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燕芬
娘在廚房里忙得腳不沾地,還一會使喚爹剁肉,一下喊支音倒醋。娘的聲調(diào)也與往常不同:夸張,略帶亢奮。娘平時可不這樣,總是一個人像螞蟻一樣靜靜地忙著。支音曉得這是娘內(nèi)心喜悅的流露和張揚(yáng)。支音好久沒見娘這么高興了。還有有肩周炎的爹,平時拿杯水也喊痛的,此刻肉剁得震山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支音就覺得那碗里的醋酸味從鼻子直沖到心窩里去了。
支音退回客廳,心里的那股醋味還沒散去。自己讀中專時也離開過家,雖沒有妹子跑得那么遠(yuǎn),也沒隔這么長時間才回家,但這待遇也相差太遠(yuǎn)了。她每回放寒暑假回家,頭天有道她喜歡吃的葷菜,第二天就一切是原樣了。說是那時家里緊巴。支音覺得自己就沒趕上過好時候。讀書正讀到初中升高中的緊要關(guān)頭,爹出車禍,把腿給壓斷了,上不得班,只好在家吃勞保。因沒找到肇事司機(jī),沒得到補(bǔ)償;加上爹的單位經(jīng)常發(fā)不出工資,根本沒錢報銷醫(yī)藥費(fèi),三萬多塊錢的醫(yī)藥費(fèi)只能自己掏。那時候的三萬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娘掏凈了家里的老底又東借西湊才付起的。娘以為爹這輩子就要癱在床上了,就讓支音改上了中專。娘的意思是:早些工作早些幫家里;何況還不曉得考得考不上大學(xué)。但支音堅信她考得上大學(xué)的。因?yàn)槊總€教她的老師也是這么講的。為這個她的班主任特地到她家來做娘的工作。娘抹著淚對老師講:哪個做爹娘的,不想自己的女出息。你看看這一家老小,就靠我一個人打零工賺錢,還背著一屁股的債。老師也無話可回,搖頭嘆息而去。等支名高中要畢業(yè)時,爹卻能拐著腳走路了,還開了家小商店,加上支音也工作了。支名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x了大學(xué),等她讀完大學(xué),爹的小商店發(fā)展成了小型超市,又供她讀了碩士,碩士畢業(yè)后在北京德國人開的公司做了白領(lǐng)。支音覺得如果娘那時候堅持一下,她的人生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就因?yàn)楫?dāng)初她支音落了這人生緊要關(guān)頭的一步,她和支名一個娘生的,一張桌子吃飯的親姐妹,如今一個是京城的白領(lǐng),一個是小縣城的幼師。你說,支音心里能不委屈嗎!
得知支名要來,支音原也是歡喜的,到底是親姐妹啊。她算了算支名有兩年多沒回家了。給爹娘這么一鬧,這歡喜就被那酸淹去了幾分。
這時,娘走進(jìn)來,看了看墻上的鐘,問,你妹子這時候該來了吧?
支音故意懶懶地道,該來就來了,你急什么?
支音話音剛落,就響起了敲門聲。娘撒腿就往門前趕。一開門果然是支名,后面是拎著大包小包的支音的老公宋威。
支名還是老樣子,新鮮得活蹦亂跳的。蹦進(jìn)來,先給爹娘一通抱,嘴里叫著:我想死你們了!叫得兩個老的笑得直抹眼淚。
等支名抱著支音叫姐時,支音剛才還有些僵硬的身子就像下到沸水里的面條——軟了;那聲親親熱熱的姐落在心里就像手指輕撫琴弦,叫得她的心都顫了。支名說,姐,你一點(diǎn)沒變,還是那樣珠圓玉潤的。支音卻發(fā)現(xiàn)妹子比上回來,又瘦些,臉上也干干的,眼圈周圍竟有一圈淡淡的黑暈,不禁鼻子有些酸酸的。
