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我的故鄉(xiāng)海拉爾，是呼倫貝爾草原上的一座小城。逶迤流淌的伊敏河在接近海拉爾的地方悠然一轉(zhuǎn)，從城區(qū)橫穿而過，將城市分成河?xùn)|和河西兩部分。在河西商業(yè)區(qū)的中心地帶，曾經(jīng)有一座電影院——海拉爾電影院，本地人都親切地稱它老電影院。

十幾年前，老電影院被拆，很多石料被廢棄，我姥爺找人用車?yán)貋硪粔K條石，墊在自家院子門口。當(dāng)時我正在外地求學(xué)，放暑假回來時見到這塊堅硬平整、微微泛黃的條石，馬上認(rèn)出它是老電影院的臺階。老電影院是伴我一起長大的童年好友，他的一切我都記得很清楚。得知老電影院被拆，我心里空落落的，他離開得太突然，我沒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人海茫茫，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想，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三年前，我姥爺家的院子被拆，新樓拔地而起，墊在院門口的那塊條石不知去向，童年好友留給我的那點念想也沒了。那以后，我想他時，只能回憶我和他一起看過的電影。

一周前，我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到一幅老電影院的黑白照片，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凝神細(xì)看，是他，就是他，他還是原來的模樣。

與童年好友重逢，不禁回憶起往事，我沒有想到，那些事竟然記得很清楚。而他，卻像失去記憶，根本不認(rèn)識我。我有些不解，但隨后就明白了，時間改變了我的容貌，他當(dāng)然認(rèn)不出。

幾天后，我和家里人談起這位童年好友，這才知道，他不僅是我的好友，還是我上兩輩人的好友，這其中的緣分，要從六十年前說起。

那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海拉爾百廢待興，各種公共建筑紛紛興建，老電影院就是在那時建成的。在建設(shè)期間，電影院地基、臺階等處需大量質(zhì)地堅硬的石料，這些石料不是從石礦運來的，而是來自一座被拆掉的建筑。這座建筑位于海拉爾西山腳下，是二戰(zhàn)時期日本人修建的，用于存放陣亡士兵的骨灰。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士兵的骨灰就被遺棄在這里，無人過問。后來常有頑童到此玩耍，他們抓起盛放骨灰的白色瓷瓶當(dāng)作手榴彈從高處摔下去，一摔冒一股白煙，煙塵隨風(fēng)飄散，彌漫在這片侵略者妄想霸占的土地上。那些拆下來的石料再無昔日的榮耀，地基埋在深處，承受著整座建筑的重量；臺階匍匐在電影院門前，每天被千百人踩過。這也許是故意為之，也許只是偶然。我寧愿相信是前者，因為日本人給這座城市帶來了太多的沉重與苦難。

從建筑風(fēng)格來看，老電影院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吸收了很多經(jīng)典建筑的設(shè)計元素。同當(dāng)時海拉爾中央街上的中國銀行等老建筑一樣，它看起來沉穩(wěn)厚重，高大挺拔，凜然之氣讓人肅然起敬。這座城市終于有了自己的電影院，從此它默默地站在鬧市之中，見證著這座城市的滄桑變化。

我姥爺當(dāng)時在百貨公司工作，他的職業(yè)是趕馬車，俗稱“車?yán)习遄印?。他是山東人，少年時隨哥哥闖關(guān)東，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定居于海拉爾。他趕馬車的經(jīng)歷可以追溯到日本占領(lǐng)時期，曾被日本人抓去運送糧食。解放后他成為一名百貨公司的工人，工作仍然是趕馬車。電影院建成后不久，百貨公司給員工發(fā)了電影票，我姥爺?shù)谝淮慰瓷狭穗娪?。他覺得電影就像是變戲法，什么都能變出來，比他從前看過的“拉洋片兒”要好看一百倍。那天他看得如癡如醉，樂得合不攏嘴。看完電影他和幾個車?yán)习遄右黄鹣嘛堭^，大家興致很高，喝了不少白酒。

那天下午，我姥姥早早地蒸好了一鍋山東大饅頭等我姥爺回來吃飯，可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心里正著急。天擦黑時，她透過窗戶看見馬車慢悠悠地進了院子。朝車上一看，奇怪啊，怎么沒人趕車呢？再仔細(xì)一瞅，我姥爺懷里抱著他的長桿馬鞭子躺在車上睡著了。原來，那天我姥爺吃完飯后就趕車回家，他酒量并不大，喝的白酒挺有后勁，人一見風(fēng)后醉得更快，后來他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我姥爺又看電影又喝酒，光顧自己高興了，卻忘記馬拉了一天車，早就餓壞了。老馬識途，那匹馬不用他趕，平平安安地自己拉車回了家，一進院子就直奔料槽吃起了草料。

