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安溪鐵觀音》序
我生于臺灣,讀大學(xué)時負(fù)笈臺北縣淡水鎮(zhèn)。小鎮(zhèn)舊名滬尾,在淡水河入海處。華夷雜居,久成通商口岸,乃北部開發(fā)最早之地,因此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幾乎整個北臺灣都被稱為淡水廳。臺北建城以后,政經(jīng)地位才漸移到北市。待我到那兒求學(xué)時,它已風(fēng)華退斂,又只是一個小鎮(zhèn)而已。
鎮(zhèn)上依然保存著許多當(dāng)年榮盛時期的遺跡。港岸海市,傍著山丘。一邊是大屯火山帶,一邊是靜坐在淡水河波上的觀音山。在山與水之間,小小的市廛,仍是昔日由閩南來此開拓的老人及其子裔們活動的場所。而那里,正對著漁港和觀音山,就有一座清水祖師廟。
清水祖師廟,自然是福建安溪清水巖傳來的信仰。但這座廟乃是臺灣三大清水巖祖師廟之一,號稱“落鼻祖師”。據(jù)說若有天災(zāi)人禍,神像鼻子就會掉落,向人示警,靈驗異常。艋舺的人常指責(zé)中法戰(zhàn)爭時,法軍進犯淡水,淡水的人向艋舺借了神像去庇佑,事后卻不歸還。淡水的人則說神像本來就在淡水,是早年艋舺借了去的。雙方爭執(zhí)不下,如今只好輪流奉祀。
廟里常年香火鼎盛,我沒事時也喜歡到廟里去逛逛。但更吸引我的,是祖師廟旁另一小廟,叫龍山寺。
我每至祖師廟拜祭罷,就轉(zhuǎn)到龍山寺來小坐。這是一間很小的寺廟,只有一個殿,殿前回廊圍起一座天井,天井間有個小池子,種滿蓮花。
只有一位眇目老媼看護著這間小廟。在回廊間,她擺上幾張竹椅藤桌,就成了個茶座。在鎮(zhèn)上逛累了,我常繞進來,與流連在這兒的游方僧人、流浪漢、老者一同喝茶或避雨。
老媼不甚言語,只替我們煮火沏茶。茶,基本上就是烏龍、鐵觀音。我或啜茗,或沉思,或邀友人來此閑聊論辯,無不雅切。這是我大學(xué)時代最愜意的場所,猶如我的私密花園。曾作《龍山寺夜茗聽雨》一詩云:
朅來自愛坐茶棚,蘆酒花酥病不勝。懶訊寒溫湖海意,似聞檐腳睡枯僧。
徘徊聽襯冥冥雨,寂寞回添悄悄燈。清茗可能余松火,釅紅新剝小池菱。
龍山寺喝茶的況味,大抵如此。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萍飄浪走,在許多地方喝過茶,也喝過各種好茶,但清水巖、觀音山、龍山寺、鐵觀音所組成的意象,始終縈回于舌尖心頭,揮之不去。
隔了一陣,我有一特殊機緣,替道教會辦了一座“中華道教學(xué)院”。院址選在木柵指南宮的凌霄寶殿。每周,我都要乘指南客運到指南宮山腰,然后循香客朝山之路拾級而上。一路皆有攤鋪賣香、賣紙、賣供品、賣特產(chǎn)。
木柵乃茶區(qū),文山包種茶即產(chǎn)于此處,安溪傳來的鐵觀音最早也試種于此,故茶擔(dān)最多,令山徑一路清香不絕。每次我去教這些道友們畫符誦經(jīng),都趁機買幾斤茶回來細(xì)細(xì)品嘗。有時也與同道諸君到指南宮后山(也就是現(xiàn)今臺北著名的觀光茶區(qū):貓空)去賞花、觀魚、品茗。坐在山間澗石旁,清風(fēng)徐來,伴以淡淡茶香,真有南面侯不易之感。
這里的茶,和我早年最熟稔的淡水龍山寺之茶,都是源自安溪的。那么,安溪的茶又到底是什么樣的呢?在飲啜沖沏之頃,我不禁遐想萬端。
那時兩岸未通,我雖蓄疑已久,卻無意求取答案,只把一種不可知的悵惘當(dāng)作品茗時的情調(diào),兀自享受著而已。
前年有個機會,由廈門去安溪訪友。一路走去,越走,竟越覺得像走進了木柵后山。山色、林相、茶圃、煙靄,均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待到了地頭,再喝上一盅鐵觀音。人情、鄉(xiāng)音相伴,更令人有不辨身在安溪抑或在臺的錯覺。昔年悵惘,一時俱化,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番忽忽如夢的體會。
我的飲茶經(jīng)驗微不足道,于茶史茶法茶禮茶貿(mào)易之奧妙,所知亦甚有限,但安溪鐵觀音銷行、移栽遍及臺灣和東南亞各處,以其滋味啟沃人之生命與心靈,像我這樣的例證何止千萬?我們只要端起茶,就自然會想到安溪,會聞到鐵觀音的香氣,少年的歲月、人事的緬念,參錯于其中,不須說禪,不必講道,人生便已有了悟啦!
