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桑布的QQ簽名是“出門就徒步”,自1995年開始,他幾十次徒步拍攝中天山和南天山,幾乎走遍東天山山脈。徒步天山一方面是因為他的戶外裝備比較差,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去的地方很多是無人區(qū),車輛難以通行。說起徒步拍攝中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他有一次在野外迷路,最后卻是循著一直沒有離開他們左右的兩只野狼的腳印走出去的,加之多年來的種種歷險遭遇,使他對奧秘而具有神性的大自然充滿了敬畏之情……
我的搭檔
這幅工作照是我的搭檔才仁乃德米特野外拍攝生活最后的紀念。(圖1)
才仁1982年出生于巴音布魯克幸福牧場的一個牧民家中,母親早年不幸意外去世,父親年老體衰,家中四個孩子,無依無靠。大哥和其他兩個兄弟都在幫牧民放羊,才仁小學(xué)讀到二年級再無法繼續(xù),開始給人家放羊。長大后常年在深山撿鹿角、采蘑菇、獵旱獺維持生活。
2003年7月我和他相識在深山老林。我們在無人區(qū)的峽谷對面,彼此相望不語。第二次相見時情形依然如此,于是嘗試用蒙語打招呼,結(jié)果對方一口流利的蒙語,喜出望外,彼此示意在山下見面。
他個頭不高,衣衫襤褸,軍用球鞋上綁著銹跡斑斑的鐵絲,早已褪成灰色的牛仔褲破洞無數(shù),披著件褐色而無光澤的皮衣;長臉短發(fā)一雙深邃而難忘的藍眼睛鑲嵌在黑紅色皮膚上,是我見過的唯一藍眼睛蒙古人。他帶我到他“家”作客,那是附近一個海拔3000多米的山洞,高近3米;兩條鐵絲上掛著三只晾干的旱獺和一些野蘑菇;里面光線暗淡,陰冷潮濕。沒有家具,一口黑鐵鍋,一個白色瓷碗;一條氈子即是褥子,被子則是他身上穿的褐色皮衣??吹酱饲榇司?,感觸很多,仿佛又看到背著相機包、生風(fēng)干肉,穿著膠皮雨靴進入沼澤拍天鵝的自己……勸說之下他同意和我一起住在山下我的山洞里。那晚我們聊了很多,夜晚的夜空是那么透徹、美麗,滿天星辰伴我們一起度過相識的夜晚。
好像老友多年之后的邂逅,我們談不完的話,十分投機,每天聊到山上的昆蟲入睡。他是一個勇敢而堅韌的野外生存高手,他知道這片區(qū)域里野生動植物的種類和分布,他孤身一人奔走在峽溪山崖卻精神抖擻;他非常自律而勤快,不管多累多餓,每天回來在河邊洗完手就開始做飯,從不間斷,因此我?guī)缀踉贈]有吃過生的食物。我們每天一起出發(fā),帶我到拍攝地點后,他就去撿鹿角采蘑菇,晚上在山下山洞會合。每晚我們吃著香噴噴的旱獺肉,就著美味的大蔥蘑菇,那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快樂。山洞里此時是歡樂之家,洞口的小溪在歌唱,溪邊野花在舞蹈,昆蟲在感動,星星在微笑……但是一周后我們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山洞驀然失去了歡樂和熱鬧。我們的談話越來越少,僅僅在得到一點收獲時的喜悅也只是短暫的,寂寞和消沉侵蝕著我們的意志,因為收獲總是有限,而惡劣的條件始終惡劣……
兩年后才仁開始玩我的尼康F70相機,為我拍了些生活照。他說他想把他見到而喜歡的東西拍下來。我知道他開始喜歡攝影了,他的內(nèi)心充滿著渴望和理想。我的相機威達鏡頭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要求的像質(zhì),換機的想法早已萌生,但由于潦倒不堪始終不能實現(xiàn)。于是,我開始給他簡單講解相機的使用、構(gòu)圖以及各種環(huán)境下的估測曝光方法。