我姥姥連忙把我姥爺叫醒，扶著他進了屋。那時已經(jīng)入冬，早晚很冷，我姥爺多虧穿了件長皮襖，這才沒有凍著。第二天早上，我姥爺酒醒了，他問我姥姥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我姥姥說，是咱家的馬自己回來的，要不是它認(rèn)路，還不把你給凍成個齜牙鬼。我姥姥說的并不是笑話，在滴水成冰的冬季，真有人喝醉后倒在雪地上再也沒醒過來。

我母親當(dāng)時還很小，等她會看電影時，姥爺會趕著車?yán)ル娪霸?。但這樣的機會并不多，我姥爺工作越來越忙，家里還有一大群孩子要照顧，家里生活很拮據(jù)，再也沒錢看電影。

我母親上小學(xué)后功課很好，但對她而言最難的是寫作文，因為當(dāng)時的作文題目常常是電影觀后感。她根本沒錢買電影票，不看電影怎么寫觀后感呢？我母親只好自己想辦法。當(dāng)時電影院外面有幾個大喇叭，里面放電影時，大喇叭里就放電影的聲音。電影是收費的，大喇叭傳出來的聲音卻是免費的。于是，我母親約上幾個同樣囊中羞澀的同學(xué)，一起坐在電影院的臺階上認(rèn)真地聽，一邊聽一邊推測里面在演什么，回家后就根據(jù)聽到的情節(jié)寫觀后感。事實上她寫的不是觀后感，而是“聽后感”。

寫“聽后感”的唯一麻煩是受季節(jié)限制，在寒冷的冬季，室外的溫度會降到零下二三十度，站幾分鐘人就會凍透。為了多聽一會兒，我母親要穿上最厚的衣服，用頭巾把腦袋捂得嚴(yán)嚴(yán)的。站著不動太冷，她就在老電影院門口一邊溜達一邊聽，實在凍得不行了，就跑到旁邊的商店里暖和一會兒。電影結(jié)束后已是晚上八九點鐘，冬天雪大，月光映在雪地上銀亮亮的，沒有路燈也看得清路。我母親一路跑回家，趁自己記憶還清晰，趕快寫作文。在那個生活并不富足的年代，像我母親一樣寫“聽后感”的人很多，清貧只是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并不是妨礙他們完成作業(yè)的理由。

我母親寫“聽后感”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的事，在那時，我父親常常在老電影院一帶轉(zhuǎn)悠，因為我爺爺家就住在老電影院附近。與我母親相比，我父親家境要好些，能有一點零花錢，穿戴也還算體面，甚至腳上還蹬著一雙讓他的伙伴們眼紅的皮靴。新電影一上映，我父親就會買張兒童票進去看。如果沒有錢，他會想辦法逃票混進去，由于沒有座位，他就和伙伴們在二樓的欄桿后面站著看。當(dāng)時的電影大多是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每當(dāng)銀幕上出現(xiàn)不斷放光的紅五星，耳邊響起那段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音樂，我父親就會和他的伙伴們合著音樂的節(jié)奏跺起腳來。我父親穿的那雙厚底皮靴發(fā)出的聲音往往是最大的，這讓他十分得意。這些淘小子一時間跺得塵土飛揚，嗆得最前排的人紛紛捂起鼻子。好在這段音樂并不長，電影一開始，他們就會安靜下來，站著看完整部電影。

在那個文化生活相對匱乏的年代，看場好電影就像是過節(jié)，電影票很難買。 “文體不分家”這句話太有道理了，在當(dāng)時，看電影是文化活動，買電影票則是體育活動。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們是買電影票的主力軍，他們都有著橄欖球運動員的體魄，其中的佼佼者有著讓人驚嘆的技巧。只見他們向左擠去兩個，向右扛去三個，使勁往里一拱，就到了窗口前。這種擠法著實要命，三九天也能擠出一身透汗來。買到票后的滿足感是難以形容的，其心理狀態(tài)與如今中了彩票十分類似。

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結(jié)婚的，當(dāng)時他們住在我爺爺家。那時放映的電影不再全是國產(chǎn)片，進口電影開始公映。我父親晚上下班后，常常是半路先到電影院買票，回家吃完飯后，他和我母親溜達著去電影院看電影。即使在今天，這也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后來，我出生了，這無疑破壞了他們的浪漫，帶給他們的是忙碌、疲勞，當(dāng)然，還有快樂。我父親依然愛看電影，常常抱著我去老電影院，在那個黑黑的屋子里，我常常在他懷里睡著，偶爾還會尿濕他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