安溪的朋友編的這本書,把有關(guān)安溪鐵觀音的歷史與知識都講完了,我沒什么可以補充的。倒是這一點喝茶的經(jīng)驗,不妨說說,或許也是茶友閑聊時所樂聞的吧!
武士禪
有回去重慶,在機場買了本《葉隱聞書》解悶。旅中讀畢,有些感觸,略說一二。
此書為日人山本常朝口述,十一卷,談的是日本武士道。日本武士道,思想內(nèi)涵十分復(fù)雜,有儒教之武士道,講究仁者之勇;有兵學(xué)者之武士道,講究謀定而后動,以戰(zhàn)爭代替復(fù)仇。山本常朝談的,卻不是這些。他的書,形式上類似《論語》,故又被稱為《葉隱論語》,或《葉隱論語摘抄》,但其實與儒家所說大相徑庭。
分歧最大的,是鼓吹極端忠君。生命之價值,只在盡忠于主君,隨時準(zhǔn)備為主君奉獻(xiàn)生命,以死報主殉主。我國人整天批評儒家倡言忠君,實則儒家并不主張尊君忠君。后世在帝制底下,由皇帝提倡的國家君王意識形態(tài)才鼓吹忠君,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類話??酌宪骱卧羞@等妄語?但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跟山本常朝所鼓吹的忠君思想比起來,仍是小巫見大巫的。那是君不見得會叫臣死,臣卻拼了老命要為君去死,時時以忠君為生命惟一之價值,以為君去死為惟一之意義。一切精神鍛煉、行為規(guī)范,均以此為鵠的。忠君至此,真令人嘆為觀止矣。
如此忠君,已近于宗教式之虔誠,死亡成了奉獻(xiàn)的儀式,故講究美感。
武士平時就要勤于照鏡梳妝,懷中且需常帶胭脂。晨起立刻沐浴,剃凈頂門中央,整理發(fā)型,噴上香水。還要修剪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再用金色草抹上指甲油。戰(zhàn)盔戰(zhàn)甲也要薰香,有時還得插一枝梅花出征。牙齒上染的黑色更不可脫落,汗毛要常刮等等。臨死時,尤其要講究。要從容、要有儀度。有時切腹時還要聽能劇、看歌舞,要死得優(yōu)雅。
但此種從容雅度,與儒者就義赴死時所顯示的大義凜然,如文天祥、顏真卿,實在是兩回事;跟俠客慷慨悲歌,如荊軻之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也是兩回事。
儒與俠有生命的悲劇感,壯烈剛大之氣,噴薄而出。山本常朝所歌頌的武士道卻只是媚。是對這個生命的祭儀,作出一些姿態(tài)來,有以媚之。是有如孔子所批評王孫賈說:“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八佾篇)的媚。其美感亦只是媚態(tài)。
在獻(xiàn)祭生命時,武士所顯示的輕生,或如山本常朝所提倡的:不要想那么多,先死了再說的所謂狂者精神,當(dāng)然也與儒家的中道思想迥異。就是儒家所說的狂,也與之異趣。
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有所不為就是舍。武士之舍生取死,乃是狷,不是狂。舍生是舍,取死一樣是舍生,并沒有進取到什么,也沒有得到進取本身。
樂府詩《公無渡河》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當(dāng)奈公何!”那渡河前進的白發(fā)狂夫是死了,但他渡河本身這個行動,卻彰顯了他的生命是自主進取的,不聽人言。武士之狂以取死,則是歸依于他者的。該書卷十引了一首和歌,唱道:“在事事皆偽的世上,惟有死才真實”,又說:“若與真道擁抱,即使不祈禱,神佑依然?!贝朔N以死為真道的想法,不就是信徒式的嗎?日本真理教的信眾,因相信死亡才能永生,而集體自殺,沒有人會說他們勇敢。認(rèn)為死亡可獲神佑,可與道合一的武士,又怎能說他們是狂者或勇者呢?這連孔子所批評的“暴虎馮河”都及不上呀!
