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寶珍見面,我的心中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從一開始,我們的約會地點通常就選在戶外。是寶珍選的。譬如咖啡館外面的綠色電話亭旁,譬如挨著馬路邊的鐵欄桿那兒,再譬如距離施工現(xiàn)場三十米開外的某個安全區(qū)域。我記得最好的一次戀愛環(huán)境是街心公園的某條甬道上。
我不知道寶珍為什么這么選址。我很疑惑,寶珍這姑娘的方向感特差,總是離正兒八經(jīng)偏差那么幾米。嘿嘿,如果讓她提著土槍去打鳥,一定空手而歸。但我不好說什么,她看起來眼神明亮。神清氣爽的感覺。
可我的感覺就不怎么樣了。我是準備來談一場艱苦卓絕的戀愛的。來之前,我的耳朵里灌滿了殷殷話語。可眼下我連“登堂入室”這個起碼的階段都遙不可及,更別說要做“人上人”或者“將軍”,我總以為“登堂入室”這個詞語在一場戀愛中是個等同于根據(jù)地的概念。
“人上人”或者“將軍”這兩個詞語是李麗珍說的。李麗珍是寶珍的親戚。具體什么親戚不怎么明了,好像是,姐妹相稱。但她倆的年齡差異,看上去隔著十來個春秋,或者,是一個婦人和一個姑娘的距離。令人納悶的是,寶珍比較苗條,屬于骨感美人。而李麗珍呢,長的卻是一張大餅臉。不過,應該承認大餅臉的優(yōu)勢,它家常、親切,讓人信賴。
很多次我坐在一張八仙桌前,覺得自己像一個拘謹?shù)男W生。我在聽李麗珍跟我講述寶珍的進城記。寶珍的進城記里面又裹夾著戀愛史。這是一段雙線并進的往事,講起來有點復雜。但是,李麗珍強調(diào),必須講,而且,還要講清楚。任何事物都有源頭。好比果之前必定有因。要開花要結果必須有一個美好的源頭(我沒理解錯的話,她說的源頭就是種子吧)。這也是我要負責任地告訴你的原因。李麗珍說。
因為理解,我的臉龐一定保持了松弛柔和的狀態(tài)。李麗珍說到寶珍被那段愛情傷著了的時候,我的心痛了一下,好像我那里也被傷著了。我說我懂,我會像愛惜眼睛一樣去愛惜寶珍。這是一句陳詞濫調(diào),卻很適合李麗珍這種家庭婦女的口味。所以接下來的氣氛是輕松美好的。有一種喜氣洋洋的節(jié)日般皆大歡喜的錯覺。在這種輕松美好的氣氛中,李麗珍給我續(xù)了水,還給我削了一只蘋果。在削蘋果的過程中,李麗珍笑著和我開起了玩笑(寶珍當時并不在場)。她擠眉弄眼地,把氣氛調(diào)到了最高潮。她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李麗珍還說,戀愛這種事,都是從奴隸到將軍的。
這是真的。每次臨行前,當我對著鏡子修飾我的衣著和頭發(fā)之際,我就想起了李麗珍的話。話里話外的“人上人”或者“將軍”兩個詞語總是格外鼓舞人心。
毫無疑問,從一開始,我的戀愛就進行得很艱難,有點進行不下去的樣子。寶珍說,你不要聽我姐姐的話。當時寶珍坐在靠近百利廣場的石凳上。她的雙手絞在一起,眼睛望著前邊小馬路之間穿來穿去的車子和人流。是一種追憶似水流年的沉思的姿態(tài)。
廣臣被車撞了一下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望見他了。一兩百米的距離。他像只蝴蝶一樣飛了起來。一個男人,身子如此輕盈是我沒想到的,本來,他不應該死的……
死是沒有理由的。我想??晌易炖锇l(fā)出的卻是一聲嘆息。我的臉色當時一定布滿了同情。寶珍瞟了我一眼,滿意地吸了吸鼻子,修飾過的眼圈呈現(xiàn)出一種熱烈的褐色。
你不要以為我有任何偏袒的想法。事情過去了七八年,但這七八年比起我跟他認識的十多年,總歸是少了許多,我和他是從小就在一起的,這一點你應該理解的吧?
