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
云岡石窟聞名于世,紅石崖距云岡不過五十里,若直線距離,恐怕還要近,卻不為世人所知。但在當(dāng)?shù)?,曾?jīng)很有名,并不亞于云岡石窟。
云岡石窟的輝煌浩大,自然不是紅石崖可比的,也沒有可比性。可紅石崖的清幽靜謐,也是云岡石窟所沒有的。連孩子們都說得出: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葛老道。紅石崖道觀,確實是因葛老道而名的。其實,名山大川,大多是因人而名的,人跡罕至的地方,雖是原生態(tài),卻并不為世人所知。
我去過紅石崖,出了大同城,往東北三十多里處,就是采涼山了。采涼山林海蒼茫,峰回路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就冒出一條林蔭小道,羊腸似地,七拐八彎,在一處泉邊消失了,無路可走。順著小溪踩著綠軟的水草地走去,到了山腳下,又是一條雪白的小路,時隱時現(xiàn),深入山間林海,不知通往何處。我向來沒有方向感,走哪里,如何回,全憑感覺。在采涼山,這感覺往往失效了,闖入莽莽林海,深山野地,周圍是一樣的蒼松翠柏和不知名的野果樹,十有八九會迷路的。
在林間閑步,常常驚起山雞野兔,偶爾還碰見狍子獾子,還有野黃羊,慢慢地覓食,一見到人,瞅一眼,飛也似地跑入茂密的樹林,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枝蔓搖曳,松風(fēng)陣陣,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不過是一個夢幻。若喜歡野味,腳下野蘑菇山茶俯拾即是,一會兒就會裝滿口袋的。但入山時,山外邊的村民會諄諄告誡你,不要在落滿腐葉枯草的地上走,不小心就會跌入丈數(shù)深的大蟻洞,數(shù)萬只紅螞蟻霍地?fù)砩?,幾秒鐘就成了蟻人,一頓飯的功夫就成了白骨了。這是聽說,并沒有真正見過。
葛老道就住在林海中的采涼山上,陡峭的山崖間懸掛著一座玲瓏的道觀,像一幅古色古香的畫軸,懸掛在刀削斧劈的崖壁。山崖一日三變,清晨是青色,夜里為黑色,下午落日時分,一變?yōu)榧t色,鮮艷奪目,紅石崖由此而來。太玄觀下,有大清康熙皇帝跑馬為家的青龍泉,泉水清粼甘洌,潺潺流淌,不遠(yuǎn)處有塊大青石,潑水顯字,字跡古樸,人稱水潑石。沿著蜿蜒的石階,拾級而上,穿墻人室,七拐八彎,終登上崖頂廟觀,極目遠(yuǎn)眺,雖然還是莽莽林海,在山巒坡地間起伏,但那遠(yuǎn)近不同的綠色,盡收眼底,翠綠、墨綠、淡綠,說不盡的綠意,疊彩層巒,一層一層地鋪開,像舞蹈的彩綢,更像天空放晴后的霓虹,有一種說不出的靜美,深邃,博大。點綴松林間的桃李杏樹,一簇簇,一行行,遠(yuǎn)看像各色的樹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松風(fēng)陣陣,幽中帶動,也不知從哪里吹來,只覺得耳鼓蕩起陣陣回響,隱約有千軍萬馬靜伏林中,卻又清心如洗,沒有一絲驚恐或懼意,仿佛在欣賞琵琶古曲十面埋伏。我腦海里忽兒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若此時在最高處的太玄觀里習(xí)練書法,會很快融入大自然的寂靜流動中,體味天人合一的境界,一定能寫出一手飄逸凝重的書法來。
葛老道就住在觀里,多少年來,修行養(yǎng)性,懸壺濟世,成為百里鄉(xiāng)間的活神仙。我去紅石崖時,葛老道早已得道升天,但聲名猶在,婦孺皆知??催^葛老道的遺像,是有仙風(fēng)道骨,但和我想象中的終有差距,差異很大。就像讀金庸《七劍下天山》里傅青主的形象,和我看了傅山的畫像后不是一個感覺一樣。很小的時候,在村里,就聽我爹講葛老道的神奇。
我爹有緣和葛老道相熟。不過,那時的葛老道,已還俗了,回到村里。住持了幾十年的太玄觀被毀掉了,失去了棲身之所,葛老道沒有爭辯,笑笑,脫去道袍,穿著粗布衣衫回村了。一邊改造勞動,一邊懸壺濟世,因醫(yī)術(shù)獨特而高明,專治難醫(yī)的疑難雜癥,很受鄉(xiāng)人的歡迎。沒有幾個人,真正把他當(dāng)專政對象的,家長讓孩子們喊他葛大爺。脫去道袍的葛老道,依然喜歡穿寬松的衣裳,袖口又寬又長,手藏在袖筒,一走一甩,像戲里的老生。我爹有肚疼病的頑癥,走了好多大醫(yī)院,找專家名醫(yī)看過,時輕時重,一直沒有根治。去求葛老道,葛老道前后左右端詳良久,大袖一甩,哈哈一笑:“能治?!弊屛业稍诳簧希撊ベN身衣衫,在肚皮上按了幾下,從板箱里提出一包銀針,粗粗細(xì)細(xì),看見就駭人。葛老道頷首微笑,問;“喜歡用粗的,還是用細(xì)的?”我爹早驚出一身冷汗,肚絞疼去了一半。葛老道笑了:“算了,還是用中號的吧?!编驳爻槌鑫宕玳L一根銀針,在酒碗的藍(lán)火苗上左烤右烤,拿起一吹,猛地插進(jìn)肚里,慢慢行針,針入肉只有纏著亮晶晶金絲線的針尾桿在外邊顫巍巍地?fù)u晃。一會兒就插了一肚,搖搖這根,動動那根,不時還在針眼處拿快燃成灰燼的艾團(tuán)灸著,一會兒,一股涌起的熱流,從肚皮傳遍周身。葛老道一拍我爹肩膀,說:“保你二十年不復(fù)發(fā)?!惫?,二十年沒有復(fù)發(fā)。他滿二十年零三天時,肚子又疼起來,如刀絞一般,但這時葛老道已作古,幸虧離駐軍醫(yī)院近,搶救急時,才保住一命,但肚疼的毛病,始終沒有去除,隔三差五地疼,不過還能忍受。