死亡既是獻(xiàn)祭,自己取死固為一種獻(xiàn)祭,自然也還要殺人為祭。宗教中本有“犧牲”一詞,為了成就這宗教性,人命遂不值一提,是隨時要殺了人去獻(xiàn)祭的。
卷七載:“山本吉左衛(wèi)門武弘,在父親神右衛(wèi)門重澄的命令下,五歲時殺狗,十五歲時殺死刑罪犯。過去的人更是如此,一到十四五歲,就被迫累積殺人的經(jīng)驗。勝茂公年輕時,也被直茂公命令練習(xí)殺人,聽說一次要連續(xù)殺十多個人”。又載一人乘船,看船上人不順眼,就把那人殺了。然后命船夫搖到僻靜處把尸體埋了。埋妥后,又竟把船家也殺了。殺畢,他本帶一男妓上船,說:“好歹你也是個男的,年輕時候體味一下殺人比較好”,故也讓他在尸體上刺了一刀。諸如此類,皆不以人當(dāng)人,把殺人當(dāng)玩兒,或當(dāng)成人生必須的訓(xùn)練。
這不能說是日本人特別無肺肝,只能說在一種殺牲獻(xiàn)祭似的情境中,殺人被當(dāng)成從事這種宗教性的儀式過程。
殺人,當(dāng)然也包含著自殺。自殺也是要練習(xí)的,屆時才能從容不迫,完成此種祭儀。書中對此,著墨甚多。
當(dāng)然,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要叫人忠君赴死并不那么容易。故皈依死道、效命主君,仍有待于教育。要強化人求死之信念,山本常朝輒乞靈于佛教。
卷八云:“在日本,佛法廣為流行,連世俗人都稱道佛法??蛇@些人多半都是膽小鬼,貪生怕死,與佛法背道而馳。因為佛法講究‘生死事大、‘?dāng)嗄钌?、‘脫離生死。尚未開悟,就要直面生死,難免以生死為頭等大事。原本沒有比死更為輕松的事了”。卷十一又說:“武士,若不離生死,則無用。所謂萬能一心,并非無心,是說離開生死,一心任事”。這都是用佛法來去除武士的怕死之心的話。
但佛教之說生死,固然有叫人勘破我執(zhí),勿迷戀其生這個部分,更重要的,卻是由生死流轉(zhuǎn)說無常、空、苦。武士道有取于佛教者,僅為其偏義而已。
講到此,不由得想起《佛之主事們:殖民主義下的佛教研究》(Curators of the Buddha :The Study of Buddhism under Colonialis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中兩篇文章。
其一是加州大學(xué)柏克萊校區(qū)Robert H.Sharf 教授的《日本民族主義之禪》。此文認(rèn)為日本鈴木大拙的禪學(xué),是日本殖民主義與西洋東方主義結(jié)合成的怪物。為了在日本明治維新以后,現(xiàn)代化過程中塑造日本民族精神,鈴木倡言一種日本式的、經(jīng)驗性的禪。禪在鈴木的宣傳中,并不是佛教一個教派,甚至也不是一種宗教,而是超越歷史的、直接的體悟。通過對禪的這種解釋,鈴木等人把禪與“日本人”結(jié)合起來。佛教或禪,成為日本擁有的獨特精神。宣揚這種日本精神,又恰好與日本對亞洲的殖民擴張同步、同構(gòu)。