我的頭腦里嗡嗡的,像有許多蟲子在緩慢然而堅定地呢喃。那一刻,我真想睡一覺。寶珍的話題總是讓我有睡眠的感覺。不過,看了一眼她,我就知道我要做的事就是不斷地安慰她。我笑笑說,我理解。
你理解?呵呵,寶珍說,你怎么會理解呢?寶珍銳利的目光如一盞燈的燈光筆直地兜頭照射,落到我的身上。我無處藏匿。
誰也無法了解我的內(nèi)心,你也一樣。寶珍說。
獨自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寶珍約見的男人肯定不止我一個。那些男人一定是被她那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話語嚇跑了。要不然她姐姐李麗珍也不會給我做戰(zhàn)前動員。目的無非是想讓我對她妹妹的女性身份保持恒久的興趣。
可我不會被嚇跑的。最初我就是抱著這種堅決的態(tài)度。我只是覺得寶珍需要傾訴,對往事的傾訴。對了,她需要一個忠實的傾聽者。我愿意嘗試一下。
不可否認,在我的腦海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倩麗的身影。這個身影在我戀愛之前或許就有了。以后的歲月無非是讓這個身影得以強化。我喜歡骨感美人。在我居住的這個小縣城里,骨感美人透露給我的是一種與時尚接軌的信息。寫字樓、KTV包廂、T型臺、服裝超市……到處走動著穿職業(yè)裝的倩影。我對職業(yè)裝也有好感。它裹著那些苗條的身子,為后者增添了婉約的風姿和媚態(tài)。很難想象一個胖乎乎的女孩能帶給你流水一樣舒暢的清凌凌的感覺。第一眼見到寶珍時我就更堅定了這種信念。
所以和小花在飯館里喝酒時,我還是不遺余力地為他勾勒著我美好的戀愛走向。
小花卻不以為然。小花不是花,更不是我的女性朋友,這就保證我在寫這篇小說時不會向三角戀的方向挺進。我自以為是個單純的人,所以只能繞著一場簡單的情感進行。小花算是我能直來直去說話的人。有些不好講的話我都開門見山跟他說。他也是,只不過,他比我寬泛多了,包括泡女孩。你從小花這個綽號就可以明了這一點。
小花的一句話讓我咽到喉嚨里的半口酒差點吐出來。小花說,找個地方干了她就一了百了了嘛。我愣愣地端著酒杯??催@個高人。這倒是符合小花結交女友的原則。小花歪著嘴笑,果然笑得很痞。小花說,我很失望啊,這么多年了,你還是那么純潔。小花那種倚老賣老的態(tài)度讓我看不慣。我說,你的意思,像你那么無恥,動不動就拉著女孩上床。小花的境界看來超越了無恥,他居然呵呵呵笑著鼓起掌來,好像我一語中的似的。小花把他噴著酒氣的嘴湊近了我,只要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呢,就有第三次……女人都這樣,雖然這是個婊子橫行的時代。小花說。
小花的話里有憤世嫉俗的痕跡。我不說話了,沉浸在自己的苦惱里。每次和寶珍見面后,我都會陷入一種茫然的情緒中。我也知道,自己這么傾聽下去,不是個辦法,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可能讓時光倒流,幫助寶珍拯救她的那位被車子撞死的前男友。再說,那個人即使不在車輪下喪生,也會在監(jiān)獄里度過漫漫歲月。那個人殺了人。
小花對這點也是很有興趣的。他再三盤問詳情。有點避重就輕的意思了。我原本是想讓他出謀劃策,用他的經(jīng)驗輔佐我獲得寶珍的芳心??伤看我娒娑家獑柕侥莻€殺人犯。我煩了,我說你自己去找好了,2003年10月9日的縣報上寫著這個案例。小花說好嘞。他搓著手,一副神往的表情。第二天他就打來電話,提及那篇已經(jīng)存入歲月記憶中的文字,他說,那個人真狠,竟然把人剁成了豬肉。
問題就在于此。老實說,我心里是有所隱憂的。現(xiàn)在,我必須說出一點實話。由于性格內(nèi)向,某些心事或者觀點我總是擱在心里。我是打算和寶珍戀愛一場的,也相信自己的柔情和傾聽最終會讓寶珍喧囂了多年的噩夢消失(真沒想到,我竟然一開始就承擔了一位心理醫(yī)生的責任),可是,我對寶珍腦海里的是非觀充滿了擔憂。我需要一位心理成熟的女性和我一起擔當未來生活中的道義。我也讀過2003年10月9日的縣報上寫的那則通訊。在那篇文字里,寶珍的前男友張某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家伙。他提著一把菜刀殺死了屠夫范某(即寶珍嘴里說的老武),還沿途砍傷了三個無辜的路人,最后躲進了保駕山。那年的天氣也怪,報紙上這么描述,還只是10月份呢,天氣卻異常地冷,一大群干警縮著脖子上山地毯式搜查,可是搜了兩三天卻無功而返。