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菲
蘇珊·桑塔格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復雜女人,她反對任何人對她定性、歸類。然而終其一生,她卻不知道被貼上了多少標簽:“桀驁的叛逆者”、“美國公眾的良心”、“文學批評的帕格尼尼”。每個人都試圖概括她,卻也永遠無法概括她。
1968年,她親身赴越南實地考察兩周,發(fā)表了世人矚目的《河內之行》。
她重視“形式”、“身體”、“表面”,她要將“疾病的隱喻”祛除,將疾病從“意義”、“隱喻”的枷鎖下解放出來,還疾病以本來面目。
她質疑攝影的真實、可靠性,因為她深知沒有人知道現(xiàn)實世界正在發(fā)生的事會如何演變,并且還指出攝影有將現(xiàn)實碎片化、將災難與慘劇美學化的危險。
在耶路撒冷國際文學獎頒獎儀式上,面對以色列人,她卻針針見血地指出除非以色列人退出占據(jù)的巴勒斯坦土地,否則不會有和平。
莎士比亞說過:“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比欢∮羞@樣一個女人,一生熱衷于與強者為敵。
公眾的良心
蘇珊·桑塔格是20世紀知識界最美麗的英雄。在某種程度上她就是"智慧"、"勇氣"、"才學"的代言。她的繁盛在西方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全面繁榮和技術與消費時代。對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對傳統(tǒng)價值和文化觀念的革命,她有著顛覆性的思考和言論,令整個西方知識思想界為之矚目?;埙锏男撵`使她的眼光獨到。廣泛的閱讀使她的興趣廣泛,小說、電影、攝影、文化批評,甚至國際政治批評無不涉獵。她的思想總是逆主流而動,在隨波逐流的平庸中抽刀斷水,以出匣之青鋒的耀耀之光,剖開世俗,將真諦袒露給人們觀看。
女人是容易引起爭論的,更何況是如蘇珊·桑塔格這樣的女人!很多人一直沒搞清楚,她到底是站在哪頭的。作為一個文化批評家,她說:“不能僅僅因為我喜愛陀斯妥耶夫斯基,就表示我無法喜歡布魯斯·斯普林斯廷?!彪m然有人認為她是20世紀60年代最早一個試圖泯滅“高級文化”與“低級文化”界限的人,但她自稱“我毫無疑問地、一點也不含糊、一點也沒有諷刺意味地忠于文學、音樂、視覺與表演藝術中高級文化的經典”。
是的,桑塔格是復雜的,也是不斷在改變的。雖然她是關注大眾流行文化的先鋒之一,晚年卻不時聲明自己對古典文藝作品的熱愛。她對自己所熱愛、懷念的20世紀60年代是有反省的。她曾說道:“日益甚囂塵上的消費資本主義價值觀在鼓吹――其實是強制推行――文化的混雜和倨傲的姿態(tài)以及對享樂的擁護,而我當年提倡這些是出于與此大不相同的原因”;又說,“這些(指她本人早期的)文章所表達的情趣判斷或許已經成了主流。然而支持這些判斷的價值觀卻仍然沒有得到光大?!爆F(xiàn)在這個世界,早不像過去那樣壁壘森嚴,界限分明,是非對錯、善惡黑白也不能一言以蔽之,她似乎也意識到,作為60年代左翼知識分子,他們當年倡導的趣味已經迅速被“消費資本主義”收編甚至成為后者的得力工具,然而他們的烏托邦夢想和理想主義訴求卻被棄之不理甚至腐蝕殆盡。這幾乎像是命運的嘲弄。不知一直堅守唐吉訶德式理想主義使命的桑塔格是否曾因此多生出幾分她所崇拜的本雅明式的悲觀。