支名給娘帶的禮物是一件鄂爾多斯羊毛衫;爹是一瓶貴州茅臺,還特別說,這是托人從國外帶的。爹笑呵呵地眨巴著眼睛問:自己國家的特產(chǎn)還到外國去買?支名說,這你就不懂了,國外買自己國家的東西便宜不說,還沒假貨。爹摸著腦袋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支音一家也各有禮物:支音女兒飛飛是一雙山羊皮皮靴;宋威是一條領(lǐng)帶;支音是一套進(jìn)口化妝品。
娘說,你買這些個東西又花了好多錢吧?娘總是事事替妹子著想。支音本想說,人家有錢嘛!但支名剛到家,她不想搞得妹子進(jìn)門就不高興,就把話使勁咽回去了。
吃飯的時候,爹要喝支名買的茅臺。娘就說爹騷不住。爹回道,好些年沒喝這個了,這小女特特地地的大老遠(yuǎn)買來了;而且她這么久才回趟家,也算得件喜慶事,還不該喝么!宋威也再一旁起勁地幫腔。
爹兩杯酒一下肚就開始夸小女:什么孝順啦,懂他的心思啦,親他啦……娘怎么給他使眼色都管不住。支音覺得爹的每一句話都像噪音一樣刺耳、鬧心。后來,她實(shí)在忍不住了,對著妹子長長地嘆了一聲,道,你看看爹把你夸的,哎——有錢好做人啊!這些東西,怕是要我半年的工資吧?支名聽出了支音話里的酸味,心里就不自在:怎么花了錢還沒討到好,還惹了來了一瓶醋。她曉得姐姐又想那筆老賬了。只要爹娘對她好一點(diǎn),她過得好一點(diǎn),她就委屈,就要翻老賬:沒有她的犧牲,哪有她支名的今天!爹娘也聽出支音話里的意思。爹立馬像從噩夢中驚醒似的惶恐地張著嘴,娘也是一臉的惶恐。二老平時就怕支音提這個,那是他們一輩子對她的虧欠;何況今天支名難得回來,他們不想搞得支名不高興。他們看看支名,見支名的臉果然陰了下來。娘就趕緊說,吃飯吧,菜都要涼了。桌上只有飛飛和爹聽話地低了頭吃飯。支音和支名卻都說吃飽了,反倒放下了碗。宋威一直被那條領(lǐng)帶搞得情緒激昂,他一會摸摸領(lǐng)帶,一會又把領(lǐng)帶套在脖子上——一門心思全在那條領(lǐng)帶上,但苦于沒有機(jī)會詢問領(lǐng)帶的價錢,這回終于等到大家安靜下來,他忙問支名領(lǐng)帶的價錢。支名回了后,他伸伸舌頭,說,這么貴呀!支名就說,我難得來一趟就想著要你們高興,自己還從沒舍得這樣花呢!支名現(xiàn)在講話已是京腔京韻了,只有仔細(xì)聽偶爾一兩個字還有土音。支音曉得支名的話是講給她聽的。宋威卻好像渾然不知,一連聲地說著謝謝!支音覺得她這老公有時真有點(diǎn)缺心眼。老公憨,她支音可不傻。她接過支名的話慢條斯理地說——支音因長期待在幼兒園,給那幫孩子鬧出了一個好性子,越吵越鬧越氣,她越不急。她說,你和妹夫一個月的工資該是我一年的收入吧?支名說,是也是,但北京的消費(fèi)多高啊!你聽說沒有,在北京有兩口子收入是五千塊的,每月還只能吃一回肉呢。我和占文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除掉每個月還房貸的三千多塊錢和兒子上幼兒園的錢,我們也剩不下幾個錢了。占文為了早點(diǎn)還掉貸款,晚上還打一份工呢。再說了,我的工作聽上去好聽,其實(shí)辛苦得很,加班加點(diǎn)是常有的事,回到家還有一大堆的事。說真的,姐,我還真羨慕你呢,上班輕輕松松,回到家里又吃現(xiàn)成的,而且飯錢也不用掏。
支名講的事實(shí)。爹和娘為了補(bǔ)償她,從她結(jié)婚起就沒讓她開過火,一直在家白吃。而且就連她坐月子也違了當(dāng)?shù)卦谄偶易伦拥娘L(fēng)俗,讓她在娘家坐的。
支音回不上話了,但心里卻像雨后的天空舒暢多了:是的呢,我有我的好呢!
