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科
我留存有李莊前輩的兩封來信。
李莊先生去世以后,很想寫點兒什么,以表達對他的敬意和對他熱心支持《新聞愛好者》編輯工作的謝意。但是,一直也沒有寫成。
前不久,清理辦公室的雜物,整理朋友們寄來的書信、賀卡等可資紀念、可做資料的物品,準備打包搬回家去。不承想,翻到李莊的來信以后,摩挲再三,捧讀再三,竟把滿桌子、滿地的字紙舊稿丟到了腦后。
李莊的第一封來信寫于2000年,字跡娟秀而清瘦。原文照錄如下。
祥科同志:
您好!
大札收到,謝謝您的鼓勵。
我離休后日以寫作、讀書為事。雖年過八十,精神尚好,唯精力大減了。
您在黨報工作,我是一個黨報退役老兵。我們幸運,但有一些清規(guī)需遵守。我從事黨報工作六十一年,對此有些體會。
我最近寫了本書,題為《難得清醒》。比以前的幾本有進步,沒有說假話,但真話也未能完盡。自己買了二百五十本,原意贈送同好。本想數(shù)量不少,不意一搶而光,我自己也沒有留下一本,因此不能送您了。不知鄭州書店能否找到,我自己認為多少有些意思。
《炎黃春秋》那篇小文,想說新聞方面一個重要問題。正因為比較重要,所以不能盡興。“愛好者”愿意轉載,當然可以。我就不補充什么話了。
“愛好者”想要我的文章,很榮幸。我針對青年的心理,日內寄上一篇??捎脛t補白,否則丟開算了。
我不住在報社大院內,大札幾經(jīng)轉手,遲復為歉。我的通信處是“北京東城煤渣胡同×號(人民日報宿舍)”?搖 郵編100005
耑此
敬禮
李 莊
三月二十八日
這里需要說明一點:李莊老前輩在信中提到的《炎黃春秋》雜志刊載的他的“那篇小文”,題為《我理解的正面宣傳》,載于2000年1月份,只有八九百字。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后,“以正面宣傳為主”,是新聞主管部門對我們新聞媒體提出的一個基本要求??墒鞘裁唇小罢嫘麄鳌??它的內涵是什么?怎樣在量上界定它是不是“為主”?沒有誰做出一個可操作的規(guī)定,也沒有誰在理論上做出令人信服的論說,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高喊口號,空喊口號,不解決實際問題;有的干部甚至“寧‘左勿右”,混淆客觀的新聞事實和主觀的新聞報道的區(qū)別,把報道自然界和社會中發(fā)生的有礙地方觀瞻,影響地方政績、形象的問題、事故、群體事件等,均視作“負面新聞”、“負面報道”而加以封殺和鞭撻,這就使本來少得可憐的批評性報道、輿論監(jiān)督性報道,更加難以進行。
李莊的“小文”說,他理解的《炎黃春秋》里所說的正面宣傳,“就是實事求是,實話實說,全面地而不是片面地更不是憑一己好惡闡釋事物”。他舉例說,他的孫子的一個同學曾認真地問他:“我國真發(fā)生過‘文化大革命嗎?”這使他大吃一驚。
李莊說:現(xiàn)在有的文章所以吞吞吐吐,說白了,就是在對毛澤東主席的評價上有不同看法。有些文章諱言毛澤東后期確實犯過錯誤,任你筆下生花,文章也難理直氣壯,因為不符合事實。
李莊在“小文”結尾歸納說,他自己熟讀《中共中央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并以這個文件作為思考、判斷一切問題的指針。他認為文件對毛澤東同志的評價是正確的。不能要求報刊上每篇文章都說得面面俱到,但要求它們掌握全面的精神?!叭?,才是真正的正面,才能真正令人信服?!?/p>
“全面,才是真正的正面,才能真正令人信服?!边@話說得如此精辟,如此深刻。不是曾經(jīng)滄海又縝密思考的人,怎么能有如此簡潔深邃的總結!
在這里,我讀出了一個黨的新聞人對黨的新聞事業(yè)的忠誠,讀出了他對過去新聞指導方針失誤的無奈,讀出了他的清醒和矢志不渝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也讀出了他認真、嚴謹、謙和、誠懇的作風。他是我們敬仰的新聞界前輩,身居高位,成就卓著,卻沒有一句官話、大話和套話,也沒有一點兒的官氣、傲氣和俗氣。我是何人?他像慣常的“老北京人”那樣,稱呼我用“您”,而不用“你”。這個細節(jié),我們很多人平時是不大注意的。
李莊的來信認為,他的《難得清醒》一書“多少有些意思”,但我當時只讀過他的《人民日報風雨四十年》(我在此書上標記是“94、3、10晨讀完”)。此書出版于1993年9月,記述的是他1946年至1986年在人民日報工作期間處理和接觸的一些大事,當然包括他個人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峨y得清醒》一書出版于1999年9月。那時,他已經(jīng)離職3年。真話,雖“未能完盡”,但肯定是撓到了人們的心窩,不然,怎會“一搶而光”?
