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雨
晾衣繩搭滿了剛淋濕的衣服,女人把紅布帶晾在鋪著白色造革的炕頭。雪白的炕上,紅布帶像一道雨后的彩虹。
老楊看著屋外悻悻地說:“天漏了咋的,這雨咋就下起沒完沒了呢?”
女人遞過雨衣催促道:“雨小了,還不趕緊再去找找,牛要是再沒了咱家可就完了?!?/p>
老楊走出屋,趟著滿院子的雨水,順手在障子上拔出一根木棍,拄著上了鐵路,朝村頭不遠處的小山頭走去。
望著雨夜,老楊嘆息著:“今年是咋了,冬無雪,春刮風,夏天干旱人心懵,入秋雨到天不晴。這雨沒日沒夜地一下就是半個來月,弄得大地澇,莊稼泡,雞不刨,狗不叫,真是災(zāi)年?。 ?/p>
老楊來到放牛的小山頭,夜幕黑得像鍋底。昨天,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晝夜,牛一直吃不飽,肚子都餓癟了。早上,好不容易雨見小了,老楊把牛散放到這里,白天一整天牛都在,沒想到晚飯時一陣暴雨后,牛卻不見了蹤影。
今年的莊稼沒指望了,金貴的奶牛就是命。老楊望著鐵道兩旁白亮亮的一片大水,心想,上哪去找啊。老楊犯起愁來,深深的皺紋就像用犁鏵在黝黑的臉上犁出的地壟溝。
老楊正一籌莫展時,耳邊突然傳來“轟轟”的響聲。尋聲望去,響聲是小山頭那邊大河傳來的。是山洪下來了吧?想著,老楊急忙順著鐵路彎道向山頭那邊的石拱橋走去。
老楊來到石拱橋橋頭,見河水洶涌奔流,如同蹄飛鬃舞的野馬群,咆哮奔騰,讓人眼暈耳鳴。老楊倒吸口涼氣,果真是山洪暴發(fā)了。
天邊一道閃電,隨后響起了霹雷。風呼嘯著又把雨吹來,劈頭蓋臉地打在老楊身上噼啪作響。河水猛然上漲,一浪高過一浪,比剛才更加兇猛。橋上的橋風平時就很大,此刻要比別處更疾更涼。風雨交加,一陣陣襲來,老楊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他條件反射地解開褲子……
老楊低著頭小解,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大橋的側(cè)橋基裂開個口子,開始塌陷。河水已經(jīng)沖開路基,在懸空的枕木下橫流。老楊心里驚呼:“不好,要出大事!”
老楊長年居住在鐵道邊,對鐵路上一天有幾趟旅客列車再也熟悉不過了,他知道在現(xiàn)在這個點兒就要有一趟快速旅客列車開來。怎么辦?回村找人已來不及,去兩公里外的車站報信也不可能。
必須攔住列車!不要多想!老楊果斷地命令自己。他曾經(jīng)在鐵路上干過臨時工,懂得紅色能讓火車停下。他想起小時看的電影,現(xiàn)在要是有一盞《紅燈記》里李玉和那樣的紅燈該多好啊。
咋辦?老楊焦急萬分。沒有紅燈,哪怕有個紅方便袋也行啊。想到這兒,老楊靈機一動,用手電筒開始在地上尋找,猛然間他發(fā)現(xiàn)在鐵道中間有塊火腿腸的包裝皮,他喜出望外,急忙把它撿起來蒙在手電筒上。
山彎處突然出現(xiàn)光亮,由遠而近。這么晚了,大雨滂沱的,會是誰呢?老楊正琢磨著,光亮里傳出喊聲:“你咋還在這兒?大牛都回來了,小牛還都沒回來……”
是自己的女人,來得正好。老楊興奮地大聲喊道:“快來幫我,水漫金山了,橋要塌方!”
女人身上裹著透明塑料布急匆匆走來,氣喘吁吁地拽著老楊嗔怒地嚷:“幫你個屁!不找牛,管這破事!你吃一百個豆不嫌腥??!忘了你在鐵路干臨時工把手指砸折,人家就給你一腳踢不倒的兩個小錢兒?給我走!”
老楊一改往日溫順,倔強地使勁往回一掙,沖著女人吼道:“不能走!都啥時候了,你還說那沒用的?這和那是兩碼事兒!火車馬上就要到了,車上的人要是咱家的人你也見死不救?”
這一拽一掙可好,老楊手里的手電筒連同那塊火腿包裝皮都掉到水里了。
這時,山彎那邊一道雪亮的光柱照亮雨夜,一聲長長的汽笛劃破夜空。火車見影了,拐過山彎,一公里多地,眨眼就要開來了,老楊急得直跺腳。
“給,看這個行嗎?”女人碰了碰老楊。
老楊接過女人遞來的手電筒和一條褶皺的紅布帶,驚喜萬分。老楊也顧不上多問,急忙把紅布帶蒙到手電筒上,站在橋頭,邊喊邊急速搖晃。炫紅的光亮在雨夜里就像老楊小時過年玩的紅燈籠,紅彤彤的。
火車還在運行,女人連忙用手做喇叭狀對著就要沖來的火車拼命大聲呼喊:“橋有危險——”
火車減速,在橋頭不遠處慢慢停下……
車上一千多名旅客早已進入夢鄉(xiāng)……
火車緩緩地后退,鳴著長笛開走了。
好險啊!老楊怔了片刻,回過神兒來,見女人手提拉著沒有腰帶的褲子,站在風雨里驚魂未定。他一把摟住女人。
老楊攙扶著嚇傻了的女人剛轉(zhuǎn)身離去不遠,他們身后響起巨大的“轟隆”聲,石拱橋坍塌了。
今年是女人的本命年。
北方女人要系紅布帶。
我的哥們兒是警長
候車室?guī)依_一個沒插的門。
里面有人,眼一瞪:“看他媽的啥,看?”