另一篇是意大利Gustavo Benavides教授的《Giuseppe Tucci 與法西斯時代的佛教學(xué)》。討論世界著名西藏學(xué)及佛教學(xué)者Tucci在墨索里尼主政時期的演講與隨筆。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三年間,Tucci為了加強日本與意大利法西斯政權(quán)的合作,在《大和》(Yamto)上發(fā)表了許多文章。他借助于鈴木大拙的論著,顯示了他對現(xiàn)代主義的質(zhì)疑、對禪的向往,和對受禪學(xué)影響的日本武士道之著迷。這些文章中,科學(xué)式的觀察,跟懷舊式的浪漫東方主義論斷交織為一,由批評現(xiàn)代性,去武裝法西斯。他從鈴木大拙那里學(xué)到的,正是日本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中那種超越時間、當(dāng)下即是、死生如一的態(tài)度。
這兩篇文章談的,都是后來的事,離一七〇〇年左右成書的《葉隱聞書》已有不少時日。但文中所談到的問題恐怕不能說與該書沒有關(guān)系。佛教,一般都覺得它慈悲、不殺、護生、出世、寂靜,但在日本武士道的運用中,卻完全兩樣。那是要殺人、要自殺、教人死生一如而實際上是叫人去死而不重生的;是曾與殖民主義、法西斯、東方主義相聯(lián)結(jié)的。鈴木之禪,和武士道之禪,內(nèi)在或許有其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
此種武士禪,本質(zhì)上只是借禪以鞏固人赴死之心,故亦無禪者之其他修養(yǎng),故武士之好色、好貨,皆頗異于修行人。
好色,尤其是好男色,乃日本武士之一大特征。卷一引述井原西鶴之名句:“沒有契兄的少年,跟沒有丈夫的女人一樣”,可見當(dāng)時風(fēng)氣之一斑。日本佛教,本有不禁色的宗派,婚娶如常人;吃肉,甚至吃鶴也不在話下。但如此普遍的男風(fēng)現(xiàn)象,恐為佛教教義所不容,然而似乎也沒看見當(dāng)時佛教界對此有何批評,有何糾正。大概在彼此利益相關(guān)的結(jié)構(gòu)中,和尚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啦!
說了這么多,全是惡評,似乎沒一句好話。但其實書還是很好看的。文字素美,李冬君的譯筆頗有松秀清婉之致。書中論武士心性及行事法則、說鍋島藩家族史及武士言行,亦皆可以備史考,也可以見風(fēng)俗。
美人魚
哥倫布出發(fā)去找印度時,做了許多準(zhǔn)備,讀了許多書。書里的記載,他在旅途中頗獲印證。據(jù)他的船員云:“船長說:在抵達(dá)黃金河的前一天,他看見三條美人魚躍出水面。”船長還說了,“西邊有兩個我們沒到過的省,一個叫哈瓦那,那里的人,出生時就長了尾巴”。
他又讀過曼德維爾的書,知道天堂就在赤道以南一個氣候溫和的地方。因此第三次航行時,他就堅稱在南美洲找著了這個天堂。他描述該地土著都沒穿衣裳。許多研究者對此存疑,擔(dān)心可能是因亞當(dāng)、夏娃未偷吃禁果前均未穿衣,所以哥倫布才要特別強調(diào)這一點,暗示他到達(dá)的即是天堂般的樂園。