在《難得清醒》一書中,談到“文化大革命”,他說:“感謝‘文化大革命這個最有說服力的反面教員,十年磨煉終于擦亮了我們的眼睛:原來是這么回事!于是在真理標準討論中態(tài)度鮮明,在撥亂反正斗爭中一往無前……還是這些人,不僅有了更大的積極性,還有了過去未有的創(chuàng)造性?!?/p>
說到“文化大革命”,不能不說到毛澤東主席。李莊認為,中國人民在共產(chǎn)黨、毛澤東領導下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改造的偉大勝利,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也取得了偉大成就,毛澤東的功績“怎么說都不為高”。另一方面,毛澤東發(fā)動和頑固堅持“文化大革命”,對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長期信任、姑息,使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各個方面遭受難以補救的損害。他的這個錯誤,“怎么說也不為重”。李莊先生還說,他長期不明白,毛澤東是大知識分子,后來上了被告席的張春橋、姚文元也是知識分子,他們?yōu)槭裁茨敲雌缫暫屯春拗R分子?經(jīng)過十年“文化大革命”,他“終于懂得了陰謀在一定情況下確實厲害”。
李莊的《難得清醒》一書,帶有一定的自傳性質,從“啟蒙”、“探索”、“追求”、“苦斗”、“攀登”一直寫到20世紀50年代的“考驗”、60年代和70年代的“困惑”,以及撥亂反正后的“沉思”。“文化大革命”、毛澤東,是此書繞不過的話題。他的清醒認識讓新聞界同仁感佩。作為新聞學專業(yè)期刊的主編,我看到他關于“全面,才是真正的正面”的說法,深深折服,即想轉載一下,以便讓更多的新聞界同仁看到。但是,掂量再三,考慮再三,雖已經(jīng)李莊前輩同意,我還是放棄了。其中原委,過來的人自然都能明白。
如李莊老人在信中承諾,隨后他就給我寄來一篇題為《寄語新聞愛好者》的文章,并附有一封短信,說:“一篇千多字文,寫得不好,請您閱正。如果可用,請修正補白。如不堪造就,請能退我為感?!?/p>
這篇文章發(fā)表在2000年6月《新聞愛好者》的扉頁,同時配發(fā)了他的“近照”。后來,它被收入了李莊文集。
再后來,為了紀念抗美援朝50周年,我和中國人民大學的博士研究生郎勁松,專程到李莊老人的寓所做了一個專訪。那天,我們三個談了近乎一個下午。郎女士記錄,我則根據(jù)對《人民日報風雨四十年》中憶及的有些情節(jié)提問,因而談得非常融洽。他老人家的謙和,對晚輩的照顧,讓我們“問所欲問”,為專訪的成功寫作提供了方便。事后,郎女士果然寫出了一篇出色的文章,題為《永遠保持青春——訪朝鮮戰(zhàn)爭中的第一位中國戰(zhàn)地記者李莊》,發(fā)表在當年《新聞愛好者》第12期上。而我,僅僅在“風雨四十年”那本書的邊頁上記下了一些我認為非常緊要的話語。這些話語,關系到重要的歷史事實,也關系到國際間的關系。
那天,訪談接近結束的時候,觸及一個話題,他老人家忽然義憤填膺起來,指名道姓地斥罵。
我們雖有以前的文字來往,但畢竟是第一次見面。那件事情、那個人,令他如此憤怒,并且在我們這些晚輩面前發(fā)泄也毫無顧忌,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這是李莊老人的另一面,是他血性的展示。
在《難得清醒》一書中,李莊回憶,粉碎“四人幫”后,《人民日報》曾經(jīng)發(fā)表《實事求是有錯必究》的評論員文章,提出“凡是不正確的結論和處理,不管是哪一級組織定的,什么人批的,都要實事求是地改正過來”。有人打電話斥責他:“你也是個老同志,你同意文章的觀點嗎?”“文章里說的‘領導干部,包不包括毛主席?”李莊“也相應提高聲調”回答:“你認為毛主席如果批錯案子就不應該平反嗎?”
可見李莊的“另一面”,不僅僅會在我們這些無名小輩面前展露。據(jù)他回憶,撥亂反正的歲月,他的一位老戰(zhàn)友在電話中說:“你們原來都是謙謙君子,怎么現(xiàn)在也有點火氣啦?”李莊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沒有聽說懦夫在一定條件下也能變成勇士嗎?”
這讓我找到了認識李莊的一個根據(jù)。
(寫于2012年7月25日)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