怎么像吃了槍藥,門不插,怪我呢?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女人啊,怕看!”
那個人提著褲子,出來就是一拳。怎么說打就打啊?跟兒子他們那幫混混似的,我懵了。
那個人見我愣在那里,罵罵咧咧地推了我一把走了。我猝不及防被打,下嘴唇發(fā)脹麻木,掏出紙巾擦,混合著唾液的血液染在上面。
我氣惱地走出廁所,上班的火車快開了。我舔著下唇,真窩囊,為上廁所被打,到班上怎么跟同事說?我徘徊在緊挨著廁所的警務(wù)室門前,有困難找警察,我敲了幾下門,里面沒動靜。
檢票了,我真怕遇上熟人。說來也怪,怕什么偏來什么,我的余光發(fā)現(xiàn)排隊的人群中有雙眼睛在看我。她是我同事,我臉一紅,趕忙轉(zhuǎn)過頭。
這時,偏偏又碰到那個人。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也坐這趟車。不能吃這啞巴虧,要理論理論。我兩步追了上去,抓住他的肩,問道:“為啥打我?”
那個人愣了一下,鄙夷地說:“就打你!咋地?”說著拳頭又奔我而來。
我本能地一擋,拳頭鬼使神差地落在他臉上。那個人當時就耷拉下腦袋,捂住了臉。這時,一位威武年輕的警官不知從哪里跑來,兩眼防著我出擊的雙拳,像拳臺上終止比賽的裁判,一把將我摟住。
“為什么打人?證件!車票!”警務(wù)室內(nèi),年齡稍大點的警官坐在警桌后面,色嚴聲厲,手“啪”的一聲,警桌上他和另一年輕警官的上崗相架子被震得一蹦。
我一哆嗦,趕忙掏出鐵路職工通勤票證,連同手中帶血的紙巾放到桌子上。剛才進來時,我多了個心眼兒,為能證實被打得比那人嚴重,我使勁揉搓嘴唇,揉了半天,紙巾又多染上了點血跡。
我想,我和警察都是當?shù)罔F路的,僥幸能偏袒我,就把警官當親人一樣,述說了一遍事情經(jīng)過。我故作含冤負屈地說:“火車開了,上班沒車了,我要求賠償誤工費,我要住院!”
老警官看了眼我的嘴,把桌子拍得山響,警官的相架子在桌子上跳起舞來。他大聲呵斥:“惡人先告狀!看你把人家打成啥樣?”
好像被提醒,那人揉著腦袋從沙發(fā)走到門口,照著警容鏡揉眼睛,眼睛越揉越青腫,鏡子里的他漸漸地出現(xiàn)了熊貓眼。
老警官照著我的證件填寫著單子,語氣平和了:“不要強調(diào)你的理了,你就是天大的理,把人打成這樣也不行!交治安罰款五百元,不然就出路風事件電報!”
別說掏五百元,就是五十元我身上也沒有。不掏錢出電報就下崗了,我害怕了,說:“我想先上廁所,再讓家人把錢送來行嗎?”
廁所里,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能幫我解圍的人。我硬著頭皮撥通老婆的手機。老婆先是一通埋怨,然后說:“掏什么錢?你先提他們的警長,我馬上到。”
人遇事關(guān)鍵時怎么就懵?剛才怎么忘了老婆的堂哥呢?老婆以前炫耀過她堂哥,還說堂哥和車站的警長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
被帶回警室,我吐了口氣,說:“我找你們警長?!?/p>
老警官看了眼墻上的石英鐘:“什么事?他八點上班?!?/p>
“他是我哥們兒,我的哥們兒是警長。”其實,我連警長都沒見過。
這時,老婆來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說:“我堂哥在市局,姓張,我是他妹妹?!?/p>
“你就是張主任的妹妹?”老警官起身握著老婆的手,眼睛都笑了,“怎么不早說,呵呵,我聽他說過有個妹妹住鐵路?!?/p>
老婆一臉微笑,能說會道,一會兒兄弟長兄弟短地賠禮道歉,一會兒又熱情地說請他們吃飯。
老警官遞過我的證件,笑著說:“哥們兒,既然是張主任的妹夫,都是一家人,回去吧!留個電話號,以防人家有后遺癥?!?/p>
我轉(zhuǎn)身先走,經(jīng)過警容鏡看嘴時,發(fā)現(xiàn)鏡子上有四行字:人要精神,物要清潔,說話和氣,辦事公道。
正看著,那長著一對不離老婆漂亮臉蛋兒的三角眼的老警官也跑了進來。
出了警室,老婆責怪我給她惹是生非,說倘若沒有她今天就完了。
“站?。 鄙砗髠鱽硪宦晹嗪?。
老警官飛奔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齒地說:“什么警長?什么堂哥?剛接到通報,他們昨夜犯賭被抓了!”
這下完了,老婆張開的嘴不知說什么了。
這時,胸臂露著紋身的兒子帶領(lǐng)兩個小弟來了。
兒子拍著老警官的肩,樂呵呵地說:“哥們兒,這是我老爸?!?/p>
老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兒子,驚窘地說:“哥們兒!這是怎么說的……”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