晚上支音一家捧著大盒小袋喜氣洋洋地回家。出門沒走幾步路,宋威就迫不及待湊上來對支音說,晚上你娘在廚房洗碗,我正好在陽臺上吹風(fēng),我聽到你娘跟名名在講房貸的事。支音見他神秘兮兮的樣子,就像傳是非的婆婆媽媽,又一身的酒氣,不禁嫌惡地側(cè)開身子沒好氣地問:房貸怎么了?宋威好像一點(diǎn)沒有覺察到支音的嫌惡,又積極地湊過來,說你娘問名名房貸還差多少,名名說還差三十來萬吧。你娘又說,說到這,他停了一下,也不曉得他是猶豫著要不要講還是要賣關(guān)子,支音卻急了催著他快說。他才又接著
說,你娘說要給名名二十萬還貸呢!支音有點(diǎn)不相信:娘要給名名還貸?娘是怎么講的?宋威使勁咽了口唾沫說,你娘叫名名省著點(diǎn)花錢,多存些錢,她給二十萬,叫名名早些把貸款還掉。宋威越講越起勁——他老是莫名其妙地起勁。他說,你爹娘真偏心,供名名讀書,讀完這個又讀那個,還給她出買房子的錢。那時候我要開店,想跟他們要兩個錢,他們哭窮,怎么輪到你總是窮,可輪著名名他們什么錢都有了!宋威講完,見支音沒吭聲,沒有以往的作風(fēng),很意外也很失望,想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可天黑根本看不清,等進(jìn)了家,他發(fā)現(xiàn)支音臉都是青的。
本來支音約好第二天請假陪支名逛縣城的,可支音第二天一早卻打電話給娘,說是單位上有事,請不到假,一直到中午下班時候才回娘家。
支音進(jìn)門,見飯桌上擺了一桌子的菜,爹娘和支名都坐在桌前,顯然在等他們吃飯。他們一見她懶洋洋的樣子,都問她是不是病了。支音黑著臉,搞得他們也不曉得她是個什么意思。娘就說,要不要到醫(yī)院去看看?支音也不答話只管往椅子上重重地一坐。大家見她的氣勢不像有病的樣子,就不再問。爹就催著快吃飯,他說,我馬上還要去進(jìn)貨呢。支音娘說,宋威沒來呢。宋威從單位上下崗后一直靠在外面零打碎敲地給裝修房子的人家裝電線賺錢。做這種事,不像在廠里上班那樣,上下班都有個固定的時間。什么時候回家,要看手上的活完成的情況而定;而且他們一家每天早上都是各自出門,吃中午飯和晚飯時在支音娘家集合,吃完晚飯又一起回家。所以,宋威為什么還不來吃飯,支音也不曉得。娘見支音不講話,又說,怎么個情況他也該來個電話告訴一聲。支音這才講,還不是忙得沒空。她剛講完,宋威給支音來電話了,說是有個活沒做完,要晚些時候才回來,叫他們先吃,別等他。支名見支音進(jìn)門就沒跟她講一句話,也不看她,不知道姐姐是有意還是沒顧上,就搭訕著說,宋威挺辛苦的哦,可再怎么忙也要吃飯啊。(支名從不叫宋威姐夫,總是直呼其名。)支音哼著鼻子說,他就這命,有什么辦法!這有活做還是好的呢,沒事做才叫作孽呢!即使傻瓜想想就該曉得我那一千多塊錢工資夠干嘛的!支名說,宋威要是找個固定工作就好了。支音又哼一聲,說我們宋威哪有那本事!就是想開個小商店都沒本錢開不成呢。說完,她特地盯了娘一眼,娘被她盯得臉都縮小了一圈。
支名知道姐姐這話里又有怨的意思了。但搞不清她又怨的是哪一出。怎么好好的又說起宋威開商店的事;口口聲聲說沒本錢。她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就猜到了幾分。因?yàn)槟镒蛱旄v完幫她還貸的事沒過多久,她就見宋威從陽臺上走出來,而且宋威臉色就不對頭。廚房就靠著陽臺。當(dāng)時她就疑心宋威聽見了她們的講話,依姐姐現(xiàn)在這番話,宋威該是聽見了。這時,娘在一旁使勁跟她眨眼睛,她知道娘是叫她讓著支音,但她心里就是不舒服:支音在娘家享盡了福,還老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她知道不能回錢方面的嘴,正好給支音發(fā)泄和攻擊的機(jī)會。于是她說,沒本事的老公是你自己要找的,怪誰?