后來有人說,等著吧,這時節(jié),那家伙在山上沒吃沒喝,加上穿的衣服單薄,不怕他不出來。果然,這招守株待兔的方法很快顯示出其實用性來。事發(fā)第四天下午三時二十分許,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瑟瑟縮縮下山,在靈山路通往王家堡的一帶搶劫了一個老農(nóng),當時后者正挑著一擔番薯。警車駛過去時正好及時堵住了男人奔逃的路線。也許是因為慌亂,那個男人真的像一只兔子一樣撞向了車輪。尸體翻過來時,大家看清楚了,是殺人不眨眼的張某。所以,報紙上總結說,最終,天理昭昭,張某咎由自取,得到了報應。
若不是李麗珍的提醒,我本來絕不會點動鼠標,去翻動那件已經(jīng)積滿塵埃的所謂事件。這世界日新月異,時時分分秒秒都在變化。而且變化的都是一些離奇的事情。讓人恐怖的,讓人喜歡的,讓人匪夷所思的,讓人瞠目結舌的,哪一樣沒有?寶珍前男友的事算不上什么的。可是,正因為我要面對寶珍,所以,這件事的重要性就像一坨尖銳的冰塊向我逼近了。
是的,我有點擔心寶珍的情緒。我知道七八年前,寶珍所受到的刺激如此巨大,它甚至已經(jīng)綿延到我今天的生活里,而且,還會影響我將要到來的未知的日子。我有必要對此有一個確切的方案。為此,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跑到李麗珍家,詢問寶珍的情緒動態(tài)。好在李麗珍看起來對我的這種擔憂也很理解。在我的手指摁響門鈴的時候,我完全想象得到室內(nèi)的情形。她們一定已經(jīng)嚴陣以待,所有目光都鄭重地對準那扇門。她們笑容可掬把我迎接進去,然后是泡茶,然后是圍坐在一起,再然后就是李麗珍分析寶珍思想動態(tài)的時候了。這個時候她看上去像個耐心的工會干事。
只有在無法回避八年前那件慘案時,李麗珍才勃然大怒地說,那個殺人犯,死了還纏著寶珍,他有什么好的……
不過,好不好不是由李麗珍說了算的,還有寶珍呢。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
在寶珍眼里,張廣臣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寶珍喜歡追憶往事,還喜歡拿我跟他比較。寶珍說,其實,我和你約會,完全是我姐姐她們的意思。廣臣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相反,他是個很講道理的彬彬有禮的人。他的職業(yè)是裁縫。你知道的,寶珍解釋說,七八年前的鄉(xiāng)村還是個未開化的地方。大家眼中習慣的裁縫一般性別為女。作為一個男人,去和布料打交道不可避免是被人輕視的。作為男性裁縫的廣臣恰好生活在這樣的背景下。廣臣長得斯文,他細眉細目,戴一副黑框眼鏡,加上皮膚白皙,斯文得簡直像和鄉(xiāng)村風俗不搭界一般??蓡栴}是斯文如此,為生活計,他還是搭界了。而且每一秒鐘都和鄉(xiāng)村有扯不斷的關聯(lián)。這就給他帶來了上天注定的麻煩。他從小就生活在那里啊。
寶珍嘆了口氣。她嘆氣的時候會蹙一下眉,那眉蹙得讓我心痛,就差捧心了。不過,我承認這個姿態(tài)有一種蒼涼的美感。古時候的美人無不以此風華絕代。
有必要再重申一下,我和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所以你知道我們之間的那種關系……寶珍的眼睛里飄過往昔的煙塵和年華,就像給我出了一個謎面。謎底有待我去苦苦鉆研。
可我真的不想做一個勤于思考的學生。思考的習慣我以為應該是在課堂里的,總是和枯燥的學業(yè)相伴相生。我是來享受戀愛給我的無限快樂的。我不希望它墮落,更不希望它升華。我愛它的細小溫暖和似是而非。于是我說,談談你和他之間的故事吧。我這么一說,就把自己放在第三者的位置,傾聽者的位置了,顯得很磊落大度。
寶珍笑了。笑聲里波動著一些細微的不易察覺的皺褶。她舔了舔嘴角,像正午陽光下的貓一樣瞇起了眼。你為什么一定要答案呢?如果我說了你會相信嗎?對于這兩個問題,我覺得難度不大,我很簡練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寶珍不笑了。她看起來很深沉。神情端莊。她哀憐地看著我,像一個小母親,眼睛里面觸景生情。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呢?有些事,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好。說著她甜蜜而憂傷地嘆了口氣。
