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注意到陳鵬在敘事中加入了從孫二娘到聶小倩再到LADY ＧAGＡ現(xiàn)身李果身邊的無厘頭場景，從而使小說更像是一幅非理性的拼貼畫，里面的內(nèi)容是作者無力完成的時空穿越，最終他只能敗下陣來，但仍可見其一番曲折批評、否定的不懈努力。

早年人們慣于說“文學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今天，關于文學是否高于生活的問題仍被不時探討，但從沒有人否認現(xiàn)實的生活是虛構的文學必然的來源。陳鵬的小說《記者手記之烏盟》就讓我們看到了文學背后的生活。

小說不是以順敘的方式展開的，也不是標準的倒敘，因為它從故事的中間開始介入，從新聞社的文字記者“我”也即李果和攝影記者王重乘坐著老馬駕駛的汽車抵達烏盟住進小旅館說起。

在烏盟開小餐館的老鄧因為鄉(xiāng)政府欠他的飯錢遲遲不肯歸還而向他所認為的“最大的記者”求助，于是李果一行三人在經(jīng)歷了十一個小時的顛簸來到了烏盟。王重的手上是一部尼康D300，老馬的手上是帕薩特2.0，而李果的手上大概只有一支用來伸張正義的筆。白條吃黃飯店不是作者的虛構，而是某些地方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現(xiàn)實?！叭f九千八”欠款的數(shù)字設計也許只是無心，卻著實比一個整數(shù)更具真實性。

“來一趟，我給你們準備一只土雞，一罐好酒！”這是老鄧誠邀記者前來時的承諾?？墒堑诌_烏盟之時，李果等人非但沒有見到土雞和好酒，甚至連老鄧本人也是莫名其妙地“千呼萬喚始出來”。直到老鄧和他的女人相繼現(xiàn)身，這一誤會才得以澄清。原來，老鄧一直被自己的女人控制著，直到抓住她“出趟門”的機會才能跑出來與記者見面。

從老鄧女人在記者面前對他的糾纏和暴力行為看得出，老鄧在平日里是懼內(nèi)的。這里作者刻意為我們展示了女人的形象：“一個馬腦袋一樣的大頭探進來，短頭發(fā)，燙過，很亂，下面虛腫的臉上掛一雙泡腫的眼睛，大臉上肉很多，像一條口袋，身上穿灰色女式夾克，紅碎花的大領子翻在外面，腰身腫得像洋芋，從上到下一股冷颼颼的汗味?！蓖饷裁枥L所帶出的情感傾向再明顯不過。

當記者拒絕老鄧帶來的高粱酒的時候，“老鄧的表情比死還難看”，這是他的內(nèi)心和尊嚴受到了傷害的表現(xiàn)?？墒撬钠拮优c他正好相反，她不但批評老鄧“剛拿點錢你狗日的就燒包”，而且“把三壺酒輕輕松松拎起來，大步往外走”?！拜p輕松松”不但是她拎酒的外在狀態(tài)，也是她此刻的內(nèi)心狀態(tài)。沒有趕得及為記者結飯錢的老鄧在來的時候就悄悄地結了住店的錢，將自己樸實的性格盡展無遺，而反抗妻子來見記者又顯現(xiàn)了他的執(zhí)拗。

記者的職業(yè)和這個職業(yè)所帶來的力量在小說中有著極為特別的表現(xiàn)——它一方面無比強大，讓鄉(xiāng)長把多年的陳欠一次補清；另一方面卻讓以老鄧的女人為代表的小人物意識到記者走后，老鄧有可能面臨今天挨家挨戶為他籌錢的鄉(xiāng)長的“收拾”。而單程十一個小時的盤山路之后的無功而返，更讓“我”看到了職業(yè)的弱點。

在本不相干的諸多事件的后現(xiàn)代敘述鏈接中，古今中外再無障礙。作者刻意設計的這些情節(jié)看似一場無主題變奏，其實卻蘊意深深，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使一種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愁苦油然而生。

小說接近結尾的地方，當“我”在饑餓中左沖右突的時候，作者突然插入一筆說：“王重是不會餓的，一路舉著相機拍來拍去。他才二十五歲，我入行那年也才二十五歲。一個立馬死了也值的年齡?！蓖踔卦谶@個山路盤旋、滿是沙子和黃灰的“我”發(fā)誓再也不來的鬼地方舉著他的尼康D300咔嚓咔嚓不停地拍攝，以至于李果產(chǎn)生“他想發(fā)表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嗎”的疑問。王重的拍照是因為他對這一方風物的新奇感，有著他獨特的因為“無知”而生出的審美視角。而最后，當老鄧再度向新聞社的記者求助的時候，他的電話沒有打給一直聯(lián)系著的“我”，而是打給了年輕的、只有二十五歲的王重。誰敢說這個細節(jié)沒有寓意呢？

而老鄧的女人一個人帶著收回的欠款去了四川，只是出于對自己男人的失望嗎？小說中，還在去往烏盟的路上時，“我”就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感興趣的是老鄧現(xiàn)在怎么活，在得罪了父母官之后”。而當老鄧與我們接頭碰面之后，匆匆跑過來阻止的妻子最擔心的也是：“小心鄉(xiāng)長收拾你！”

在略顯沉重的敘事中，詩的語言的運用成了小說中時常閃現(xiàn)的一抹亮色，諸如“偶爾一兩幢紅磚房從山角閃出來”，“一頭黑咕隆咚的巨獸從黑暗中幽然浮現(xiàn)，無聲無息停泊在門檻上”，“在另一個山坡，饑餓像一群瘋狗追著我”之類的語言都異常鮮活。

小說中提到《270元招待美國國防部長——云南一村官開出史上最牛白條》之后，作者說“不信你們可以百度一下”。這不是故弄玄虛的文學語言，而是真實的生活。不信，你真的可以百度一下。也許由于作者陳鵬在真實生活中多作平實報道的緣故，小說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之“澀”的時候似乎缺少了一點兒凌空的輕盈和凌厲的態(tài)度，而是更多地展示了自己的職業(yè)苦楚和無奈，隱隱約約地將一種職業(yè)倦怠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讓“無冕之王”少了幾道神圣的光環(huán)。也許這恰是現(xiàn)實的蒼涼，但我們當然更愿見人世里的希望，哪怕它至為微茫。

在往返烏盟的路上主人公似有幾次夢游，也許整個這次出行就是徹頭徹尾的夢游，但是現(xiàn)實總要醒來。我們不禁要問：醒來后，現(xiàn)實將邁向何方？

作者簡介：林超然，青年評論家，某高校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