支名講這話是有原因的:當(dāng)初宋威是支音自己找的,堅決要嫁的。娘和爹還有支名都不同意。娘和爹嫌宋威是個工人而且工作單位也不好。女兒好歹是個中專生,捧的是國家的飯碗。一句話講到底就是:那小子配不上女兒。支名倒沒挑宋威的工作和單位,她有她的理由。她覺得宋威除了外表,就沒一個地方像男人。
支名的話顯然是揭了支音的短,但她不曉得這也是支音心窩里的一口不能往外倒的苦水。支音自從跟宋威結(jié)婚后,對宋威是越來越怨:沒想到看上去高高大大大的宋威,骨子里卻那么窩囊,搞得他們還要爹娘貼補(bǔ)著過日子;一家子為他的工作操心。但她嘴上不但不能怨,還要家里家外地護(hù)著他——護(hù)老公就是護(hù)自己的臉啊!何況老公又是自己找的。剛才支名那句話,就像一記巴掌,生生地打在了她的臉上,再加上心里原本就存著怨和委屈,就是她性子再好,也不能不惱羞成怒了。她尖著嗓子,抖著聲回?fù)舻?,我們宋威是沒本事,可有本事的還要娘老子給還房貸?!
支音的話像炸雷一樣,把屋子里的人都震呆了;一向伶牙俐齒的支名更是漲紅著臉怔在那里。
支音本來還要乘勢再跟爹娘評理的,可她看見爹和娘張著嘴,歪著臉,尷尬、惶恐的樣子;支名支著兩只手,一臉通紅像根木頭一樣的發(fā)著呆,心就軟了。過了好一會,還是支名支支吾吾地講了句:是你自己說你老公沒本事的。
支名講這話時,滿臉的小心翼翼和委屈。支音再也不忍說什么了,但氣已發(fā)出又不肯示弱,想想走到門口,摔了門走了。
第二天一早,娘打了兩個電話來叫她去吃飯,她都不肯去。她不去,并非矯情和使性子。說真的,她是不曉得再怎么面對支名。第二天娘又打電話說名名明天就要走了,叫她好歹給她個面子。她就去了。她不想太叫娘為難;而且支名馬上就要走了,她也舍不得不去看她呢!講歸講,鬧歸鬧,到底還是從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姐妹呢!而且她這回走了,不曉得什么時候才會再回來呢。
支音到了娘家,卻沒見支名。支音就問娘:名名到哪去了?娘說,找同學(xué)去了。支音就疑心妹子還在生她的氣,故意躲她。娘好像看出了想法,接著又說,這兩天,她天天出去,說是找同學(xué)有事。支音還是半信半疑。娘講完,就坐在板凳上揀菜。支音見娘佝僂著腰,額頭披著一堆花白草一樣的亂發(fā),心就像被人掐住了似的,又疼又緊。她伸手去拉娘,說,娘,你歇著,我來。娘不動身,也不抬頭,只說,你去歇,我來。支音見勸不動娘,就也坐下來幫娘揀菜。
支音和娘面對面地坐著。娘一面揀著菜,一面嘮叨著告訴支音這個菜那個菜的價錢和這個菜那個菜打算怎么做……那灶上砂鍋里的雞湯像是給娘伴奏一樣的卟卟地響著。支音本打算借這個機(jī)會跟娘評評理的——她再也不想當(dāng)著支名的面鬧了,可她聽著娘瑣瑣碎碎的嘮叨,聞著那鍋里的雞湯那撲鼻的香氣,她覺得自己心里也像灶上那樣香撲撲的燉著一鍋雞湯,那香氣是家的溫馨和幸福。她被那香氣熏得竟有些醉了!甚至把評理的事都給忘了。哎!娘一聲嘆息,把她從陶醉中驚醒。娘說,你妹子明天就要走了,下一次回來,還不曉得要等到什么時候呢。停了一下,娘又說,你妹子也不容易呀!來一回比一回瘦。娘說著抬起了頭,所以娘想幫她一把,幫她把貸款還了。娘欠過債:曉得欠債的滋味不好受。支音這才想起了評理的事,跟著她事先準(zhǔn)備好的說辭也回到了腦子里。她說,娘,我真搞不懂,當(dāng)初宋威要開店你講沒錢,怎么幫名名還貸就有錢了?怎么什么事一輪著我你就沒錢,一輪著她就要多少有多少了?我也是你的女兒!你能幫她扒好日子,難道就不能幫我們謀生計?!