就這樣,在我的堅持下,她還是給我講了一段沉痛的往事。我很遺憾在這里我不能提供給你更多新奇的經(jīng)驗。畢竟,我轉述的是寶珍的而不是別人的故事。
八年前的十月,已經(jīng)起了秋涼。斯文儒雅的鄉(xiāng)村裁縫張廣臣的心情很沉重,絲毫沒有秋高氣爽的感覺。因為他和兩小無猜的寶珍的戀情遭到了寶珍父母親的抵制。理由是,他是個娘娘腔的裁縫。我說過,男性裁縫在觀念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處于一個尷尬的境地。既受人尊敬又遭人輕視。就像鄉(xiāng)村野地上的茅根,割也好燒也好,從小就串聯(lián)慣了,張廣臣放不下寶珍,寶珍也放不下張廣臣。寶珍明察秋毫的父母自然考慮到了這一點。他們迅速給女兒相了一門親。男方是菜市場擺攤的一個肉攤攤主。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屠夫老武。在八年前,鄉(xiāng)村經(jīng)濟正一步步搞活,肉攤攤主相對來說利潤豐厚,還比較親切家常實惠。寶珍的父母覺得如果結了這門親,寶珍后半輩子就落到肉堆里了,別的不說,嘴上至少會起一層油光的??墒?,沒想到,女兒擰上了勁兒。男方的彩禮都上了門,寶珍卻還在和張廣臣那小子勾搭連環(huán)。他們甚至擺出一副婚姻自主的新青年姿勢,在屠夫面前晃來晃去。
屠夫忍了很久,主要是忍寶珍。但是他沒必要忍張廣臣。他去看過張廣臣的裁縫鋪了。很小的一個通鋪。一個木案板罷了(比他家里殺豬的肉案板小多了),屠夫的氣就上來了。憑什么呢你?屠夫想。
后來的局面就慢慢形成了。當然主要是在菜市場。那個地方張廣臣和屠夫之間碰面的機會要多一點。張廣臣是絕對不去買屠夫的肉的。甚至連眼皮也不撩一下。他原以為自己頂多不吃肉,或者不吃屠夫的肉,可是沒想到,屠夫的一雙眼睛狠狠地盯著他。那把砍刀被一雙手摁在案板上。
這一切大家當然都是看在眼里的(早在之前就看在眼里了),只是苦無破解之法。所以后來發(fā)生在十月下旬的那起慘案就顯得順理成章了。令人驚訝的是,殺人者不是五大三粗的屠夫,而是斯文之極的裁縫張廣臣。刀在張廣臣的手里,像劃衣料的蠟筆,冷靜迅速地劃向屠夫的脖子。
在這里,我要解釋一下的是,講著講著,我的敘述角度發(fā)生了偏移。前面的講述不成問題。問題是出在后面。關于屠夫之死。按照我剛才講的其實是先入為主了,是那張報紙寫的案例強硬地塞給我的。也許,是我對張廣臣這個死者留給我難題的一個反抗途徑。我現(xiàn)在回到正軌上說說寶珍的意思。
按寶珍的說法,真正致屠夫死亡的是一瓶威龍干紅。那瓶威龍干紅是從附近的副食品店里買來的。那天正值寶珍生日,張廣臣說喝一點紅酒對女人有好處的,所以寶珍就一臉向往的樣子。張廣臣就出去買干紅了。誰也不會料到,正是這瓶干紅,在發(fā)生爭執(zhí)時,成功抵御了屠夫的襲擊,并轉化為利器,捅進了屠夫老武的喉管。
寶珍告訴我的時候眼神很迷惘。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會說成是一把刀呢?明明是一只普通的瓶子嘛,那一刻我就站在旁邊,我看得很清楚的哦,可是,他們呢好像眼睛都瞎了一樣,更奇怪的是,明明是老武先動的手,然后張廣臣用瓶子正當防衛(wèi),可是到了他們的嘴里,變成了張廣臣操刀殺人……
一直以來,我都在想這個問題??墒窍肓撕芫梦疫€是想不通。寶珍看著我說。
皇冠娛樂會所地處解放街的中心路段。是眼下被稱為除家和工作單位之外的“第三地”。據(jù)說縣城里的人都喜歡將收入和時間的三分之一花費在這里。這里白天外面人流洶涌,到了晚上,人流洶涌就是里面了。去之前我征求了寶珍的想法。寶珍說,為什么不去?也許,我是要散散心了。不過,寶珍說,那環(huán)境我不太習慣,我想我最好帶個朋友過來。出于對等的考慮,我叫上了小花。在出門前我反復交代小花,我說,你什么都可以亂搞,包括寶珍的朋友,可就是不能動寶珍一根汗毛。小花推了我一把,說,你把我當成了什么?我有那么兇殘嗎?放心好了,我堅決不動你的奶酪。
對于那個被我視為聲色場所的地方,小花果然比我熟。我們進到三樓的一間寬闊的屋子里時,就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很熱鬧了。穿過吧臺,我們來到一圈茶幾和沙發(fā)邊,坐下,然后要了兩杯芬達,邊喝邊等著寶珍她們。
