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樹勇
民國女子什么樣兒?小的其生也晚,沒有見過。見過的,都成老太太了,腿腳都已經(jīng)不大靈便,化石一般移來移去。盡管也是自那個時候過來的人,但當(dāng)年生動的花朵一日化成了石頭,再生動,她也是個生動過了的化石,不復(fù)當(dāng)年“女子”的模樣兒了。
可我無端地覺得,那時的女子與今日的不同。不同在哪里,我也說不上。只是覺得,民國的女子干凈,且有靜氣。我不是不喜歡今日的女子—不喜歡也得喜歡,誰叫我沒趕上那時候呢?我只是要說,我喜歡這靜氣,看著就讓人舒服。
這些年里,也是眼瞅著沒有什么像樣兒的人物了,大家說起那些心中景仰的人物來,一一地數(shù)將過去,什么魯迅、林語堂、沈從文、徐志摩、戴望舒、穆旦、陳寅恪、錢中書、老舍、梁實秋、豐子愷等等一串的名字。女子呢?三毛、瓊瑤、亦舒、席娟、席慕蓉,一路地看過來,黏黏糊糊嘰嘰歪歪,不靈。把頭扭回去,忽然發(fā)現(xiàn),張愛玲!作品翻出來,大家嚇了一跳,仿佛一塊質(zhì)地上好花色暗淡細碎卻不掩其艷冶華貴的絲綢,從箱子底兒被抽了出來,大家看著直是氣短。嘆過了,數(shù)過了,再一想,怎么都是些民國時候的人啊?活到今日的,也是那種最生動了得的人生都已經(jīng)是擱到了民國那時候,而此后基本上是在胡亂活著的人物。盡管也是讓人家時時地尊敬著,逢年過節(jié)上級領(lǐng)導(dǎo)也要提著禮物捧著鮮花登門去看看,后面還必要跟著個電視臺的攝影機??蛇@種意思的尊重—報紙也在反復(fù)地說著他們是“國寶”級的人物,弄著弄著,他們也就才華喪盡銳氣全無,成了拿來說事兒的“活寶”。日后連他自己說起來也都不好意思了。這也真是一件叫人沮喪的事情。
可文字的作品,描述出來,大家一通想象,在腦子里覺受出各種的況味,卻終不能見到那個時候的實在模樣兒。好在去時不遠,照相術(shù)也早已發(fā)育成熟,民國的景觀,彼時人物的行為容止,不難留下斑駁印記。這些年里,有圖的書也是多了,老舊發(fā)黃的照片漸漸移到眾人的眼前,仿佛老式留聲機沙沙的響動過后,失真已久曲里拐彎兒的聲音從一臺怪里怪氣的匣子里漏出來,聽著叫人真是柔腸寸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但仍然是不夠。散碎的圖片偶然地從眼前過往,零星的、彼此少有關(guān)聯(lián)的圖像片斷,終難在這種觀看當(dāng)中形成一個可以舍身其間的視覺空間和心理空間。當(dāng)然,有電影。那些拉毛了的黑白電影膠片被放映機的輪子用力拽動,閃爍明滅之間,雪花飛舞,民國中的人物在一塊骯臟的幕布上走來走去,拿捏著怪異的腔調(diào)說著臺詞兒。也是好。但電影是擬態(tài)現(xiàn)實的營造,看它之時,心中存有一念,知道那是假的。雪花飄完,燈光亮起,回過神兒來,不再容易把它當(dāng)真。紀錄片呢?有關(guān)民國時代的真也是太少太少了。尤其那些世俗當(dāng)中的瑣細生活記錄的影片,你能看到多少?再說了,可有一部連續(xù)不斷的紀錄影片,為我們把一個時代完整的,那怕是每月發(fā)生的事情記錄下來?