旅游書和旅行家的經(jīng)歷,往往如此相生互助地構(gòu)成一幅虛幻的圖像,說的人和看的人,遂都相信世上真有美人魚、長著尾巴的人,或天堂樂園。
我旅游各處,少不了也要披山經(jīng)而考圖冊,把前人的旅游記錄翻檢出來核對一番。可是翻檢之下,往往大吃一驚或笑不可抑,因為那里面也多是一些美人魚和長尾巴人?;恼Q,卻說得一本正經(jīng),煞有介事。
如陳鼎《滇游記》就說金沙江即佛經(jīng)中的恒河,上游有狗頭國,人皆狗頭,言如犬吠。曾有一人溺水漂至大理,救活后解至官府,他才得以見著。此公當(dāng)時正在云南做官,故其所記,皆足歷目驗,有點官文書的性質(zhì),非同稗史小說。而狗頭人之記錄,言之鑿鑿,真讓人不知信好呢還是不信的好。
他還記載了滇西常有天降銅雨鐵雨的事。這種事,在其他書中也記過。但據(jù)說大理崇圣寺的觀音像乃天雨銅汁鑄成,就太神奇啦。至于說點蒼山頂有黑白兩龍池,“云霧晦冥,群龍百千出沒,黑池尤猛烈,樵者不敢近”,似乎更近于神話了。
可是清代另一位在云南任官的張泓《滇南新語》便記載了類似的事,說:“人謂滇池多龍窟,余初以為不經(jīng)。辛未六月五日巳后,省邸頗清朗,忽亂云起西北,近乃凝而不流,五龍夭矯,長百丈,懸空際……”后來有一條小白龍還墜落田間,“蹂禾百余畝,房屋圮近三十間,院司飭令驗實賑恤之”,可見竟是實錄哩。
此書之“實錄”甚多,有些很珍貴,如有關(guān)地震之記載,十分詳悉,可備史考。但也不乏此類龍窟式的說法,如云乾隆己巳正月二十日戌刻,昆明風(fēng)雨大作,霹靂一震,大小衙署全部洞開,門上橫栓,全被震斷,官民廨舍傾頹一千六百余棟,十一間火藥局陷為深阱。局貯槍刀,屈曲飛散,飛掛分插遠(yuǎn)近,傷人無數(shù),連大炮都飛到城外田間。為什么呢?因為旱蛟沖拔,故有此禍。
他又說麗江有一山,產(chǎn)軟玉,初開采出,如石膏,見風(fēng)即堅。又有一種黑玉,初取出,色正綠,以油或汗手撫之,即黑如漆。玉龍大雪山還產(chǎn)雪蛆,形類大瓠,又有雪蝦蟆,大如箕。此與《滇游記》所載麗江雪山雪蛆“大者如兔,味如乳酥”,雖小異,卻可相呼應(yīng)。
《滇游記》又記雞足山附近瘴氣甚重,“更有變鬼者,婦女居多?;蜃冐垺⒆冄?、變雞鴨、變牛糞、變象馬。遇單客,則殺而奪其貨”。其實這不是真鬼或妖異,而是一種術(shù)法,云南的游記中經(jīng)常記載這類術(shù)法,例如把商旅腳脛骨截下來,接上木腿以勒索等等,論蠱尤多。
《滇南新語》謂蜀中以金蠶蠱最厲害,滇則有鼠蛇蝦蟆等蠱。劉崑《南中雜說》記沅江蠱、緬甸蠱、和合藥等更詳。他們又都提到一種不用蟲的神秘的蠱。說是把整只牛剝了皮以后,念動咒語,牛皮就會縮小如芥子,放在飲食中令人吃,或藏在指甲中彈附人體。蠱入腹中后,若不如期如約歸來,就會發(fā)作。牛皮暴脹,腹裂而死。此法,《南中雜說》云系緬甸人之秘技,《滇南新語》卻說是擺夷女子的絕招,用以懲治薄情的漢家郎。其法據(jù)說也可以不用牛皮,而用犁頭鐵,咒令犁頭如芥子大,號稱犁頭蠱。但我還是覺得用牛皮較有趣。俗話說人夸誕曰吹牛、吹牛皮、吹破牛皮,這就真讓你這說話夸誕不守信用的人嘗嘗牛皮吹破的滋味,此為蠱乎?寓言乎?