寶珍和一個相貌平常的女孩出現(xiàn)了。顯然,她們化過一點妝。尤其是寶珍,嘴角濕漉漉的,像是唇膏抹多了似的。我們要了一些水果拼盤,看舞池里三三兩兩的人在音樂聲中走動或者搖曳。
寶珍今天似乎有點亢奮。印象中她是個憂傷的女孩啊。她大聲和小花他們說話,那聲音超拔得如同一個高亢的音符,破空而來,不免讓我有點擔憂,我寧愿相信寶珍今晚是抱著決絕的姿態(tài)來的,她要放縱自己。
小花似乎渾然不覺。他好像天生適合這樣的氛圍。他不緊不慢開始說起了一些聽來的黃段子,那些黃段子把我們都逗樂了。
后來小花說我們?nèi)ヌ鴤€舞吧。他還悄悄踢了我一腳??晌椅瘜崒μ璨桓信d趣,而且我的舞技著實拙劣,出去無異于出丑。況且,我只想陪著寶珍說話,讓她的心情在傾聽中漸漸晴朗、綻放。我想,也該輪到她傾聽我娓娓情話的時候了。
是小花替我出的這個頭。我沒想到寶珍在舞池里是那么驚艷動人。她和小花的搭配可謂天衣無縫。華爾茲狐步探戈恰恰……寶珍跳得好得出乎我的想象。我遠遠望著在舞池中自由旋轉的寶珍,忘了煩惱的寶珍,忘了前塵往事的寶珍。此刻,她是充滿活力和光彩的,幾天前還吸附在她身上的滄桑的味道一掃而光,讓人難以相信。
此時,我隱隱感覺自己找錯了地方。語言在充滿世俗動感的皇冠娛樂會所里僅僅是個陪襯。我的心頭沮喪極了。我對自己感到了悲哀。而這種悲哀,是無人可以改變的。
出于無聊,我和寶珍的朋友閑聊了起來。那個相貌平常的女孩一直安靜地坐在那兒,她有個類似香港明星的名字,叫米雪。我說,米雪,你怎么不去跳舞?米雪說,我不會,也不想,我就問她平時喜歡干什么。米雪說她喜歡挑毛衣什么的。她說這種地方我不太來,也不太習慣,我是陪著寶珍才來的。我說,我也不是常來的,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跳舞。
既然這樣,我們就聊起了喜歡的東西,譬如,挑毛衣。情況在這個時候變得匪夷所思。舞池里光影閃爍,寶珍和小花像兩條熱帶魚在翩翩起舞,而在舞池之外,我和一個不相干的女孩聊著關于挑毛衣的話題。后來我就想,如同我莽撞地闖入了寶珍的生活,米雪或許同樣也是這么奇異地涉入了我的世界。
但我的腦海中始終還是存留著一個發(fā)瘋的想念。是的,發(fā)瘋。我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對八年前那個案例的狂想之中。我無意中成了一位故事愛好者。這一切都是由于李麗珍和寶珍姐妹的啟蒙。我迷上了愛倫·坡和柯南·道爾,我的腦海中常纏繞著從那只著名的大煙斗里升起來的煙霧。李麗珍來找我的時候,我的桌子上就擺著一本《 福爾摩斯探案集》。門打開的瞬間,我正緊跟著福爾摩斯的思路頑強前進。
是李麗珍爽朗的工會干事般的大嗓門把我喚回了現(xiàn)實。李麗珍一進門就說不錯嘛。不錯嘛之后就是寶珍真有福氣,然后她就在不錯嘛或者寶珍有福氣的贊嘆聲中依次參觀了廚房,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陽臺。
需要交代一下的是,我是個機關公務員。年紀也不大不小了。眼下的這套商品房是去年父母替我買的,算是以后的婚房。房子地處城西板塊,交通便利,離娥江僅咫尺之遙,十分鐘可達城市核心區(qū)。風景怡人,屬于一個高尚生活小區(qū)。說起來為了買這套房,父母和我也跑了不少路,參觀了不少房展,看了不少樣板房,最后才拍了板。
李麗珍一邊啜著茶一邊品頭論足。無非是玄關應該怎么設計,客廳是采取歐式還是美式,電器配置用西門子還是海爾。她的神情給人的感覺是她才是這套房的主人。我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李麗珍后來就問起了我和寶珍之間的進展情況。我如實向她做了報告,中間省略了去皇冠娛樂會所的一些細節(jié)。李麗珍聽得很認真,不時地點點頭??雌饋硭龑ξ液蛯氄溥€是蠻關心的。我剛說完,她就用食指指關節(jié)敲了兩下桌子。這是她說話的習慣。意思是她要發(fā)表重要講話了。果然,她的臉色逐漸凝重起來。
你要抓緊了,李麗珍說,小馬啊,你可能還不知道,最近出現(xiàn)了一點新情況,有個吊兒郎當?shù)募一锖蛯氄鋽囋诹艘黄?,你別急,我的話還沒完呢。李麗珍頓了頓說,這與寶珍沒關系,完全是那家伙自作多情,也不知道他們怎么認識的?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頭發(fā)黃黃的,抹著發(fā)膠,說起話來一臉油滑。我不讓他進屋,他就說他在門口等好了。結果寶珍還真出去了,說是一個朋友找她玩,沒必要大驚小怪??墒俏铱傆X得不對勁。我就趕緊過來,想問問你和寶珍究竟怎么了?那個黃頭發(fā)又是誰呢……