我們走過停過,哭過笑過,卻從不間斷我們共同的理想。為了能夠近距離全天候拍攝動物,2006年夏天,我們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溝里搭建小木屋,幾天后才仁思念年邁的老父親,從鎮(zhèn)上敬老院把他接到了小木屋。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日復(fù)一日的早出晚歸蹲點拍攝.晚上回到溫暖的小木屋吃著簡單而美味的食物,那時的生活基本都是取之于大山,旱獺、魚、野菜、蘑菇等,旱獺(鼠類)是主食,因為害怕有鼠疫不敢生吃,所以晾干后煮熟或者烤熟吃;偶爾也會從鎮(zhèn)上帶些面粉和大米,但路途太遠,為了吃面粉每每要徒步一天一夜背到小木屋。
冬天臨近,木屋周圍的草地早晨白霜覆蓋,小溪結(jié)起薄冰,于是我下山回家休整,去烏魯木齊沖洗拍過的膠卷,并準備冬天進山用的膠卷,在烏魯木齊晏先老師家里我介紹了才仁,老師感動不已沉默不語,他起身走進臥室,拿出一套尼康F401s相機和一套自己的新棉衣,交到我的手里,說:“讓他好好拍,有時間來烏魯木齊?!?/p>
然而,噩耗傳來……巴音布魯克這一年的冬天尤其冷,早晨的大地山川銀妝素裹,不勝美麗;一串串雪豹的梅花腳印在雪地劃過,卻被圓圓的馬蹄印緊跟著,它們就這樣翻過雪山,走過草地,攀爬過巖壁;從日出畫到日落,一直落在了晚霞的懷抱里……才仁在跟蹤雪豹途中不幸墜入山谷,走完了他短暫的24歲的生命,還沒來得及看到他的相機和棉衣。
希望明年冬天別太冷!
桑布日記摘錄
2004年4月29日~5月6日
背著大小包翻過了幾座山,爬到最后一座山頂時天快黑了,下起了大雪,風(fēng)很大,能見度很低,摸著到頂,今晚不能在這里過夜,太冷!感覺走了很長時間怎么還沒下山?直到聽到流水聲。終于快下山了!第二天天亮醒來時起身想走,好像沒了腳,凍傷了!要不停地走,一路沿著河邊往下走,過河翻山攀崖……記得是早上6:00出發(fā)的,到下午3:00時遠遠看見河邊有木屋,又餓又冷??瘴輿]人,看來是冬季草場,在屋里生上火,咬著牙換衣服,腳腫得發(fā)紫,疼得我咬手、抓腿,無法忍受無法描述的疼痛,眼淚不知怎么就不停地往下流!
2005年3月25日~27日
巴音布魯克下雪天,今天要上到高山上肯定能拍到云海!
計劃上圣山艾爾溫根烏魯山,它是巴音布魯克草原境內(nèi)最高峰,一年四季冰雪覆蓋。這是我第三次上,主要拍攝草原云霧和全景。一直拍到太陽下山,冷了就小跑,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搓搓臉,就這樣還是凍傷了半邊臉和手指,拍攝是完成了,但要開始第二項工作:用雪搓凍傷的部位,不停地搓,直到發(fā)熱疼痛時停下來!凍傷時不能夠烤火,那會起水泡無法挽救……
2005年7月9日~25日
今天是第13天,帶來的面食早已吃完,好想吃面包和馕。野菜、蘑菇和旱獺肉實在是吃不下去了。天無絕人之路,怎么都沒想到會在這里和郝德爾相遇,太好了!他在尋找丟失的馬,沒想到在這兒能見到我,在山頂上他看到帳篷知道是我在這里。
我把一切告訴了他,他知道了我缺面食,走了。第二天日出時我在對面的山頂上觀察雪豹,看到兩個人騎馬從山上走向我的帳篷,沒想到郝德爾連夜叫家人給我送來烤餅。他們在時,我沒好意思怎么吃,休息了一會兒他們說要走,因為從這兒到家要走一天的路。他們剛走我就把那餅子一口氣全吃完了,好香?。∫窃诩依?,一個餅夠三四人吃飽,我怎么一下就全吃光了?。?!
2006年3月19日
早飯后我一個人上山跟蹤雪豹,郝德爾放牧?!櫟教柨煜律綍r不得不抄近道下山,沒帶帳篷,顧不了那么多了。走著走著掉了下去,等我有知覺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三腳架帶子和左右橫跨的兩個單肩包帶子吊在冰縫里了。爬出來后坐那兒渾身發(fā)抖,就抽了一根煙,天也快黑了。到了郝德爾家,他們發(fā)了很大的火,很生氣!今天要不是三腳架和兩個單肩包我就回不來了?。?!
