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椿
有人概括古今詩畫之巨擘者可分為三。其一,殫精竭慮,慘淡經(jīng)營,所謂相如“含筆而腐毫”,賈島“兩句三年得”者,詩中杜甫、畫中李可染是也;其二,不假苦思,心馳筆追,所謂楊雄“輟筆而驚夢”,曹植七步吟煮豆者,詩中李白,畫中傅抱石是也;其三,不思不勉,不矜不伐,所謂醉翁“墜車,其神全”,曾子曳屣而歌商頌者,詩中陶潛、畫中李苦禪是也。我看,是應(yīng)盡了“詩畫巨擘者”之類的。
吾亦喜愛書畫,可即中國畫而言,知之甚少。然而,也時有聽畫家朋友們說畫。比如用什么筆,筆有中鋒、側(cè)鋒、逆鋒之類;比如對石頭的勾、皴、擦、染、點;比如畫之筆有筋、骨、肉、氣四勢;墨分新、焦、宿、退、埃五種質(zhì),又有枯、干、潤、濕、漓五種感覺;還有色彩的運用,“色不礙墨,墨不礙色”,等等。吾聽之全是一知半解,視之闕如。
附庸風(fēng)雅,居室書房也掛有中國畫二三幅。有花錢買來的,也有朋友贈送的。朋友贈送的是他們本人所畫,毋庸置疑,肯定真跡。買來的卻全憑一時之興趣,畫之真假未能有辯,就不遑論其風(fēng)格、高卑了。聽說啟功大師對書畫之真假、高卑自有一套判定和題字之標(biāo)準(zhǔn),既能做到給夠求者的面子又不失自己心中那把衡尺,含有藏機卻不露鋒芒,溫文爾雅,求者應(yīng)者兩情相悅,皆大歡喜。此乃高人,吾仰羨不已。我偶得書畫時總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一般是匆匆拿去裝裱或藏之或掛之于壁,不敢怠慢,也不發(fā)狂語。
吾更偏愛于文人之書畫。一般來說,文人書畫往往是于書畫之外求氣的,書畫內(nèi)之功夫或許有所不逮。然而,文人書畫講究的是平淡素雅,天真鮮新,摒棄華艷,返璞歸真,大巧若拙。歷來又是“以詩為魂,以書為骨”;“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書畫同體,運筆同法”的。摯友所贈與我的《畫菊》和《溪居》兩幅中國畫,屬于文人畫之范疇。但要是按本文開頭的那三種歸類法,應(yīng)歸哪類呢?吾且估摸之,屬李苦禪之類吧?應(yīng)該是“曾子曳屣而歌商頌者”,“詩中陶潛”者也。
第一幅扇面畫——《畫菊》,是據(jù)南宋鄭思肖《畫菊》一詩“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無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之意所畫的。鄭思肖的這首《畫菊》詩,與一般人贊頌菊花不俗不艷不媚不屈的風(fēng)格有所不同,它是托物言志,深隱詩人的人生遭際和理想追求,是一首有特定生活內(nèi)涵的菊花詩。而摯友所畫《畫菊》,其畫之風(fēng)物僅是幾枝秋菊生機于半壘石頭的前面。石頭稍低矮又孤零和安靜,有光又略顯圓潤,且不缺堅毅頑趣之氣質(zhì)。幾枝秋菊一片生機蓬勃,其花之繁寡、葉之疏茂較為適中,枝葉花朵枯榮盛衰任其自然,還有蝶飛蜂嚶,頗含野意,可見畫者的獨到匠心。于畫頭題有《畫菊》一詩。吾面視此畫,感覺仿佛更加近乎自然,鄙濁盡去,有一種與萬物齊一,無隔無封之狀態(tài),又仿佛近了莊子、陶潛一步。
第二幅是以裴度《溪居》一詩,“門徑俯清溪,茅檐古木齊。紅塵飄不到,時有水禽啼”之意所畫。裴度(765—839),字中立,河?xùn)|聞喜(今山西聞喜)人。唐貞元進(jìn)士。由監(jiān)察御史進(jìn)升為御史中丞,力主削除藩鎮(zhèn),轉(zhuǎn)升為宰相。后又被封為晉國公。晚年激流勇退,轉(zhuǎn)親丘壑。《全唐詩》存其詩十八首?!断印芬皇祝?dāng)為晚年之作。這首詩用欣賞的口吻描繪自己鄉(xiāng)間別墅的幽雅環(huán)境。詩寫得清淡脫俗,格調(diào)超逸高古。摯友為我所畫此畫的背景乃是忽隱忽現(xiàn)的崇山峻嶺,而畫面主景是密林中的一組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既素樸又頗具古味的歇山式瓦屋。按我看來,這一組房屋亦乃此畫藏真氣之處。意為裴度的生活之居,亦乃裴度的心靈之所,更是畫者之靈魂所依、寄意所在。畫頭也題有裴度的《溪居》一詩。畫中詩之意味隨山林之氣氤氳飄渺,淋漓盡致。整幅畫是云煙遮掩,層林盡染,山嵐妙曼,鳥語花香。而觀其氣象略顯潮濕與肅穆、凝重與空靈。能、妙、神、逸,四品具備,化為一體。是天籟、地籟、人籟的相合相融,渾然成趣,讓人順之景憑心靈而聽,而悟,而得之。
于當(dāng)前,人們普遍是氣躁心浮,罔知所為。本應(yīng)敞向著大自然的心靈,卻被欲望所充塞所占領(lǐng),缺乏了沉潛智慧于心胸的狀態(tài)。于此時,我欣賞中國畫《畫菊》和《溪居》,雖因本性愚鈍,賞之不深不透不全,卻也仿佛得到了一時半刻之心情歡欣,性靈亦隨之受到陶冶。其趣味亦乃一幅精雅之國畫,渲之染之皆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