支音講完,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她覺得自己講話的聲調(diào)不像是在評理,倒像是在聊家常。跟著娘的反應(yīng)又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為娘聽了會愧疚、不安。沒想到,娘一直很平靜地看著她,她不由得怔住了。娘說,宋威要開店時,家里是沒什么錢,那時候超市剛上
路,要資金。你也曉得超市賺錢就是這幾年的事。還有,我和你爹有個打算,等你爹把超市再搞搞順,就讓宋威做,你爹就幫著指點(diǎn)指點(diǎn),這也是我們不叫宋威開店的原因。我們原打算在宋威剛下崗的時候就叫他跟你爹一起做的??赡菚r,還不曉得超市做不做得成,做不成的話,反倒耽誤了他。
支音覺得身上的血像那鍋里的雞湯一樣沸騰了。等她稍稍平靜了一點(diǎn),她又想,娘這話,怎么不早告訴她?是不是見她那天發(fā)了火,才臨時想了這么一個主意來補(bǔ)償她的?為了證實(shí)她的猜測,她問娘,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和你爹所以早不講,就怕宋威曉得了,現(xiàn)在的事也不愿意做,就吵著要去超市。娘說得很自然,一點(diǎn)沒猶豫。
娘和支音做了一桌的菜,可支名中午沒回來吃,說是請同學(xué)吃飯了。
支音就越發(fā)疑心支名是在躲她。吃完飯,她說要走。娘攔著她說,名名臨走時叫我告訴你,千萬要等她的。支音就問,名名在忙什么?娘說,我問過她,她就是不講,只說,反正是好事。
支名是下午三點(diǎn)多鐘才回來的。一進(jìn)門就喜氣洋洋地先叫姐。
吃完晚飯,支音習(xí)慣地起身要去洗碗,支名搶先道,姐,我來洗。沒等支音答話,她就捋起袖子,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說,以前我們在家時,洗碗是我們兩個一人輪一天過。以后我在家也像以前一樣,輪著洗。上次是你洗的碗,今天就我洗。支名這回講的純粹是土話。支音看著她細(xì)細(xì)的胳膊,想起她小時候那一雙圓潤的胳膊,心里泛出一股酸水,嘴上不由得說,你難得回來,是客,還是我來洗吧。到自己家還是客呀?支名說著話,手一下沒停。姐,我這碗也不白洗,我有個要求,你要答應(yīng)我。支名的語氣是撒嬌的。支音聽著,感覺就像春風(fēng)吹進(jìn)了心里似的又柔又暖。她忙說,你說。支名說,你晚上不準(zhǔn)走,跟我睡。支音沒來得及回話,娘先感慨道,你們兩個以前天天睡一張床,從音音結(jié)婚起就沒一起睡過了!
晚上姐妹兩個一進(jìn)門,支名衣服不脫。就往床上一躺,說,還是家里好啊!天天吃現(xiàn)成的—福都想高了!
支音笑著說,那你就別走了啊。
支名翻個身,爬在床上,跟誰斗氣似的扭扭身子,說,我不走了,我堅決不走了!
支音笑問,你放得下小虎和占文?
他們是我苦難的根源,我才不想他們呢。支名說著翻過身來,說真的,姐,我想想回北京都可怕——這話你別跟娘和爹說。在那里我覺得我就像個風(fēng)車似的,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著圈,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就連做夢都在轉(zhuǎn),沒個停歇的時候。
我想好了一個辦法。支音在支名身旁坐下,拉著她的手,說以后我叫娘常去看你,爹和家里就交給我;若娘跑煩了,或是放不下爹的話,我放寒暑假就去看你。好歹總能幫你一下,讓你也有個松口氣的時候。支音說完,見支名閉著眼睛,也不回話,胸腹卻起伏得厲害,就推推她:我跟你講話你聽見沒有?支名還是閉著眼睛不做聲。她就俯過身去,說,你再不理我,我可要撓癢了!這是支音從小治支名的殺手锏。果然支名馬上就睜開了眼睛。她睜開眼就笑,一面笑一面說,我在偷著樂呢!支音也被她逗笑了。支名又說,姐,你知道不?占文原想叫他媽過來幫忙,你猜我說什么?