2010年7月12日多云陰雨天
扎營地點:塔克里克特
今天在路上拍到第一張動物的照片是旱獺,奇怪的是那旱獺坐在草坪上像人似的,好像是在祈禱什么,我離它很近,它好像沒看到,嘿,是睡覺呢?不像!睜著眼睛呢。我生長在這片草原上,可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現(xiàn)象……
離開天鵝湖上了山,這里景色美不說,還沒蚊子,就是有點冷,早晚溫差大。想想住在湖邊的那兩天,真辛苦!躲在帳篷里悶熱,出來吧!蚊子等著呢!大小便時要看天氣,一起風(fēng)就趕緊出去上廁所。
2010年7月16日多云晴天
今晨藍天萬里無云,紫外線太強,難以忍受?。。?/p>
走到泥石流區(qū)我不小心踩到空洞里了,只聽到有大小石頭滑落的聲音,其他的我就不記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看到同伴郝德爾還在往上爬。我右腳傷了皮肉!他看到我下山走到冰河邊了,我大聲喊“你別走就在那里等我”。這里不能大聲地喊,會誘發(fā)雪崩和泥石流,哪怕是山頂上掉下核桃大小的石頭也會讓我們喪命。可是我不叫他聽不到,下不為例!“別走了,被雨淋濕倒不算什么,要真的遇上雪崩什么的,咱倆可就永遠留在這里了,說不定多少年后就是化石,或比那還要慘變成‘餃子餡”……
夜里災(zāi)難又來了,晚11:00左右側(cè)山體發(fā)生了泥石流,間隔著又發(fā)出大小石頭滑落的聲音?。?!天黑什么都看不見,這時候下山更危險??膳?!真的很可怕!
生死聽天由命吧!
2010年7月17日多云陣雨
天蒙蒙亮準備下山,這時看到郝德爾臉色蒼白,高山反應(yīng),身體虛弱。商量讓他回去,接下來的路由我自己繼續(xù),他不同意,讓我到安全地帶等人來,我則擔(dān)心他能不能安全地回到家。要是一起回,要走三天路,一個人騎著馬連夜趕都得一天一夜。
他走了,天色一會兒工夫暗了下來,狂風(fēng)暴雨。帳篷被風(fēng)刮變了形,帳內(nèi)成了水簾洞。頭頂上的雷聲一會兒從北到南,一會兒從南到北,東西南北……
我在帳篷里祈禱上天保佑我能回到家,要是被雷電擊中我就變成烤肉了?。?!
2010年7月18日小雨
想起前天搬遷時不知哪來的三條狗,把我們一部分風(fēng)干肉給偷吃了,而今早坐在這里看那雪山的雄偉美麗,竟然忘了曾發(fā)生過的一切?。?!
晚9:00左右聽到馬蹄聲,心情激動,跑去迎接,見我遇難搭檔的弟弟被雨淋得全身濕透,下馬時站都站不穩(wěn),看得出是冷的。我就趕緊燒熱水,給他倒酒,酒后又是熱茶,緩過來了,這就放心了。他走了一天一夜,在山谷里過河時被洪水連人帶馬沖到河的下游,人離開了馬,最后好不容易抓到馬尾巴過了河……他說郝德爾當(dāng)夜就被送往巴音布魯克鎮(zhèn)醫(yī)院,還說是要和我一去完成計劃,我心想不可以,不能冒這個險,還是回去吧!能有這樣的哥們兒是我前世的造化!
謝謝我的朋友們?。。?/p>
7月20日晴天
天晴了,一早起來我們把東西拿出來晾曬,相機設(shè)備都進水了,下午時又上路了!
晚9:00點左右到了郝德爾家,下山又是蚊蟲咬得滿臉疙瘩,夜里郝德爾也回來了,他好多了。
失敗而歸?。?!
但回來沒幾天聽說南天山南部和北部發(fā)生特大洪水,有庫車縣和巴音布魯克的農(nóng)牧民遇難的消息。
……
(注:本專題圖片主要拍攝于2003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