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賢
我沒想到白石老人筆下的蝦,一直在我的心海里或?qū)庫o著,或浮游著。記得青少年時代的我,還真有點兒鐘情于丹青。我畫過許多人的肖像,如齊白石、趙丹、夏夢、秦怡、張瑞芳等名人。那時,我非常癡迷徐悲鴻的馬和齊白石的蝦,我畫過不少徐的馬,但更多的是齊的蝦。那時的我,竟然覺得齊的蝦是徐悲鴻水中的奔馬,徐的奔馬是齊白石岸上的奔蝦!許是齊白石把普通農(nóng)家極為平凡的算盤、油燈、鋤頭、柴耙……引進畫中,把表現(xiàn)農(nóng)民的質(zhì)樸和花鳥蟲魚世界的風光展現(xiàn)給我之緣故,我每每觀賞總覺得那審美愉悅波浪般漫溢我的心……
愉悅的我,常常面對齊白石的蝦久久發(fā)呆:他畫的蝦兒與水中充滿動勢的蝦一樣地靈動鮮活,栩栩如生,盈滿神韻;那蝦體和水中的蝦體一樣地晶瑩剔透,那爪、那螯剛?cè)嵯酀謧魃?。他是怎樣將實體的蝦變成藝術的蝦?那時,稚嫩如青葉的我在心底默想:白石老人于1957年辭世,在這之前,倘我能進得“蝦王”的畫室親眼目睹老先生畫蝦,我能看出什么?我能看出他的筆法中含有高妙的書法功力嗎?我能看出老先生如何得心應手地操縱筆墨,即用最簡練的筆墨——用墨色和墨痕嫻熟地表現(xiàn)蝦的結(jié)構(gòu)、質(zhì)感和動感?我能看出老先生心中的蝦在紙上極富彈力的蝦出現(xiàn)之前就出現(xiàn)了、就靈動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要默問自己:白石老人即使活著,你即使在現(xiàn)場觀看,你能看出他的畫、他的筆墨意趣將中國畫的精神和時代的精神完美統(tǒng)一嗎?能看出他的畫為現(xiàn)代中國繪畫史創(chuàng)造一個淳樸清新的藝術世界嗎?能看出他的畫給人們傳達生命的智慧和生活的哲理嗎?
我只能說,我——我們不少人很想讀懂大師、深入大師的內(nèi)心世界(獨創(chuàng)世界),但總是難于讀懂,難于進入,只能在畫面上觀望之、徜徉之;即使入內(nèi),也很難識其奧秘、得其精髓!
是嗎?
我常常身心疲憊地扔下筆從文字堆里走出來,走到許多畫家的畫作前,一任那些濃墨那些淡痕那些線條那些色彩……消退我的倦意,但我要說,在更多的時候,我更多地想起白石的畫作,只因他的畫極富生活情趣和生活氣息,樸實中含有深邃的理趣,我會身入心入他的展現(xiàn)得非常本真的自然世界的畫作中,我會深愛他筆下的青藤和綠葉,那綠葉叢中鮮亮的黃花和駐足葉掌上雄視一切的蚱蜢,我會趴在他的憨態(tài)十足的南瓜上,變成他筆下絨毛一團的可愛的小雞……這時,神清氣爽的我,凝視他的花,會情不自禁地輕輕吟哦他的“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之句;凝視他的鳥,會覺得剛飛來剛斂翅剛停下的鳥,那目光比腳爪更銳利;凝視他的蟲,似有不絕于耳的鳴叫聲時起時伏,我會“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繼而會情不自禁地盛贊他的“為萬蟲寫照,為百鳥張神”之旨意和孩童般的天趣;凝視他的魚,會覺得干燥的宣紙上滿是碧波,水中的魚兒自得其樂地邊游弋邊吐浪;凝視他的蛙,會想起他的不見蛙的“蛙”作,那幅文學家老舍從清代詩人查慎行的“螢火一星沿岸草,蛙聲十里出山泉。新詩未必能諧俗,解事人稀莫浪傳”一詩中抽取第二句,讓白石完成《蛙聲十里出山泉》的畫作,此畫涉及到藝術上的一個大難題:難在畫面上不能出現(xiàn)蛙,但要表現(xiàn)聽覺器官感受到的東西。幾天后,當老舍看到一條急流從山澗的亂石中瀉出,6只小蝌蚪搖曳著小尾巴順流而下,歡快玩?!漠嬜鲿r,大概聽到了遠方蛙媽媽在呼叫自己的孩子,便高興得拍案叫絕!這幅畫早在幾十年前,我便用目光“拓”在心壁上,并祈望6只小蝌蚪不要長大,永樂水中;祈望遠方的蛙媽媽不要走開、永遠鳴叫!直至現(xiàn)在我還保留這個“祈望”。我的意思是,這幅把可聞不可視的生活現(xiàn)象,通過酣暢的筆墨準確表現(xiàn)出來的經(jīng)典之作,讓一代代人在觀賞的同時,看到白石老人的藝術修養(yǎng)、藝術表現(xiàn)力和藝術想象力!