沒等支音問話,她自己接著又說,我說,我一見你媽就想尿褲子。你知道我為什么一見他媽就想尿褲子嗎?這老太太,我坐月子時,天天給我吃面疙瘩臥雞蛋,吃得我的臉都跟那疙瘩糊似的,黃乎乎的。我給她提提意見,你猜她老人家說什么?支名說著,癟著嘴,憋著嗓子,俺們村的女人坐月子都吃這個,這個東西最養(yǎng)身子了。她一說完,支音就笑岔了氣。笑過,心里又開始泛酸水:妹子受的這遭罪可從沒聽她講過啊!她摸摸妹子的手,見妹子的手又干又瘦,像個雞爪子,就說,你看你,瘦得就剩一張皮了!支名見姐姐心疼的樣子,就坐起來,把外面的衣褲一脫,說我讓你看看我的肉!她在大腿上捏了一把,神氣地說,看看,這是什么?這不是肉?支音就笑,說,就你那個細(xì)腿,還沒我膀子粗呢。說完,要她換了睡衣上床睡覺。她自己也開始脫外衣。
支名說,姐,我給你備了睡衣。說著從包里拿出一件粉紫色的真絲繡花睡衣,你穿著試試。
支音一看就曉得是件貴重東西,就說,你自己穿吧,我就穿棉毛衫睡。支名走過來,三兩下就把支音的棉毛衫脫了,又把那件睡衣給她穿上。支音一穿上,支名就看著她大呼小叫:姐,我好妒忌你喲!就我這窮命還有人妒忌?支音說著走到穿衣鏡照了照,就連她自己都驚呆了。鏡子里的自己豐腴、華貴,還透著幾分妖嬈。真是人靠衣裝啊!支名跟著說,姐,送給你。
支音還要推辭,支名就說,我是專給你買的。我在商場一看見它,就覺得這衣服是專給你做的,一咬牙、跺腳就買下了。我先不拿出來,就是想看看你穿的樣子——不能讓宋威那呆小子一人飽了眼福。說到這,支名眉眼生動起來,她湊近支音耳朵,姐,宋威是不是很饞你呀?支音先是一怔,但很快就會過意來,臉馬上就紅了,她揚(yáng)起手作勢要打妹子。嘴里說,打你這個沒羞沒臊的。支名逃到床上往被子里一縮,說,你打不到。支音跟著上了床,伸手撓她的癢。支名只好把頭從被子里鉆出來,舉出雙手投降。等支音歇了手,支名又涎著臉靠近支音問,姐,你告訴我,我說得對不對嘛?支音的臉又紅了紅,說,他就是這方面的本事。又問,你那個占文怎么樣啊?支名哼了一聲,爽快地說,他呀,回到家就想睡覺,總是睡不醒似的。難得做一回,也是兩分鐘的事。姐,你說他是不是有病啊?支音問,他以前是這樣的嗎?支名咯咯一笑,姐,你好直自也,問這么隱私的問題呀?說完把往被子里一縮,在被子里響亮地道,他以前可棒了!
那他就是累的,支音笑著拍了她一下,說你給我出來!聽我給你講話。
支名乖乖地鉆出頭。
我告訴你,現(xiàn)在娘也給錢你還貸了,你以后就不要叫占文晚上再去做什么事了。他不累了,你的生活就性福了。她特地把個性字講得又重又響。支名聽了也不臉紅,就是笑。支音就說,我講到你心坎上去了吧?支名就大笑。支音就笑她,臉皮真厚!支名說,跟自己姐姐有什么裝的。說著掀起被子,說,姐,快進(jìn)被子,別冷到了。我還有一件好消息告訴你呢。
支名支起身,說我?guī)退瓮伊朔莺霉ぷ?。這兩天我就是忙這事。我有個同學(xué)是電力局人事處的處長。宋威雖說是下了崗,但還是有工作單位的是吧,他說他能想辦法把宋威調(diào)到電力局去——宋威是電工是吧,正好用得上。
支音看著支名眉飛色舞樣子,想起小時候妹子每做了一件得意的事,就是這個樣子。她覺得心窩有股熱氣直往喉嚨口沖,把一嘴的話,都給堵住了。
支名見支音不說話,以為她不愿意,就說,姐,我聽娘說了,以后想讓宋威管超市的事,我想——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宋威不是哪塊料!他比較適合做安穩(wěn)的工作。超市還不如你辭了工作去做——那點(diǎn)工資干個什么勁!如果你一定想讓宋威去做的話,先調(diào)到那里也不失什么的,到時候想走還是可以走的。那時,我再跟我同學(xué)說說,搞個停薪留職也不是什么難事。
支名聲音是脆脆的,而且干凈利落,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那聲音落在支音耳朵里,就像她身上穿的睡衣一樣輕柔,能滲入皮膚,一直透進(jìn)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