李麗珍還在一邊喋喋不休,我就明白那個黃頭發(fā)是誰了。八九不離十,那人就是小花。令我驚異的不是小花搶了我的現(xiàn)任女友,而是寶珍怎么會跟上這個家伙?或者說,這家伙怎么把寶珍騙出屋子的?小花的情況我知道,他是個“月光族”,除了他搖晃的身子,沒有積蓄更沒有房子。我的眼睛落到了桌上的那本《福爾摩斯探案集》。我下意識地把書翻開,那里折了一個小小的角,那一頁講到福爾摩斯在給華生做現(xiàn)場分析。福爾摩斯對人的心理掌握得非常精當,能憑著細微的生活痕跡,推斷作案者的身份地位動態(tài)。這是讓我特別入迷的地方。
一陣指關節(jié)的敲擊聲又響了起來。是李麗珍在發(fā)表講話呢。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失神了。李麗珍的臉上有不滿的情緒。你也真是的,她說,問題很嚴重,還不放在心上,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是怎么想的?李麗珍自怨自艾地說,我也真是的,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要不是為了寶珍找到一個好老公,我至于這樣大老遠跑來嗎?
李麗珍的話讓我有點羞愧,我覺得自己對不起李麗珍。
沒想到寶珍會主動來找我。當時我正在臥室兼臨時書房臨摹柳公權的書法。具體說,是鄭板橋的原著,柳公權的字。寶珍側著頭看書桌上的字條。一桌子的“難得糊涂”,這是我最近發(fā)出的感慨,包含了我的無奈和顧影自憐。我打算等情緒平靜下來,就把它以文字的形式張貼在我的臨時書齋上方。以前我還不懂這幾個字,現(xiàn)在我懂了。
這幾個字好,寶珍的臉上有了沉思的痕跡,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憂郁的神色,如果廣臣知道這個道理,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了。做人真是不能太清醒了。
對寶珍的我行我素,我已習慣,所以,我并沒有制止她,我知道她有許多話要說,我除了傾聽別無選擇。
廣臣還是太天真單純了些,不知道男人都一樣??伤麉s是個特別的男人。你知道有些話我們女的真是不好開口??墒?,事到如今我還是想開這個口。知道為什么廣臣會那么激動嗎?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的事。那天是個夏日黃昏。我和廣臣照例悄悄在村里的蘆葦蕩邊約會。還是九月份光景,氣溫就比較高。鄉(xiāng)下的傍晚就常有人去那邊游泳。這一點我們沒有考慮到。我們光想著水邊的蘆葦叢高大旺盛了。廣臣腰間的call機響了(那時流行用call機,有人說,美國牧場的奶牛身上都掛著那種玩意),廣臣就讓我呆一會兒,他去附近的小店里回個電話。我就說好的。廣臣走后,我正傻乎乎地看著村里屋頂上飄起的炊煙呢,忽然感覺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以為是廣臣,我就頭也不回地說,這么快。后面那人沒有回答我的話。喘氣聲卻急迫起來。我感覺一樣濕漉漉的東西水蛭般貼在了我赤裸的肩上,與此同時,一股難聞的生肉味往我的鼻孔里鉆。不對啊。我趕緊回頭一看。真是嚇了一跳。是張胡子拉碴的臉。嘿嘿,老武。我爹給我說起的那個殺豬賣豬的。我還沒扭動起來,他就抱住了我,亂動。我趕緊扭動起來。邊扭動我邊說,你放手你放手??伤宦暡豢?,光喘氣,光亂摸。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想我是不是就要被他那個了?我的身子軟綿綿的,力氣像被抽光了一樣。我的眼淚就冒了出來。我想我就要對不起廣臣了。我聽到砰的一聲,我想是不是我堅持不住被老武壓倒在地了??墒邱R上我就感覺腦后一陣輕松。我并沒有倒下。
倒的那個人是老武。寶珍說,是廣臣回來后發(fā)現(xiàn)了,拔了一根蘆葦敲在老武的頭上。老武才倒下了。他倆的仇就是從那個時候徹底結下了。廣臣對我說,這種事你不要跟別人說,不光彩的。于是我就始終守口如瓶,這些年。既然我告訴你了,證明我是把你當朋友看的。我還要告訴你的是,你們男人都一樣。
先說說那個老武。那個老武后來在菜市場看見我,眼光總是怪怪的,笑起來也怪怪的。他老盯著我的胸脯看。有時候我走著走著,就感覺屁股后面熱辣辣的,一轉頭,就看見他狼一樣惡狠狠的目光,像是要把我吃了。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事實上,我每次路過他的攤位,他都熱情地向我揚起一刀豬肉。拿去,不要錢。他這么說。