葛老道針灸神奇,醫(yī)藥也相當(dāng)精熟,無論多少年的頑癥,他都用三兩味藥,最多加個藥引,但這藥及藥引相當(dāng)難尋,雖普通,卻講究頗多,像深秋的秋蛉,學(xué)名蟋蟀,要用不見天日一公一母正交配著的;野地里的蚯蚓,要拇指粗的,直立在土中的,一般人翻土覓石,折騰半天,也很難找到。但葛老道一出門,在山上山下很快就找到了,跟隨的人親眼所見,瞪圓眼睛無話可說。自然,也有一些藥材,是天然的,或是他種下的,只講究采刨的時間,作為輔料。最神奇的是,這些藥物,一經(jīng)配制,拿白馬尿、野蜂蜜,或鍋底黑、童子尿做藥引服下,往往藥到病除,很受鄉(xiāng)民歡迎,稱他咱家先生。他配的藥劑,或多或少,從不收費,隨意布施,尤其是對貧困的鄉(xiāng)民,還從經(jīng)濟上給予支助,度過難關(guān)。
鄰村有個女孩,癱瘓多年,臥炕不起。葛老道看過后,哈哈一笑,心中有數(shù)。讓女孩的家人,將女孩扶起,靠著被子垛裸體坐著。他請了兩個后生,突然闖入,女孩一聲驚叫,不但站起,還捂著羞處,往炕后退。葛老道忙喊兩個后生退出,對女孩家人說:“好了,好了?!迸⒄娴男袆幼匀纾鹄系里h然而去。原來女孩是幾年前小便時遇到一個流氓,驚恐中嚇癱的。
葛老道少小離家,人道學(xué)藝,再遣返回鄉(xiāng)時,早已人到中年,快跨入老年了。葛老道住進(jìn)村口破廠房里,悠然自得,毫無苦色。秋天隊里組織社員刨玉米茬,葛老道被編入青壯年組了。茬胡又粗又長,有力氣的后生,沒有三兩爪是刨不起的。給葛老道也分了兩畝多,隊長催促了幾回了,葛老道還在屋里坐著,沒有出地,探出頭說:“就去拔,就去拔?!惫?,第二天天亮,隊長下地后,見留給葛老道那二畝茬地,早拔得光溜溜的了,連茬坑都平整了,地頭起兩堆燃燒的茬胡子,還冒著輕煙。前半夜喂牲畜填草的飼養(yǎng)員還看見葛老道屋里的油燈亮著,真是神奇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村里人知道葛老道有法術(shù),沒想到的是,法術(shù)竟如此高超。村里拖拉機司機,有意戲他,說好坐車進(jìn)城,開到葛老道身邊,猛加油門,一下子沖出十幾米遠(yuǎn),才喊葛大爺。葛老道卻倏地早上了車上。
葛老道這雙飛毛腿,就是一個“快”!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政策落實,葛老道平反了,又要回到離別十多年的紅石崖了。村里男女老少,早早站在村口,含淚送別。葛老道一襲道袍,一雙麻鞋,微笑,揮手,消失在村外大路上。
回到一片瓦礫廢墟的紅石崖,葛老道廣招門徒,四處募捐,終于修復(fù)了毀壞的太玄觀。又在山下林海種了許多草藥,坐堂行醫(yī),免費為鄉(xiāng)民療疾。葛老道精湛的醫(yī)術(shù),很快聞名鄉(xiāng)野,比過去還要聲名遠(yuǎn)播??床〉娜?,無論貴賤,他分文不收,吃飯時,一人一碗素菜,兩個大饅頭。有權(quán)有錢的人,送來一些米面糧油,他笑納了,又轉(zhuǎn)手替他們做了布施。
我想,醫(yī)術(shù)精湛的葛老道,十五歲真正出家,取名法德,深受師祖喜愛,得到了老道的真?zhèn)鳌8匾氖?,他靜心悟道,真心向善,與大自然親近,深諳《山海經(jīng)》中最原始的先天藥物之理,及其《黃帝內(nèi)經(jīng)》中脈理精髓,并洞熟人情世故,才真正得道的。
葛老道少年入觀修行,中年還俗,晚年從俗世中再人道,終成正果。這正果便是利民濟世,無我無為。葛老道仙逝后,徒弟不少,也許得了真?zhèn)?,成了普通的道易,但總?cè)鄙俑鹄系赖撵`秀之氣,或許,更缺少的是葛老道那種歷經(jīng)滄桑后忘我的濟世憫人的俠義精神。采涼山的風(fēng)景依然美麗,太玄觀香火依然鼎盛,不過是觀光的人日漸多了起來,也有抽簽還愿的,卻沒有了葛老道在世時濃郁的醫(yī)世風(fēng)情。提起紅石崖,周邊的人們總是和仙逝了多年的葛老道聯(lián)系在一起,像談起云岡總會講到石佛一樣,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