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路
《南方周末》曾經刊登過《窮孩子沒有春天》的專題,拋出了“寒門子弟為何離一線高校越來越遠”的疑問,當下教育不公平畸象赫然眼前,對此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真的,這些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其他評論公允與否全是浮云。
和高校的城市孩子一樣,我也是五谷不分的娃,卻有著不一樣的成長軌跡。從最普通的公立小學、公立中學到所謂的一線高校,一路走來我看到的、感受到的卻格外不同。
出身在普通工人家庭,父母都是沉默而勤勞的體力勞動者,從小按區(qū)域劃分就近入學,幼兒園、小學和初中都是近在家門口的普通學校。同學們的背景來歷也差不多,很多父母是廠里的同事或街坊鄰居,彼此熟悉得很,一切都很自然。
小學和初中的規(guī)模都很小,招生范圍僅限于周邊幾條街。因為處于老城區(qū)中心,學校歷史都很悠久了,爺爺和爸爸都是我的校友。小升初除了個別同學去了私立學校,大部分都直接劃地區(qū)均勻分布到周圍兩所實力差不多的公立初中,期間家長可能略微考慮下哪邊風氣更好(后來證明兩邊都不好)。學校在我的記憶里總是小小的,干凈的,我當時并不知道“師資薄弱”“理念守舊”是什么概念,就這么在玩泥巴、丟沙包的頑童歲月中長成人模狗樣了。
我所在的城市只有一所人皆向往的重點高中,但是入學名額往往被幾所有名的私立初中瓜分,如我所在的普通中學除卻每年固定有的幾個保送名額,能過中考分數線進來的屈指可數。當我聽說小學半個班級不約而同在中專技校再次聚集,“3+2”成了同學們共同的未來時,我很幸運地被保送了。
高一是我徹底改變的一年。學校不再是走幾步就能到的,住宿意味著要和別人共用空間,我甚至連食堂都是第一次見(簡直太可笑了)。最關鍵的是,我發(fā)現這里的同學不一樣了。他們大多數來自兩所私立初中,成績好,見識廣,能力強,對于住校也是習以為常。那段時間我突然變得特別內向,我沒有熟悉的伙伴,出于保護微弱的自尊,我不敢輕易和別人交談,怕被看出窘迫,整日埋頭于學習,借此忽略內心的惶恐,但是成績也不好,這更讓我變得自閉起來。也正是這一年的交流恐懼和自尊受挫,令我由一個外向的人變得少言寡語起來。
高中以后,我很少和以前的同學接觸了,一是沒時間,二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有隔閡了?;锇槌霈F了讓我不太習慣的打扮和談吐,我們聚在一起時關注的東西也不同了,很多東西變質了以后就會讓人不適,原本想從伙伴身上找到些慰藉,卻換來更多的不理解,這無疑讓我更加無處寄托了。
于是我更專心埋頭于學習和閱讀,外界一概不理。高二之后成績好轉,也適應了獨立生活,狀況漸漸好起來了。偶爾會參加一些活動,但都淺嘗輒止,只是小小地滿足一下被人關注的虛榮心而已,不然我可能真的變成可怕的自閉癥少女了。出于自尊心,對大多數人我還是保持沉默。以至于寫畢業(yè)同學錄時,很多人都坦言他們覺得我獨來獨往,清高孤傲,成績好但內心冷漠,拒絕男生面不改色,大家都出于害怕不敢和我交流。我覺得很好笑,只是不想顯出窘迫而逃避熱鬧,竟成了別人眼中的冷面人,這算嘲諷還是贊揚呢。不管怎樣,我也漸漸接受了自己這樣的性格和別人這樣的評價,至少這樣不用擔心小小的自尊受挫,只有少數幾個閨蜜知道我的鬼馬心理,我也心安理得地繼續(xù)高中生活了。
這三年作為一個高難度跳板,讓我有驚無險地走進復旦,預料到也發(fā)現了這是另一個高出我好多好多的世界。這里的人,大都來自全省乃至全國有名的中學,接受最好的教育和培養(yǎng),有更強悍的氣質和能力,更長遠的見地和抱負,當然也有更好的出身和地位。通常的地域偏見會讓人以為東部以外還有點落后,但他們都是來自每個地區(qū)最精英的部分,掩蓋掉了那些我們原以為的窘迫和不堪。和他們相處很愉快,我們有相似的愛好,對社會的看法和張揚的理想,除了不能自己選擇的社會背景。我能找到一些好朋友,過著愉快的大學生活,卻依舊保持著面對大多數人的少言寡語,以維護小小的敏感的自尊心。照例活動淺嘗輒止,情感不愿深入,害怕露出哪怕一絲窘迫。在大多數奔放開朗的同齡人面前,別人依舊會以為我是一個性格有點孤僻的人。如此也就夠了。
大學一個好朋友有天晚上突然向我求救。他覺得自己走出西部小城很不容易,想有全新的生活,有女友有樂隊有出國機會,但每次想到勤勤懇懇的老父母便內心愧疚,覺得自己很沒用,說著說著竟當著我的面痛哭了。我很冷靜地告訴他,出身不能選擇,你想要養(yǎng)女朋友,養(yǎng)電音樂隊,養(yǎng)自己的出國深造夢,但你父母只養(yǎng)得起你一個兒子。想要承擔只有自己去賺,或者干脆放棄這一切——但是人只有一次青春,你會舍得放棄這些單純又美好的東西么——所以唯一方法是自己去努力。我之前也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困惑,大家都偽裝得很好而內心痛苦。