我一直認為,一個藝術家具有多少想象力,對于他(她)日后能否成為優(yōu)秀的杰出的還是大師級的畫家有著密切的關系!須知,想象力比筆墨技巧,比知識更重要!真正的藝術家(包括詩人,音樂家,甚至也包括科學家和哲學家,如愛因斯坦、馬克思等),肯定有著超拔的抑或驚世的想象力,這是一種天賦,一種偉大的天賦!
齊白石的《蛙聲十里出山泉》的畫作,正彰顯了一個大師的偉大天賦。當然,他的這種天賦還表現(xiàn)在其他一些畫作中。
長期以來——確切地說,步入中年后的我,觀看一幅畫,我會用閱讀和評價文學作品的習慣思維和習慣尺度去觀看、去試論。我不大會專注于一種布局、一種設色、一種取巧和一種怪異……不會太看重技術層面所展現(xiàn)的東西,而是注重內(nèi)在的意蘊、氣息和思想,也就是說,畫家在畫中表現(xiàn)了什么、發(fā)現(xiàn)了什么和創(chuàng)造了什么,畫中自己的精神氣度和人格魅力。
我之所以敬仰不媚俗、不欺世的齊白石,就是因為他的極具可貴的人格。他對同行謙如空谷,“木虛為琴瑟,竹虛為笙竽”,正因虛懷若谷又若竹,他才博得人間天籟,發(fā)出傳世絕唱。他仰慕前輩畫家,他抒寫的“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愿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輪轉(zhuǎn)來”之詩句,有誰看了不敬重不嘆服他的為人和對藝術的虔誠與深愛?布衣一生的他,卻傲骨一身,傲如蒼松古柏!他潔身自好,蔑視權貴有著自己的獨到之處,他特意刻了一個“白石書屋,不出公卿”的印,以此來做戒子孫不要眼饞官帽、不要混跡官場。僅此一點——我想,他便會獲得一代代人的好口碑!我一直有一個觀點,一個人可以愛好文學、愛好體育、愛好科學、愛好音樂和愛好書畫,也可以愛好當官,問題是要認認真真的“當”!不要以此當做敲門磚,不要一旦“當”上了就變態(tài)、就變質(zhì)!說到這里,我想站在藝術的角度坦言幾句:鐘愛藝術,深入藝術,能美妙一個人,能潔凈一個人,能造就一個人,這是一。第二,認認真真做一個具有“人民性”的藝術家,對社會甚至對歷史的貢獻,遠超一個平庸的“不倒翁”!
有關齊白石的“傲”,我們還可從他的經(jīng)歷和作品中,看到一個文人的風骨。比如,在那戰(zhàn)亂的年代,有一個漢奸來求畫。齊白石畫了一個頭戴烏紗帽、涂著白鼻子的不倒翁,還題了一首詩:“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半泥團。將汝忽然來打破,渾身何處有心肝?”真是太絕太妙了!是的,漢奸太可惡了!我不知道白石老人知不知中國也是個盛產(chǎn)漢奸的國家,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漢奸竟然有一百多萬!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震驚!感謝白石老人用藝術這顆“子彈”擊中了賣國的“半泥團”!又比如,1937年日軍占領了北平,白石為了不被別人利用而閉門不出,并在門上貼告示,上書中外官長如買白石的畫,可讓他人代購,自己不必親駕上門,因官人民家則主人不利……之類文字,為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心跡,他還特地畫了一幅很特殊的畫:許多人畫翡翠鳥時,都讓鳥佇立石頭或荷徑上,窺伺著水面上的魚兒,但他卻一反常態(tài),不畫水面上的鱘魚而畫深水中的蝦,并在畫面上題寫“從來畫翡翠者必畫魚,余獨畫蝦,蝦不浮翡翠奈何”之旬,閉門謝客的白石自喻為蝦,我思忖,那個漢奸和日本人終于嘗到一個藝術家非金屬卻勝似金屬的滋味,確切地說,嘗到了蝦的、充滿金石味的長臂鉗——被“鉗”痛的滋味!
這幅畫,不不,這只蝦,非常清晰地凸現(xiàn)了畫家那鐵錚錚的傲骨!
從此,我記住了這只深水中的蝦!
從此,我也深一層地理解中國水墨畫關于“發(fā)于心源,識心見性”之畫理;從此,再看白石的畫,篤信他的人品代表了畫品,他的人格代表了畫格,進而想到兩句話:“人品不高,落墨無法”;從此,我將這深水中的蝦,當做白石一生中畫得最好的、身是蝦之體、魂是人之魄的蝦,是游在所有蝦的最前面、姿態(tài)最美、體格最雄健的蝦,是游出畫家畫作以外最大亮點的蝦;從此,面對白石的蝦,不只欣賞畫家的筆墨功夫,更是潛心感受畫家的清高、自重和尊嚴……
從此,我確認那只深水中的蝦,便是一身傲骨的“白石”;而白石,便是一身傲骨的“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