也只有照片了。與彼時電影相比,攝影師數(shù)量自然要大出許多。他們散居各地,且屁股后面有各路報紙催著,所見所記,涉及之廣大,之瑣細入微,真也不是電影可以較比的。彼時又無電視,遠處起了什么變化,江南杏花開否,東北寒徹幾時,明星到了哪里,前方戰(zhàn)況如何,還得翻翻畫報看看照片方才知曉。幾十年攢下來,這些數(shù)量極其可觀的圖片相互勾連重疊,復(fù)制出了一個呆在紙上的,卻早已是過往久了的山河歲月。
1993年秋天,與朋友開始制作一冊《舊中國大博覽》的大書,時間段落在1900至1949年10月之間,正好是20世紀前50年,按我們的習(xí)慣說法,也就是“舊中國”吧。因了這個機緣,一猛子扎進了舊中國的這個水塘里,一年有余,再無他顧,天天都在搞各種文獻資料和圖片。想想看,一年多的時間里,四圍堆積的和墻上貼著的,全是那個時候的照片,腦子里也全是這些黑白的圖片。質(zhì)量又不及現(xiàn)在的好,殘破劃傷,霉斑點點,顆粒粗糙。看著這些,你會強烈地感覺到,那個時代端地是一個又黑又舊的時代,真是佩服第一個稱此為“舊社會”的那人。資料收集齊了,近5萬張照片,按編年體例排起來,細化到每個月,然后再事細化的增刪剔補,就發(fā)現(xiàn),游著游著,初時的一片水塘,慢慢變成了一條大河。
正是因了這檔子事兒,開始看到自1926年就已創(chuàng)刊的《良友》畫報和稍后創(chuàng)刊的《北洋畫報》《現(xiàn)代畫報》甚至《明星》畫報、《聯(lián)華》畫報等等一干以圖片為主體的畫刊。得了朋友的幫助,坐在圖書館期刊部一張靠窗戶的大桌子前,每日口袋里揣一屜豬肉包子,小心地將雜志一頁頁翻過。70多年前的畫報,已是紙質(zhì)泛黃、松脆,耐不得仔細摩挲。一個多月,自1926年翻到1946年,仿佛在民國大地上走來走去,看到的京畿風(fēng)景、都市囂攘、鄉(xiāng)村俚俗、山河歲月,乃至戰(zhàn)事緊急促迫,步步關(guān)心,竟然也有點兒一時回不過神兒來。中午閉館,出得門去,陽光一地,四圍皆是背著書包捏著漢堡的男女學(xué)生,方知道已是身在新社會了。
翻著翻著,就注意到了民國女子。彼時這些雜志并不貪言重大的話題,更無宣傳教化的事功,端地是要平常俗人看的。所以封面與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也是一樣:大美女。拿捏合度的姿式,有點兒做作,有點兒謹持,看著就是好人家的孩子。拍過了,有專門的手藝人在上面小心點染敷上水色,印出來,色彩濃重,卻也并不艷俗,看著仿佛如畫兒,里面人物與看她的那人總有那么一種隔。這一隔,倒是讓人覺得那美人兒距你遠著,有點兒不大真實了。如此,卻讓你少了今天看封面美女如看一塊上好鮮肉那么一種非分想念。其實非分想念得久了,便又覺得再無想頭,漸至麻木無趣,空余那些千嬌百媚的臉蛋兒在街頭報亭前四處張望。
再翻過去,民國女子各色人物,或大戶小姐名門淑媛,或小家碧玉村姑柴禾妞兒—都有關(guān)照。初不在意,偶然一張,只覺得是態(tài)度嫻雅,衣著平素,衣服搭在胳膊上,臉上溢著母性的愛意,可敬,卻也可昵,在人群中平然地走著。或者是坐在照相館里,精心梳理打扮過了,分明是要來照一張相的,卻也簡樸整潔,一臉的干凈無辜,遠不及今日一個平常女子打扮得夸張佻達。樣子呢,也只是坐在那里,出示一種在家里不知演習(xí)過多少遍的表情態(tài)度,叫人照。
就覺得有一種安靜的好。溫婉良順,教人憐惜?其實遠不止此。其實也是一份說不出來的那種感覺,只是覺得好。翻看注意得多了,便覺得民國女子在雜志里漸漸地醒了過來,在你身邊走來走去,做著手邊的事。彼時也是女性革命過了的時代,女子也進到工廠去做工了,也在大學(xué)里讀書了,也在醫(yī)院里做看護婦或者在公育院中做了孩子王,卻只見到她們盡心敬意地在那里做工,看不出女子臉上有些許革命的痕跡。
革命了的女性呢?民國中的革命女性不似今日女子那樣多有戾氣,自是有一種特別的神色。心中先是有了主意,留一字紙,拎一箱子,毅然離家出走。然后除旗袍落了首飾打了綁腿,跟著男人風(fēng)雨飄搖,也是千里萬里走過了。再看她的日常行止,總還是有一種民國才有的素樸雅靜,還有那么一種矢心一意的擔(dān)當(dāng)。中山艦事件,孫中山為叛軍追殺。宋慶齡神色平靜,對孫中山說:“你先走,我斷后?!蹦遣皇窍聦賹σ粋€領(lǐng)袖的掩護,那只是一個民國女子對丈夫的平常意思。再看看延安時期那些夫人們留下來的照片,個個也真是質(zhì)實明朗,動靜得體。曾聽在延安整風(fēng)運動時拜訪過毛澤東的陳荒煤說起一事。陳荒煤與蕭三一并去與毛澤東閑聊,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抽煙。江青著人到老鄉(xiāng)家里買來一只老母雞,宰殺干凈,燉得一大鍋雞湯,盡數(shù)端到眾人面前。彼時正是延安一地饑饉餓飯的年頭。
看得多了,好像走在民國時代一條老舊的街道之上,兩側(cè)皆是窄仄昏暗卻是門面干凈的小鋪子,有幌子在頭頂上飄來飄去,有無軌電車響著鈴鐺貼地皮滑過去,亦看到那些女子或坐黃包車,或步行,裙裾擺動,影子一般在你的眼前來去過往。
只是無法上前詢問:她們可是喜歡我們呆的這個時代?我看著她們一路地走過來,著素布旗袍,淡然的笑靨,一臉的誠懇和簡單,不信這世界會有什么大不了的變化。走到跟前,亦是淡然地看著這一時代的人們一副疲憊不堪的神色,趴在一臺叫做電腦的機器面前,無聊地弄來弄去。
責(zé)任編輯/陽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