反過來,因為那件事,廣臣的心里有了陰影。這陰影體現(xiàn)在他臉上。他的情緒波動很大,有時候把頭埋在我懷里久久不肯離開,有時候用無辜而充滿失望的目光審視我。有一次我終于忍無可忍,我說,廣臣,你別這樣,這樣大家都不好過。廣臣說,你搞搞清楚,不是我要大家不好過,問題是出在你身上啊。他怎么就這么糊涂呢?他怎么就這么清楚呢?我說,我也不是故意的,是老武趁人之危。廣臣說,你老實說一句,你和他以前有沒有過?我瞪大眼說,我們有過什么?廣臣說,就是那個,他有幾次得逞?我說,廣臣,你怎么這樣?我怎么可能會和老武那樣子。廣臣的臉陰陰的,他說,難說,你爹娘不是很喜歡那家伙嗎?難保你最后不動心。我說不出話來了。廣臣這么想我還能說什么呢。呆了呆我最后說了一句,你覺得怎么樣就怎么樣好了。
現(xiàn)在我一直后悔,當初我為什么要說那句話呢。廣臣這個人平時就話不多,有話也悶在心里。我和他在一起都是我講,他聽。后來他正當防衛(wèi)過了頭,錯殺了老武,可能與他心里擱著這件事有關。有時,我就會做一些與廣臣有關的夢。我常常夢見他的那雙眼睛,無辜又充滿失望的表情。我因此很傷心,我扯著他的袖子,想跟他說我是愛他的??伤菑埬樛蝗宦冻鲆荒樀牟荒蜔?,他迅速抖落了我的手,如同抖落一只討厭的蟲子,然后就揚長而去。從我的夢境中消失。每次醒來,我不免就淚流滿面,我甚至以為,那天,廣臣和那輛警車相距一二百米,應該是不會撞上的,可偏偏還是發(fā)生了,是不是就是廣臣的本意呢?他是絕望了,對別人,對我,對他自己,對這個世界?
寶珍看著我笑,你看,我說得沒錯吧,男人都一樣。你是個男人,也一樣。寶珍躺在我床上了,胳膊撐著床,手托著腮,斜著眼睛看我。這是影視劇里常有的女性挑逗情人的姿勢。你過來呀。寶珍用另一只手捋了捋長發(fā)說,你不就想這樣,男人都想這樣。
我走過去,躺在寶珍身邊。很奇怪,我下面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只好充滿歉意地抓住寶珍的手。寶珍的手散發(fā)著雅霜的淡淡氣息。她一直在一家文印社做事,常要制作名片,手里會沾上洗不掉的墨,所以,除了用香皂使勁擦洗,平時就涂抹雅霜護手霜。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試圖暖它??蓪氄渫蝗话咽殖榱顺鋈?,迅速站了起來,并且扣好了解開的那粒紐扣。她身上原先的慵懶消失殆盡,換上的是一臉的正氣。她朝我冷笑一聲,你以為你是誰?她說,是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一樣,自我感覺特好?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去找小花。那個黃頭發(fā)又油嘴滑舌的家伙把我的寶珍教壞了。我有充分的道德優(yōu)勢。中國人有句老話,朋友妻不可欺??纯磳氄?,身上全是小花玩世不恭的影子。當然,寶珍還不是我的妻子,但是,我相信她遲早會投入我的懷抱,敞開她的心扉。我們將成為一對互補的永久搭檔。
想不到的是,還沒出發(fā)呢,手機鈴聲響了。是小花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讓我趕快過去,他說寶珍她們現(xiàn)在在他那兒。三缺一,她們就等我去湊個數(shù)了。
小花的電話讓我吃了一驚,同時稍微安撫了一點我心中的義憤。我只是搞不懂寶珍這是什么意思。這個玩笑似乎有點開大了。我有點絕望的感覺。一路上我扭動的幅度很大,屁股下的捷安特自行車也顛簸得厲害。二十分鐘的車程,我用了十幾分鐘就完成了。終于到了目的地,我望了一眼那幢宿舍樓,那幢樓看上去有點年頭了,墻面上有破損和污穢的痕跡,而且,有的地方還涂寫著聯(lián)系打孔或者修下水道的手機號碼。不錯,打工者小花就居住在這里。我似乎看見小花在他的屋子里摟著寶珍說笑的模樣。
走廊里背光,又沒開燈,所以昏暗,卻和我黯淡的心情相得益彰。我聞見了一股類似臭襪子和煤油夾雜的味道(小花的騙術是這種市井氣息熏出來的嗎)。就在我翕動著鼻子像狗一樣這兒聞聞那兒嗅嗅的時候,我聽見靠近北邊的那間屋子里傳出嘩嘩的笑聲,如同下雨一樣暢快。我悻悻地推門而入,果然是開心的小花,開心的寶珍,還有一個開心的米雪。連米雪都開心得樂不可支,我就知道小花有多么高超的本領了。看見我來了,小花這家伙就連忙止住了笑。他的額頭和下巴貼著一些紙條。紙條被窗外的風吹動,飄飄欲仙。令我納悶的是,這個傳統(tǒng)游戲每次都能屢試不爽。小花說,就等你了,你再不來我們可要散伙了。
