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夜 海
我用全部的信心接納這片黑色的海水
夜之大海有著黑色的鯨,黑色的背
猶如黑色的馬群在草地上拱起
我用整顆心聽見它黑色的音樂,在鯨的腹中奏鳴
黑色的波浪沿著鯨的皮膚到達陸地
它告訴我,要用整顆心,去思考那些無限的謎語
要去接近鯨,那種大海深處最大的生物
要仰望它,猶如仰望一座神的殿堂
它就是一位神,在用它的尾鰭
彈著吉他,它就是洶涌的河流
流入大海后的肖像
我們曾認為它不太會冥想、言語
可是事物總會自己來表達自己
每到夜晚,它總會讓我們感到
正是它在海底守著海的家室
我們讓大海有了邊際,讓它到達岸邊就要回去
而它,讓大海有了根基,我們的沉思
有了內(nèi)容,每當我們眺望海面
夜晚的海面,它就在海底回旋、遷移、生長
整座大海徹夜涌動的唯一原因,是一頭鯨
我已經(jīng)三十八歲
我已經(jīng)三十八歲,再有兩年
就是四十歲,就會
和某一年的
我的父親相遇
再有兩年,我會感到
記憶力不好
腎大不如以前
屋頂也許開始漏雨
耳鳴,蝙蝠
也許是信天翁
將窺見我的本性
我可能還會想起我的祖父
一個我未曾認識的男人
一個早已見過我的人
想起我曾和他
一起在地上行走,外出
翻土,打開憂傷的土地
四月的昏昏欲睡中
他是音符
我是詞語
三十八年,我走過的路
已足夠我接近死亡
足以讓我學會低語、自責
讓心靜靜地停下來
看著每一種事物在中午的光里
自由地出入
但是坐下來,看著窗外
我的喉嚨里還是充滿了幼馬回家的聲音
我想有一段書中的時光
我想讀一本干凈的書
我想有一段那書中的時光
就是我回家了,母親從屋子里走出來,她用手
摸摸我的頭,摸摸我的手心
她還年輕,而我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
她問我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
去了哪里,苦難的時期怎么挨過
她還是一個少女,還沒有結(jié)婚,剛從
蘋果園里回來,還不知道
將要生下我
而我已經(jīng)駝背、花眼
手中握著彎曲的木杖
我想書寫到這里,就是結(jié)尾,作者
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寫下去,讀者
也已經(jīng)睡了
書散在了他的膝蓋上
下午靜靜的時光
經(jīng)過了他沉沉的睡眠
也經(jīng)過了他一生中,一段最美的夢
我記得一個來自草地上的眼神
我記得一個來自草地上的眼神
它像一只駛離栗樹的松鼠
出自一個陌生的男孩
它憂郁、迷茫,充滿了誠實的血氣
仿佛一片葉子,在尋找它降落的土地
它已經(jīng)和我爭論過,它已經(jīng)
告訴了我人生的結(jié)局
它讓我感到心有一個位置
卻始終沒有一個跳動的地址
它的深度,到達了眼睛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它的寒冷,讓整片草地瑟瑟發(fā)抖
它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它來自一個自然之國,真實、美好、無法置疑
但又走了回去
像一個朋友一樣,留下了我
在孤獨的人世、酒館、火車、草地上
陶 缸
在一個露天的陶缸前
我想看見那個制造陶缸的人
多年前,在一個下午
他從午休的床上下來
把一只手伸進一堆新鮮的泥
他摸到了什么
陶泥潮濕、緊密,深入,有著
微微的反彈
一個還未形成的物
對于形式
他有什么樣的立場
他在觀察、觸摸,手
分開,并堅實地
握住那陶泥
確證著他和物的關(guān)系
一種物轉(zhuǎn)向另一種物
他的位置與力度
然后,他停下來
等著那物呈現(xiàn)
等著此物與彼物分離
他站著,看著物
獨自言語,自行完成
一切造物,渾然天成,不可贅飾
看 海
我曾經(jīng)來到瓊州海峽
在那里看海
我看到海并不是那么洶涌
而是像一個回家的孩子
不論是下午,還是晚上
它都是浮著一小片藍藍的前額
沒有聽到它的喘息,甚至是
從致幻、憂郁的夢中醒來
這和我在舟山群島
以東的洋面上看到的海不同
它幽黑、冷峻,像一位父性的死者
在那里,它并不依靠陸地,只是
獨自形成自我,排拒一切
半島、海灣、海灘、礁石
以及和人的關(guān)系
它標示著物之顯性的
必然、陰沉的邊界
允許一切人走過
但必須帶著
臣仆路過神殿正門的肉身、本性與反思
我們已經(jīng)去過了多少地方
我想起我們曾乘著火車趕往一個陌生的城市
曾在嘈雜的站臺上把一個橘子分開吃
曾漫步在冬日的街頭猶如往回走
曾在海邊等待日落投宿于一個幽靜的旅館
曾把你的頭放在我的胳膊上,很快就睡了
曾在樹林中做愛,在一個水塔的附近
曾在天上越過瓊州海峽,一直開車到達黃昏
曾看見那些飛回的白鳥,落在一只拖鞋上
曾帶回一面俄羅斯的銅鏡,看到小小的極光
曾在一個詞語中,搜尋那些事物的眼睛和熱氣
曾穿著一件草綠色的羽絨服,回到祖父的林間空地
用嘴唇和愛撫,打開那些難以解釋的地圖
曾感到一種地面的震顫,抱上一塊電池和一條棉絮
曾沿著運河走下河灘,沉默了一個下午
想著有一天我們也會有一塊寬廣的油菜地
田野、田野中的勞動、田野上的稻草人
是田野的風景與精神
曾想過有一群明亮的孩子穿過了田地,會從遠處跑來
是我們的兒子和鄰居的孩子
曾想過有一天我們從夢中醒來
晨霧濃重,時間已經(jīng)改變了一切,我們站到陽臺上
濕漉漉地迎來第一天的光亮
這些年,我們已經(jīng)去過了多少地方
又回到原址,我們有多少地方還沒有去
有一個家,我們至今還沒有回去過一
我不用語言來辯解我的罪過
親愛的統(tǒng)治者,我不用語言來辯解我的罪過
你們判我死刑,用我的脖頸絞死我
我不使用你們的語言,污漬洗不掉污血
我沒有幸福的節(jié)日,只有神圣的土地
生長著谷物、孩子、重生的光與手上的光暈
語言,多么匱乏,它被說出,再一次說出
沒有驚人的親吻,反復,反復即成為歷史
反復說出的生活,在嘴唇上輕浮地死去
聲音與表達
那輛車已經(jīng)開走了,只留下了它的聲音
一部舊法已經(jīng)不用,只為了證實一個時代的疾病
一個孩子深夜出生,只是要把一聲啼哭獻給他的鄰居
一個啞巴寄來一封書信,只是讓你看清他的表情
一只老虎回到了山里,只在證明它也有家可歸
一本詞典已經(jīng)無法相識,只是請你再寫一遍,署上同樣的名字
一架鋼琴已經(jīng)無人彈奏,只是說明它也能保持沉默
一場戰(zhàn)爭提前結(jié)束,只在暗示新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提前開始
一場暴雨下在非洲,只能讓那里增添一條新的河流
一家銀行還未被搶劫,只能假設(shè)三個劫匪正在與一個女孩相愛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