè)作了貢獻!
蘇健心里先是一梗,但很快就來了詞。說他們是我朋友不假,但人家真有才呀,能勝任工作。我這叫舉賢不避親!
風舞者說回去之后立即做資金準備。蘇健在這里也是摩拳擦掌,首先就去策反宋老師。他在宋老師的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恨不得橫著膀子走道,仿佛地球只踩在他一個人腳下,好險沒把樓板踏破。說你要是能來,我把總經理的位置讓給你!宋老師思考片刻,沉穩(wěn)地一笑,道怪不得她說你三十四歲生日之前能發(fā)達呢。就是這個?蘇健使勁搖搖頭,如同揮手趕走蛋糕上的蒼蠅。說這才哪兒到哪兒?我最終發(fā)達肯定不靠這個。我應該還有機會,更大的機會!先賣小說再賣劇本,現在又是這個。但這些都只是開始!宋老師飛快地一笑,將手中的簽字筆朝旁邊一扔,說還是不必了吧。我在這里干得很好,上下左右經過磨合,配合得很默契。不過你放心,我會全力幫助你的。
宋老師立即出面,約了電影頻道的人,牽線搭橋,大家面也見了飯也吃了。蘇健接著又去找薛偉。那天天氣不好,或者說天氣太好,久旱之后突然下了暴雨。雖然是通報好消息,但酒館里的天氣依然很壓抑。說不清因為暴雨之前的低氣壓,還是薛偉的情緒不好。他那兩天正好在跟老板鬧別扭。蘇健一聽更是豪情萬丈。說靠,辭職!咱哥們兒是誰,豈是久居人下之輩,干嗎要看他的臉色!我正好想把你們都挖過來。不行你明天就去結賬走人!薛偉狠狠地掐滅那半根煙頭,仿佛要碾死跳蚤似的??蔁燁^掐滅之后,神智隨即恢復正常。說辭職肯定要辭職,但不是明天。大丈夫能受胯下之辱,何必跟他計較。他是什么,屁都不懂,一個有錢的土鱉而已。跟他計較我嫌跌份!
就在他們吃完離開餐館返回的路上,突然暴雨傾盆。那段正好是土路,不長不短,坐車不值當,也沒有合適的公交車,只有步行;可巧薛偉又新?lián)Q了一條白褲子,暴雨之下,泥漿隨即將白色的褲腿當成畫布。薛偉不禁大發(fā)脾氣,怒罵蒼天不長眼。
兩人狼狽地逃進蘇健的出租屋,薛偉擺弄著褲腿,還一個勁地指天罵地。蘇健聽著聽著,突然就發(fā)了火。說薛偉,你好歹也在《莽原》發(fā)表過中篇小說,不說作家,最起碼也是個文人。作為文人,久旱逢甘霖,你怎么能罵天呢?你知不知道北京周圍的旱情有多么嚴重,農民的小麥減產甚至絕收了多少?僅僅因為自己的一條破褲子,就這樣怨天尤人,你哪里還有半點文人情懷?!
那一刻,蘇健已經暗下決心,要扣薛偉的工資。兼職報酬降低一千,全職削減一千五。
薛偉抬頭要反駁,但卻找不到合適的子彈。支吾兩句,只好打哈哈。說蘇健,你小子總經理還沒干上呢,先長了脾氣,沖我擺譜了??浚∪说弥?!蘇健說什么大人小人,你想想你剛才的話,像個搞藝術的樣子嗎?薛偉說什么叫搞藝術的?你才是搞藝術的,我是被藝術搞了的???!
本來已經遭遇不爽,誰知后面還有當頭一棒。網上有人扔臭雞蛋。打開信箱,一封郵件將他大罵一通。說他禮儀廉——無恥,五六七——(忘)王八。罵就罵吧,曹操看見罵他的檄文,還頭風頓愈呢。問題在于稱呼實在惡毒。人家直接叫他蘇賤。音同意殊。
這個稱呼如同一記悶棍,打得蘇健眼前一黑。他立即給宋老師發(fā)短信,說不行,我得改名。咱們公司馬上就要開張,人家罵我蘇賤,多不吉利!此前蘇健曾經要求宋老師鏈接他的博客,但宋老師不干。說你別害我。如果人家看見我鏈接你的博客,會怎么說?我這張江湖上的老臉,還得要!
此刻接到他近乎哭訴的短信,宋老師依然不肯支持。回復道人家罵你,難道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把那些隱私的感覺公之于眾,賤不賤且不說,高尚文雅只怕談不上吧。蘇健說那又怎么樣?都是真實的感覺啊。寫詩寫劇本,所有的藝術都不應該回避真實!宋老師懶得跟他糾纏,說風舞者不是給你算過命嗎?你的運氣都在名字里頭,肯定不能隨便換。不信你去問問!