由于我的加入,氣氛顯得更熱鬧了。至少表面上如此。我平時出牌很謹慎的,可是那天不知為什么,我一反常態(tài),挽起衣袖摔牌,像個賭徒一樣狂放。有時輪到我是小花上家,我還故意搗亂搗亂(這一點小花應該看出來了)??傊榫w有點波動了,到最后倒霉的還是我。小花的紙條后來就一張張轉移到我臉上了。
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所以寶珍和米雪哈哈哈地笑起來。我注意到米雪的眼淚都笑出來了。我敢打賭,這個矜持內(nèi)斂的女孩,恐怕難得笑得這么張揚。我就鼓勵地沖她微笑了一下。我想,打牌真是一個老少皆宜的游戲項目。
寶珍也在笑。她是捂著嘴笑的。那只白皙的左手像口罩罩住了下半邊臉。這使她上半邊臉上的眼睛圓溜溜的,顯得大而靈活。就在這時寶珍擠了一下眼。女孩子擠眼的動作總是那么嫵媚,我聽見心臟撲通跳了一下。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因為寶珍對面的位置上坐著的人是小花。
趁一局終了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廁所。除了去廁所,我主要還是想理清自己的思路,被室外的冷風一吹,我想起今天我一反常態(tài)的原因來了。我并不是來打牌的,我是來找小花的。義憤重新填滿了胸膛。我想,我得跟小花好好談談。我要問問他,我們還算不算是朋友了?
回去的時候,我就沒有進門,而是站在門口招手,我說,小花,你出來一下。小花的表情顯得很無辜,有事嗎?有事就說嘛。我笑瞇瞇地看看他,讓你出來就出來。
我把小花拉到走廊的另一邊。走廊里空空蕩蕩,非常適合談心。我說,你想干什么?小花直愣愣看我,想干什么,你說我想干什么?我吼了起來,我說,你他媽的你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的聲音一定太大了,回音在走廊里轟隆隆地響,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扭頭望了望北邊的屋子,趕緊把聲音又壓低了,我說,小花我告訴你,寶珍是我的,不是你的。我沒想到小花這個時刻反而鎮(zhèn)定下來。鎮(zhèn)定得近乎無恥。他的眼神里又蕩漾出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寶珍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是她自己的。
這句話真讓我泄氣,可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聽過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話。它涉及人生觀世界觀,富有哲學的氣味,并且具備終結意義。
事情進行得順理成章。不過,我指的是小花和寶珍。他們的戀愛如火如荼。小花熟悉很多聲色場所,所以他把寶珍帶了過去。他們玩啊鬧啊,以至于李麗珍的電話一個又一個地打過來。李麗珍說,真沒想到,寶珍會喜歡這個黃頭發(fā)。李麗珍說,這個黃頭發(fā)會來事,他把寶珍帶來帶去,說要讓寶珍散散心,忘掉過去。李麗珍說,寶珍的氣色好了,飯量也增加了,睡眠也暢快了……李麗珍一點也不怪我了,現(xiàn)在她似乎把我當成了她的朋友,或者她的弟弟。沒事就通通電話。她還是認可我的。
所以我的生活中多了這么一項附加內(nèi)容——傾聽。我不知道這么做有多大意義。反正我就這么聽著吧。不過有時候這么聽著,半空中就會過來一只手。是米雪的手。米雪的手落到了我那只空閑的耳朵上。于是我聽見了耳朵吱的一聲尖叫。米雪笑瞇瞇的臉在我面前呈現(xiàn),你是不是又在跟寶珍通電話?那個小妖精,就會編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來騙男人。小花就是這樣一頭栽進去的,他被她的故事迷住了。米雪說,關鍵時刻,是我拯救了你。
對米雪的說法,我不贊成,尤其不愛聽她那個“拯救”。這世道誰也不怕誰,誰也救不了誰。可我真的愛這個溫婉的小女人,所以,我只好含糊地搖一下頭,又點一下頭。這種樣子看起來有點玩世不恭,就好像我是另一個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