今游云南,蠱當(dāng)然不易見著了。狗頭人、天雨銅、龍蛟、軟玉、雪蛆、雪蝦蟆等,亦皆不可見。此外不可見的還多得是,例如一種吃松根的大豹,黑底白紋,紋如環(huán);一種形如雞、鳴如鳥,人們養(yǎng)著玩的紅頭鴨;一種高十丈、大十圍、花大如牡丹、色赤而微紫的木蓮花;點蒼山、永昌、鶴麗等處神力半月一換的天生木橋;洱海里一種吃了會脫皮的大頭魚;楚雄、大理等地產(chǎn)的一種藍(lán)杜鵑;賓州一種大如甘欖核,切開后里面有紅白色太極圖的香附子;滇西一種能解各種藥之藥性的都拉草;平岡一種白色、在山野中、類似雞骨,但撿拾不盡,可以治各種疾病的仙人骨;中甸的佛指參;大理的龍女花;黑井的鳳凰蛋等。
我有時帶著古游記去旅行,依著書上記載,按圖索驥,而所得卻殊不同。如元代郭松年《大理行記》說大理云南州西北十余里,山麓間有石如鏡,光可鑒面,故舊名鏡州;品甸西南有古廟,中有鐵柱,高七尺五寸,徑二尺八寸,土人歲歲貼金于上,號天尊柱,或云乃諸葛亮所立,或云景莊王所造?!兜嵊斡洝氛f昆明東廓有金牛寺,銅牛重數(shù)萬斤;安寧州有溫泉,跳下去洗澡,身上污垢會自動浮出來等,大抵都考察不著,令我十分悵惘。
其實我與哥倫布一樣,打心底是愿相信那些游記的。美人魚與狗頭人,誰不想遇著?旅行若見不到奇山異水、奇風(fēng)異俗、奇形怪狀的動植物,那可有多乏味!你看那些游記,越古老的,就越稀奇,例如《山海經(jīng)》,里面什么奇山異水、物怪珍奇都有,越到后來就越平淡無味了。等到我們自己去玩,更是了無新異,跟家鄉(xiāng)物事大抵相似。人都只長著兩個眼睛,龍呀蠱呀也都躲了起來,一點兒也不有趣。旅游書到后來只好編故事,如真似幻,瞎講一氣,我想大概也是基于這個道理。
出門旅游時,帶一冊旅游書上路吧。
武林玄學(xué)
我在一本武術(shù)專業(yè)雜志上,看到一則廣告,說四川唐門之藥功、暗器天下聞名,歷代用藥高手皆出自唐門,該武館就傳授這種功夫,而且還能教人一擊必殺術(shù)、通天雷、霸王鞭等,保證兩小時之內(nèi)就能讓人學(xué)會用頭臂開碑碎石、腹壓千斤、睡釘床而上壓巨石等絕技。
四川唐門?那不是古龍小說中的門派嗎?我曾訪問過古龍,他也很得意那是他的創(chuàng)造。怎么現(xiàn)在居然真有一個四川唐門,且“歷代用毒高手皆出自其門下”?
速成的功法更是神奇。開碑碎石等硬功不足為奇,奇的是兩個小時就能練成。我自己練過鐵砂掌,對于如何用藥行氣以助練功,并不陌生,于此道中亦會過不少高手??删筒粫缘镁谷贿€有此速成之法,頗感慨昔年枉費了不少時日。
但是速成好像也并不是這家武館的專利。我又看到有一家某某山太極功夫館,開辦太極拳速成班,說太極是種能量運動,所以惟有進這個速成班,才能讓生命到達(dá)“十三勢”的狀態(tài)。它把“十三勢”解釋為生命能量。太極十三勢能這樣解釋,實在超出我這文學(xué)博士、教授之理解范圍。而太極拳可以如此速成,我就更不能理解了。
不只太極拳。某意拳武術(shù)館亦鄭重承諾:十天訓(xùn)練就能全面了解中國實戰(zhàn)武術(shù)。但意拳,顧名思義,著重于意,而意氣之動并非短期可以臻效。何況就算掌握了意拳,即能全面了解中國實戰(zhàn)武術(shù)乎?又何況只有十天?
我這些疑問,在這些武術(shù)“大師”、“傳人”、“宗師”、“不世出的奇人”眼中看來,一定覺得是大驚小怪。因為還有人說他們傳授的某某山龍門絕技,一個月就可以飛身上房,并可在水面行走呢!