馬上給風舞者發(fā)郵件。但一直沒有反應。兩天之后,才接到這樣的回復:
“對不起,因為某種不可抗拒的原因,我不能再跟你聯(lián)系了。請你原諒。請相信,我過去說的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真誠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欺騙你。也沒有那個必要。但是,每個人都是渺小的,都不能承擔多大的壓力,無論貧富美丑。
根據我的預測,你的名字不應該改。相信我吧,你會轉運的。你有才氣,又善良,能努力,沒有不成功的理由。
再次抱歉。祝你早日成功。請勿再與我聯(lián)系。吻。
風舞者。即日?!?/p>
仿佛是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視力不濟,蘇健把腦袋湊到電腦屏幕跟前,試圖看清楚每一個字句,包括標點符號。沒錯,真正有追求的寫作者,對標點符號的重視絕不亞于文字本身。但還是不行,他仿佛突然成了老花眼,整個郵件字跡模糊;搖搖頭揉揉眼睛,字跡好容易對準焦距,數據傳輸又出了問題。他不能理解郵件的真正內涵,仿佛小學生面對中學生的考題。
一句話。他感受到了歲月,或者說年齡的壓力。他不覺想起自己向來痛恨的那個詞。三十而立。
新西蘭的海浪涌上岸來,將一件精美的沙雕作品一點點地侵蝕掉。那也許是亭臺樓閣,也許是良辰美景。這些都無所謂,因為他看不清楚。他只能感受到巨浪滔天。凜冽的海風灌進脖子,讓他周身發(fā)冷。他一陣陣饑餓,一陣陣內急,一陣陣惡心。他替風舞者設想了無數的理由,然后再一一推倒。盡管看過許多的電影,讀過無數的文學作品,他依然無法從中找到半點有提示意義的線索。他無法明白,這世上有什么理由不能明說。東窗事發(fā)?她老公生意出了問題,資金鏈斷裂?她已經厭倦?或者這原本就是一場結局注定的游戲?每個推理的前提他都不愿意設定為對方的蓄意欺騙,但結論卻總是偏離他的主觀航道。
那兩天,蘇健在博客上死命地招蜂引蝶,然后上演一出又一出的狂風摧花??墒浅俗屪约壕AΡM以外,效果并不明顯。
偶然間發(fā)現卡上多了五萬塊錢。但是他沒要,給退了回去。
十六
口糧再度告急。他已經在心目中透支了太多的稿費和總經理工資。但是聯(lián)系小宋,總是關機;電話打到那家公司,人家說合同早已簽了的呀,稿費也已經付清,都在經紀人手里。你應該找她呀。
這下傻了。問薛偉,薛偉也不知道小宋的下落。蘇健說不可能吧?她不是你女朋友么?薛偉輕輕一笑,說是女的,也是朋友,但不是女朋友。你難道還不清楚?
再打小宋的手機,里面的動靜改了。對不起,您所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立即報案??墒羌鼻兄拢煸儆斜臼?,也無法馬上將小宋捉拿到公衙,并且要回錢來。他開始后悔,不該把那五萬塊錢貿然退回去。既然人家是真心的。既然大家有約在先,要出他的散文詩集。實在不行先接下,全當借;等要回劇本稿費,再還不遲。
這些倒霉事蘇健都沒有告訴宋老師。那天給他打電話,原因是因為劉哥。確切地說,是他那個賣掉的小說。
改編的劇本蘇健一回去便動手寫,不幾天就脫了稿。但是給劉哥發(fā)過去之后,一直沒有動靜。說是在忙活別的電影,這個暫時還沒顧上。顧上顧不上無所謂,只要先給點錢。中央三令五申,不允許拖欠農民工工資。劇本開工之前,定金就該到位的,蘇健也是老牌定金編劇,還能不懂行規(guī)?可是人家不說,他也不好意思提。他很后悔那天喝酒時的過頭話,也后悔當初改編條款簽得太快,應該順帶談好他親自操刀的事情。還好,那些日子喜事連連,他也沒感覺到時間的存在,逐漸把這事給淡忘了。前兩天再發(fā)短信催促,劉哥終于回了郵件。對他的劇本提了幾條意見。請他修改,說是改好給電影頻道,他們那里通過之后,按照本公司的最高標準,付稿費兩萬元。
這個數目簡直讓蘇健冒火。電視電影的劇本總費用,四到六萬都算正常范圍。通過后才三萬,想就這樣把他打發(fā)掉,不是血汗工廠嗎?即便改編一萬拍攝再一萬,劇本就算四萬,按照實現三成定金、完成再付三成,剩余部分通過后付的行規(guī),他現在也應該拿到兩萬四才對。
宋老師說誰讓你當初不談好條款就開始寫的呢?當時你那個建議根本就不該在酒桌上提!蘇健的火氣騰地一下躥進電話線,道你不說兩邊都是朋友嗎?我還真以為他靠譜呢。宋老師一愣。略一停頓,說什么叫朋友,你還不知道?圈內能持續(xù)交往三年以上的,才是不帶引號的朋友!再說即便真是朋友,談判席上也是對手啊。這話仿佛一陣風,讓蘇健的火苗又躥高了好幾丈。道這些話你怎么早不說?!我哪兒知道這些蠅營狗茍的事情?我是詩人! 早知道文藝圈也這樣卑鄙無恥,靠,我來北京干嗎呀!