在提到西方女性文化精英的時候,有人常常將西蒙·波伏娃、漢娜·阿倫特和蘇珊·桑塔格并舉。波伏娃以她的聰穎和氣魄而成為她那個圈子里強悍而尊貴的女王,在她的王國里,她只負責編纂法令和發(fā)號施令。身為德國猶太人后裔的阿倫特在哲學領域取得的成就是任何女性在這個領域未曾取得過的,然而她沒有和女權主義有過任何瓜葛,反倒是自始至終都堅貞地甚至卑微地“愛著” 海德格爾―—那個老男人。蘇珊·桑塔格,她既沒有波伏娃那樣前呼后擁的歐洲氣派,也沒有阿倫特那般因民族苦難而獲得的哲學家所必備的沉重與深刻。桑塔格,她來自美國。盡管她似乎一直在跟這個國家唱反調,但她時時處處彰顯出的卻是美國式的個人英雄主義。當然,個人英雄主義早已不是什么貶義詞,尤其是當我們認識到國家更是一個權力和利益的象征,而非伸張正義的主體時,個人英雄主義在扶弱凌強方面的作用就浮出水面了――效果雖不甚明顯,但聲勢絕對浩大;失敗即使不可避免,然過程勢必更具意義。
別無選擇的自由
每個人都可以飛翔,不過是飛翔在不同的天空,井底之蛙只能在井口大小的天空下彷徨躑躅。桑塔格是一只雄鷹,她選擇了更為廣闊的天地去翱翔。中國傳統(tǒng)觀點認為美貌與智慧是不可兼?zhèn)涞模坝旋R宣王的無鹽皇后鐘離春,后有諸葛亮的丑妻黃氏女為證。但在西方世界,似乎那些聰慧的女性卻多集智慧與美貌于一身,是上帝的寵兒。目光深邃,神態(tài)傲然的桑塔格雖非美艷絕倫,卻自有一番氣質風韻,常被人比作另一個齊諾比婭,但是桑塔格就是桑塔格,不需要被比作誰才能抬高其身價。即使如此,桑塔格頭上的名號依然很多, "永遠的叛逆者","道德的調戲者"等等。其實桑塔格的行為從來都是很個人化的。針砭時弊的社會正義感,嫉惡如仇的剛硬品格,精英趣味濃厚的文化觀點,這些成就的是桑塔格個人的良知,也構成了桑塔格不平凡的人生。
讀桑塔格的文章,總有種酣暢痛快之感(這在其他女性文字中是少見的)―—她以犀利的言語論前人之未曾論,言前人之未敢言。真理只有一個,你可以用故做高深的晦澀去闡釋,也可以用娓娓道來的優(yōu)雅去言說,桑塔格選擇了后者。桑塔格從不接受任何標簽,這也是她特立獨行的作風。她甚至不用"知識分子"這個詞來描述自己。她說,如果一定要歸類的話,她認為自己是個作家,一個喜歡以多種形式寫作的作家,而她最鐘情的是虛構文學。于是我們就不難理解,盡管熱衷于撰寫各類評論文章,但她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恰恰是一本小說―—《恩主》。
《恩主》的開篇令人著迷―—“我夢故我在”。大部分中國人由此便很容易聯(lián)想到“莊生夢蝶”。小說的主人公―—法國大學生希波賴特按照夢境去選擇自己的生活,桑塔格通過這部小說提出了“自由選擇”這一重要命題?!拔宜伎嫉氖?,做一個踏上精神之旅的人并去追求真正的自由――擺脫了陳詞濫調之后的自由,會是怎樣的情形。”但我卻不由得想到:當今時代,自由確實如愿地被完全拋給了人類,就如薩特所說:人“不得不自由”,人必須選擇。人也許可以躲避災難,但無法躲避自由,即便你不做選擇,那也是一種選擇。身不由己的我們盲目地追求著所謂的自由,選擇著無謂的選擇,掙脫和妥協(xié)究竟哪一個可以帶給我們幸福?焦慮已成為一種必然,這幾乎成了一種全球化下的共同心態(tài)。所以桑塔格的想象和夢幻雖然使我們暫時飛揚起來,但現(xiàn)實的世界只會按照我們所未知的鐵定的規(guī)律運行,因而永遠是沉重而難以背負的。
這種對于現(xiàn)實最深刻的感觸,對于人間無奈卻最真實的觸覺真正成就了桑塔格藝術家的地位,她在先鋒實驗的創(chuàng)作表面下,骨子里體現(xiàn)出的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關注是其最可珍貴的。正是這種特質使她能夠把握住時代的脈搏,診斷出社會的問題,揭示出當代美國人的精神癥候。
當今都市人在道德及價值觀上的逃避與面對,沉淪與清醒,他們的理想和追求與迅疾發(fā)展的現(xiàn)代文明間的一致和沖突,他們的努力和熱情在現(xiàn)實中所遭遇的否定和挫敗,似乎都可以在桑塔格的文字中尋找到,桑塔格之所以被人們所敬慕,不是因為具有感染力的文字和犀利的鋒芒,而是她早已洞悉并說出深藏在你心中最深的迷茫與渴望,你又怎能不為之傾倒?