這家武館也教一種速通小周天法,又有閃電內(nèi)氣外放、隔空擊物法,七天便可輕松擊滅五米外的蠟燭。
所謂龍門,指道教全真龍門派,也就是丘處機那一派。這一派的道經(jīng),我無有不熟的,可就還真不知有此功法,殊感慚愧。
然而,劈空拳的吉尼斯世界紀(jì)錄,我知道是青城派劉綏濱兄保持的,他也不過能在一米開外擊滅火燭而已。這家武館所教弟子卻只要速成小周天就能閃電放氣,那看來劉掌門也不用再練了。
但這家武館好像也未必就稱得上是獨門絕技,因為另一家也表示他們的五行秘宗神功,可以三天得氣丹田,十五天運行大小周天,然后便可單掌隔空削磚。若不隔空,則可批斷十塊耐火磚,全身具金鐘罩鐵布衫功夫,不怕任何重?fù)?;?nèi)勁一抖,便可將人擊出丈外。此外,他們還傳授幻影夜行術(shù)、草上飛行術(shù)、踏雪無痕等輕功。如此神技,豈不令人嘆服?
然另一山之太乙丹道內(nèi)功第某代嫡系傳人可能就不服。因為他就教一種太乙金龍功,七到十五天,人人均可速成內(nèi)家金丹,七天就能聚氣成丹,再采用一種以每人生辰八字全信息的加持靈藥,即可獲得上述諸家所說之各項神技。
另一家則說他們可以教人五馬分身、白紙站人、走荷葉、踩氣球、掌斷鋼板、意念點火、五指出煙、沾衣飛人三丈外。
別家說,發(fā)人三丈算什么?我的九宮神力,四十九天即能內(nèi)氣外放隔空擊物,五十米外擊滅蠟燭,擊起水浪。神力所到,風(fēng)起葉落,中掌者如樹葉飄出。甚至可以伸手從活牛身上取骨,揚手撒出,骨碎紛飛。
又一家說其白玉蟾密傳大法,可讓人九天就學(xué)會隱身術(shù),一次隱身二十分鐘,連影子都沒有。繼續(xù)修煉,則凡接觸到的東西都能化氣隱形。
還有一家據(jù)說是“千古道、武、醫(yī)之泰斗”的無極天罡超感應(yīng)武道,更可以金針度穴、靈符組場布?xì)?、夢中傳功,直收宇宙高能。短期便可修得無上劍罡,七天通靈,具超感應(yīng)反擊絕殺風(fēng)格。功力深的,尚可以意念殺人,全身無處不太極。
全身無處不太極,在另一些朋友那里,稱為“全身無處不丹田”。我看到這樣的說法,也覺得很慚愧。一九八九年我就在臺灣與中華道教協(xié)會諸長老創(chuàng)辦了中華道教學(xué)院,為海內(nèi)外道教教育之鼻祖,可是我完全不知丹田居然可以全身都有;也不曉得若全身皆是丹田,那還需要丹田做什么?
不只講道講氣的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練少林拳的武館也一樣。開碑裂石、口咬鋼條、舌舔火鏟、噴水?dāng)啻u、豆腐上行走、金鐘罩鐵布衫不說,還教大成拳、李小龍截拳道,完全搞不清楚什么跟什么。
還有“千年不傳之密”的大公開、大放送,只要函附若干元即可獲得。隔山打牛、隔山點穴、三步倒、殺手棍、沾衣閉穴,什么都行。例如讓你在八小時內(nèi)即能手指上放青煙,名曰陰陽指;能讓人的身體任何一點閃光,并治療疾病,名曰霹靂掌。又還有五部通靈法、棄殼升仙法、焚身化骨法等等。有一家還教彈指神功和施放血滴子。
看這些,當(dāng)然令我不禁再次感嘆,過去何必花那么多時間精力去讀丹經(jīng)拳譜,去苦練功夫。如此速成,豈不正符合這個速食時代之需?猶如大力水手,一瓶菠菜吃下去,即可神力無窮,還練什么練?