這頓劈頭蓋臉的訓斥,將宋老師的涵養(yǎng)徹底打懵。他是誰,誰敢這樣跟他說話?!頓一頓,他說蘇健,你好歹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這些話還用我說?我憑什么要提醒你這些?你對我有權利還是我對你有義務呀?說完啪嗒一聲扣了電話。
半小時之后,蘇健將風舞者的郵件轉發(fā)給了宋老師,并且在前面說了小宋失蹤的事,然后發(fā)短信過去,說有郵件給他。不一會兒,宋老師就回了電話。但只是就事論事,絲毫沒提風舞者和小宋。說你已經把劇本給他,老劉真要一點稿費都不給,再找別人改改拿去拍,你也沒辦法呀。蘇健遲鈍片刻,說那應該不會。我還有拍攝版權在手里。宋老師說這樣吧,你對他說,兩萬塊錢,連同劇本初稿和拍攝版權之內,一同處理掉。從此這個劇本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先這樣試探一下,不行我再出面!
放下電話不久,又接到宋老師的短信。兄弟別著急,離三十四歲生日不是還有半年多嗎?呵呵。
老劉依然遲遲沒有回復。事情弄得很擰巴。他手里有拍攝版權,不放拍不成;對方手里有劇本,不行可以中途換馬。其實蘇健心里有個底線。連同改編、拍攝版權與劇本創(chuàng)作,總數如果能到四萬五或者四萬,他就準備讓步。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自己的電影能趕緊拍出來,在片頭字幕上露露臉,對家人朋友,也算是個交代。
第一次嘛,血汗工廠就血汗工廠!
幾天后,宋老師反饋回來最新消息。說蘇健,等著吧,你那個小說還能再賣一次!蘇健急問怎么回事。宋老師說老劉那個公司黃了。他弄了個電視劇,是警匪片。可剛進入后期制作,廣電總局又限播涉黑題材的電視劇,他的資金全砸里頭了。你那個東西他肯定拍不出來。這樣也好,你不簽了五年的合同嗎?五年,不,用不了五年,四年兩個月之后,咱們還能再賣一回。蘇健喃喃自語道還得四年多?我還有幾個四年呢?宋老師哈哈一笑,說別那么死心眼。你繼續(xù)改你的本子。在這期間如果有人愿意買劇本,咱們再把改編權買回來,不就結了嗎?實在不行就這樣,就說是咱們倆合作改編的劇本,我把名字署前邊,以我的名義賣。這樣價錢能高點。稿費都歸你,代理費我也不要,萬一得什么獎,獎金也都是你的。你覺得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當然只有兩個字,很好。蘇健暗自期望《十月》已經把那個小說徹底忘記。最好是第三年年底再發(fā)。也不,是宋老師聯(lián)系好買主再發(fā)??删驮谀莾商欤拥搅司庉嫷碾娫?。他那個小說已經通過。根據稿件的積壓情況看,預計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可以刊出。
一首老歌隨即猝不及防地從心底蕩起: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他的嗓音嘶啞。風舞者,奇瑞轎車,廖昕,王道成。故鄉(xiāng)的云,從哪個方向飄來呢?信陽,那個局促的小城,還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嗎?感慨還沒來得及抒發(fā)完畢,又在三聯(lián)書店看到了新出版的《詩刊》上半月版。他寫迷途大雁的那組詩在上面發(fā)了頭題。
蘇健趕緊打電話過去詢問。編輯告訴他,事先給他發(fā)過郵件,但不知怎么回事,被退了回來。
生活總是這樣出其不意。就是那句老話。生活比小說精彩。早已忘懷的文學,突然又這樣找上門來。但問題在于,就此刻而言,文學對他還重要嗎?
責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