哲人的求索與中國情緣
不得不說的還有桑塔格與中國的那段特殊緣分,她說她的生命是在中國孕育的。她的母親是在臨產前幾個月,才獨自離開在天津從事毛皮貿易的丈夫杰克·羅森布拉特回到美國的,她的父親在她5歲時因肺結核在中國北方去世。小時候可愛的她甚至向別人吹噓自己是出生在中國,當然她的出生地是紐約。但也因為這種經歷使她對中國有著無數(shù)的幻想。最早,桑塔格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需要幾年的刻苦學習才能通曉其語言??苹眯≌f里的國度……”“不僅我父母,尼克松夫婦也在我之前去了中國。就別提馬可·波羅、利瑪竇、盧米埃兄弟(或者至少他們中的一位)、德日進、賽珍珠、保爾·克洛代爾和諾爾曼·白求恩了。亨利·盧斯出生在那里。人人都夢想重返中國。”這是桑塔格對于中國最美麗的憧憬。以致在她的短文《中國旅行計劃》里曾寫道過她希望“在后花園挖一個可以直通中國的洞”來。正是這種從小的心理暗示使得桑塔格在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構建出了一個屬于她自己的中國式幻想。
她在《中國旅行計劃》中描寫了很多“中國對應物”:東南西北、飛虎隊、亞洲風云。完全是零星的感觸與個人的猜測,是一種感性的意象解構。是以一種絕對他者的方式來構建她自己的“東方學”。但是隨著她來到中國進行的首次訪問,她的美夢破裂了(時值“文革”晚期)。但是返美后的她依然難解中國情結,繼續(xù)關注著中國的情況??墒菂s只剩下過于冷漠的客觀:“我對智慧感興趣。我對墻亦有興趣。中國就以這兩樣而著稱?!本瓦@樣她在烏托邦與現(xiàn)實中苦苦掙扎,渴望找到凈土卻終究不可得。于是她只能說:“在疫病橫行的城市之外,或此或彼總有一位哲人藏在青山懷抱里。大片美好河山將哲人們彼此分隔開來。他們個個老邁,但并不都留著白胡子?!睙o奈的現(xiàn)實與美好的幻想相碰撞勢必會有這樣的結果。桑塔格所渴望的超脫可能終究是難在地球任何一處找到。所以僅以小說家來定義桑塔格顯然會丟失掉她的很多特質,憑借《反對闡釋》和《一種文化和新感受力》,她被莫里斯·狄克斯坦稱之為與歐文·豪齊名的兩個"我們現(xiàn)有的目光最敏銳的論文家"或者說思想家(作者語),其后的《疾病的隱喻》更將她從一個文學評論家提升到了文化批評家的層次。然而筆者更愿意從一個人的行動而非其言辭來判斷和評價一個人,因此更愿意視桑塔格為一名不知疲倦且無所畏懼的斗士。
整個20世紀,女作家中能于行文間將優(yōu)雅氣度和縝密思維完美結合的唯二三人而已,伍爾芙算一個,但較之桑塔格,后者勝在力度和廣度上。伍爾芙的勇敢體現(xiàn)于她為沖破自身藩籬而進行的那場曠日持久且糾結痛苦的戰(zhàn)爭之中,而桑塔格的魄力更多地體現(xiàn)在與外部世界的正面交鋒,因此也就具備了更顯而易見的現(xiàn)實和現(xiàn)世的意義。
僅“9. 11”后與全世界眾口一詞的反恐宣言公開“唱反調”的驚人言論就足以讓桑塔格在美國國內腹背受敵,而她一生中諸如此類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行徑不可勝數(shù)。她從未曾因個人困境而放棄對自己心中認定的真理的追求。她曾經冒生命危險捍衛(wèi)過的,她可以反過頭來去對抗它;她曾竭力反對過的,她亦可為之不遺余力地辯護。在這個時代,想做英雄,有的選擇為國家而戰(zhàn),有的是為民族吶喊,有的則為信仰犧牲,而桑塔格采用了一個看似虛無,實則篤定的“正義非正義”的標尺,也就是說,是“道德的標尺”。桑塔格在接受采訪時曾經坦言:我的沖動是道德上的,而不是政治上的。在強者和弱者之間,桑塔格從不徘徊,不惜與強者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