其實,當時我也想吐吐苦水,但我沒有。一個大一女生靠家教、稿費和比賽獎金就算沒有獎學金,一學期也能收入3000多元,我準備看喜歡的音樂演出,小長假去北京和武漢看朋友,但是母親希望我交給她存起來。我們鬧得很不愉快,我質問她如果這么需要錢的話,為什么不讓我當年念個技校,現在也好有個工作賺錢了。后來我還是同意了,母親太辛苦,我不忍心讓她難過。盡管我討厭她那種斤斤計較摳門節(jié)儉到極端的性格,我受不了她打著讓我就此留在上海成個小家的小算盤,我看不起她永遠只會埋怨自己嫁得不好活得辛苦的小市民樣。但她把我養(yǎng)大了,這是不可爭議的事實。別人有資本揮霍有魄力不顧一切而我沒有,我欠她太多。
我大部分的童年好友如今都已經完成了“3+2”的課業(yè),有的正正經經上班奔著結婚談戀愛,有的在社會胡混卻也不亦樂乎,這是每個人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他們大多數像我們任勞任怨的父母一樣,有一個技術工之類固定的小飯碗,從現在開始就賺錢養(yǎng)家,重復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走和大人們一樣的道路,有大人們一樣的思想。
以前我和我父親一樣,覺得讀書是天生的,有的人生來就有天賦可以自己爬出來,有些人再怎么花錢進好學校也無濟于事。但是后來我發(fā)現,受高質量的貴族教育不僅僅是保證成績,更是一種眼界和閱歷,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和成長時光,因為即使成績不夠好,你會接受到更廣博的東西,這些往往在我的同學身上有,而我沒有。
這就是為什么窮孩子越來越進不了一線高校,他們的春天離高等教育越來越遠的原因。窮孩子不知道教育的重大意義,當他們變成父母了,仍然對高質量高消費的教育嗤之以鼻,他們也會把小孩放在按地區(qū)劃分的普通小學初中,抱著像我父親一樣讀得出就繼續(xù),讀不出就拉倒的心態(tài)拉扯孩子,他們中的大多數小孩像他們一樣,重蹈覆轍下去。而富小孩的父母會把教育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心甘情愿花費更多的錢在孩子的培養(yǎng)上,讓他們在小小的年紀里有見識有能力有競爭力。那么像我這樣的幸運兒,也許會越來越少,越來越不受關注,長此以往,貧富差距將不僅僅在財富上,更在素質上,而教育的分配不均也會反過來拉大貧富差距。
我不認為自己是鼓勵普通孩子好好學習的榜樣,我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兒而已。幸運在我從小受到老師的青睞和關注,幸運在平凡的父母能給我選擇和發(fā)展的自由,幸運在我敏感又脆弱的自尊心沒有被同齡人無情擊碎,也沒有異化成憤世嫉俗的反社會心理。
但是我父親同事的孩子,與我相似的經歷,卻不如我這么幸運。有個哥哥從稍微差一點的高校畢業(yè),在異鄉(xiāng)找不到好工作,只好回來接父親的班,就像其他人一樣在原來的小城里安靜生活,吃力地還著房貸。還有個哥哥一心考研,三年沒成功也不找工作,但父母一點忙也幫不上。當很多富孩子畢業(yè)之后有父母安排工作時,好不容易搶到擠進高校的門票的窮孩子,卻很難憑借自己的力量打拼出一番天地來,這是教育不公平的延續(xù),他們即使進入高校的春天,也無法感受到社會的春天。
我常常覺得自己在面對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我剛好在分界線之間,一方面我努力寫著社會最底層的艱難困苦,想用我的筆放大他們聲嘶力竭的呼喊,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自己擺脫這種分裂的窘迫姿態(tài)。也許這是我用幸運換來的巨大使命。
父親常?;貞涀约涸庥觥拔母铩?,家道中落,青春荒廢,不管我正在做什么以后做什么,他希望我不枉這一段年輕的時光。
父親還常說,苦盡甘來。我不知道苦有多少,但是甘絕不只是走到現在這一步而已?!案F孩子沒有春天”拋出了如此巨大的命題,讓我得以回想自己一路走來的歷程,提醒我不管走得多遠,只是不要忘了來時的路。
編后語:“寒門難出貴子”這個話題無疑是沉重的,作者的經歷和感受可能是很多同齡人的心聲,但小編想說一句:人生還很漫長,有最好的青春在你們手里,起點可以設定,但誰都無法預料自己可以努力的終點在何處。所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