可是看官莫要搞錯了!唐門是古龍杜撰的,彈指神功也是。血滴子更是清代俠義小說的杜撰,從來沒這東西。金鐘罩、鐵布衫當(dāng)然有,但出于清代義和團、金鐘罩教等秘密社會,后來也被證實了并不太罩得住。草上飛、踏雪無痕、水上飄,也不用騙人,這樣的功夫,王度廬寫的小說中都還沒出現(xiàn)哩!點穴之法,王征南首創(chuàng),時在明末,但其技不傳。王度廬等人始移用于武俠小說中,但僅限于一二絕頂高手才能施為,哪來什么千年之秘?又豈是人人隨便就能學(xué)得?至于練精化氣、練氣化虛、九轉(zhuǎn)丹成,宋金以前無此說;宋金以來,諸祖窮畢生之力,亦未必即能功行圓滿,焉得如此隨意便能成就?
因此看來,這里面頗多沒常識的人在哄另一些也沒常識的。把天罡、太乙、靈光、周天、信息、能量、磁場、超感應(yīng)、金丹等詞匯套來套去。術(shù)法內(nèi)容也差不多,開碑裂石、腹壓千斤、隔山打牛等等抄來抄去。廣告詞都講得信誓旦旦,稱為獨門之秘法神功,可是對比著看,又老疑心其為仿制品。
我不反對武術(shù)界的朋友如此煞費苦心地做生意。畢竟這個年頭想生存也不容易,武館之經(jīng)營維持不能不靠廣告招徠。而上述廣告就算夸張點,比起化妝品、藥品、黑心食品其實還是小巫見大巫。賺那一點兒函授錢面授費,說來亦是可矜憐的。
但這類廣告太多,必然會令我們對醫(yī)、道、武術(shù)的認(rèn)識愈來愈混亂。武術(shù)界憑空出現(xiàn)一大堆掌門人、傳人、宗師、大師,這個派、那個門,什么什么嫡傳、什么什么千古絕學(xué)、什么什么神功。
其實中華武術(shù)雖然博大精深,可也沒那么神。所謂硬氣功,不過道具、藥物加上巧勁,從前江湖上稱為彩法、藥法和手法,而且大部分與武術(shù)技擊也無關(guān)。腹能壓千斤巨石、可以汽車過身、可以在上面敲石板,未必能讓人打一拳、戳一指。因為那些表演都是平面擊打,力量是分散的;一拳一指,尖錐透力,力量是集中的。故這些過去只有江湖上賣膏藥的人才會演練,真正的武術(shù)家并不做興表演此等雜藝。
雜藝之中,又頗用藥法、彩法。如掌斷鋼板鋼筋,是事先用百分之九十八的鹽酸,加水、發(fā)軟劑,混合涂于鋼上,以減弱其硬度。舌舔火鏟、燒紅鐵鏈掛身,是先用高濃度硼砂調(diào)水以浸洗。開碑裂石,是把石頭先斷開,用胡蔥汁、地榆汁共煎成糊狀,涂在裂縫上黏合了。輕功上房,是用茯苓、桂心各一百五十克,研末,蜜煉成丸如指大,先吃上五天。暴打不痛,是用乳香、沒藥、木別子、地龍骨、白蠟等共研末,蜜煉成丸,事先吃下,即全身失去痛感,怎么打也不痛。凡此等等,事涉江湖道上朋友們的衣食,我不好講太多,但它們與武術(shù)無關(guān),其實是很清楚的。
而內(nèi)功練氣,大半也同樣與武技無關(guān)。古代服氣練養(yǎng)之學(xué),本不與武功合起來講。講武術(shù)而重氣論,事在清初,如今愈演愈烈,當(dāng)然頗有度越前人之處??墒莾?nèi)功練氣是極難的,非真積力久不能成功。
練氣而要能用于武技上,更是難上加難。例如內(nèi)氣外放,真有多少人能練成?就算練到內(nèi)氣可以外放,替人補氣調(diào)理還勉強,要以之擊人,哈,前文不是說了嗎?劈空拳,目前也不過能打滅一米開外的蠟燭而已,隔山打牛、凌空點穴、五十米以外葉落浪起,不是說笑話嗎?
要談武論藝,還是該提倡一點樸實的學(xué)風(fēng)才好。
(本輯為本刊特約稿)
·責(zé)編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