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半個多世紀以前的那樁奇案都是從我父親升任區(qū)長的這一天開始的。事實上,在我父親未升任區(qū)長之前已在此擔任了兩年副區(qū)長。那時候我還小,朦朧記得當時潁河區(qū)政府安在大地主雷九少家的宅院里。那宅院老大,大四合院套小四合院,曲靜通幽,樓房疊疊,生人進去往往迷路。鎮(zhèn)上人皆稱雷府為“老院”,急性土改時期,雷九少被鎮(zhèn)壓,他們的家人被貧農(nóng)團趕了出去,這里就成了區(qū)政府所在地。
我記得父親住在藏書樓一側(cè)的廂房里。廂房分三間,外兩間是客廳,內(nèi)一間是臥房。房內(nèi)是盈尺的大方磚鋪地,花格門窗。由于門軸缺油的緣故,一開門就有響聲。父親睡的還是地主家的老床,棗紅色的,三面有床帷,木質(zhì)很好。那時候,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剛剛成立,常有敵人搞暗殺,所以區(qū)里干部都帶有武器。父親帶的是一把匣槍,每晚睡前,父親就把槍摘下來放在枕頭下,一有什么動靜,第一個動作總是摸槍。當時轄區(qū)內(nèi)有一個最大的土匪頭子劉麻子還未抓獲,所以區(qū)干部的警惕性都很高??赡苁悄切┠牮B(yǎng)成了習慣,眼下父親雖已年過古稀,每當半夜聽到什么動靜,第一個動作仍是往枕下摸槍??上?,那里除去幾張發(fā)黃的舊照片之外,早已沒槍可摸了。
父親珍藏的幾張舊照片中,幾乎每張都有一個叫小馬的人。小馬是我父親當副區(qū)長時的通訊員,1948年剛滿19歲,長著一副娃娃臉,一笑臉上還有兩個喝酒窩兒,我每次去區(qū)政府里玩,他總是像大哥哥一般給我拿糖什么的,那年月洋機子還少,穿的衣服多是手工。小馬的褲子很胖,大腰,用腰帶系了,上面余下的部分就搭拉了下來,像一蓬傘。為掩蓋這些,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件軍上衣,每天都將扣子扣得一整二齊。配上他的茶壺蓋發(fā)型,樣子就十分的滑稽。那時候當干部不同現(xiàn)在,沒工資不說,還要沒白天沒黑夜地干,很苦。因為當時自行車稀少,去哪里都是步行。小馬是通訊員,跑路更多,由于跑路多,他穿爛的鞋底上前后都有兩個大洞。
由于工作關(guān)系,小馬常去我家里,有時候母親做了好吃的,也讓我去喊他。聽母親說,小馬很苦,父母都是民國三十一年餓死的,使他成了孤兒。共產(chǎn)黨來了,讓他參加了工作。因為小馬是通訊員,也有一把槍。我記得那是一把櫓子,槍柄已經(jīng)脫漆,露出了鐵色。我好奇,常央求小馬摸摸那把櫓子。小馬怕走火,讓我摸時總是小心奕奕。
小馬住在藏書樓旁的一個耳房里,門前就是雷府的后花園?;▓@不大,但極精致。因雷府上輩有人在南方做過官,所以庭院建筑頗有江南風格。園內(nèi)所植花草也是南北結(jié)合,數(shù)叢玫瑰,幾株芭蕉。不但有木槿和海棠,還有龍柏和翠竹。疏密參差,錯落有致。園子角處有口澆花井,井口較細,臺面及四周花墻由大青磚砌就。小井很深,水有點澀。據(jù)說井上原有轆轱,后被貧家團挪到了公用吃水井上?;▋喝彼簧僖呀?jīng)枯萎。井臺旁有一株桂花樹,蓬蓬勃勃,八月桂花香,香氣襲人,能香半條街。
不知什么原因,自從雷家人搬出之后,這座庭院里突然來了許多麻雀。在樹上,樓頂上,屋檐下搭了許多窩。每到傍晚時分,群鳥亂啼,幾乎可以壓住人語。小馬對我說,這都是過去被地主階級害死的冤魂回來歌唱新政權(quán)的,并指著那澆花井說,這井里就死過好幾個丫環(huán)。說這話的時候,小馬的眼睛睜得奇大,眸子里閃著非常奇異的光芒。
據(jù)父親說,小馬是個聰明的孩子,可塑性很強,所以他榮升區(qū)長沒幾天,就宣布小馬當了治安助理。那時候,縣里還沒成立公安局,下面更沒什么派出所,維護治安靠民兵。為了工作,區(qū)政府還專為小馬助理配備了一頭騾子,一有緊急情況,他就騎著騾子下鄉(xiāng)抓壞人。在我的記憶中,小馬騎的那頭騾子不太高,脖子里系著銅鈴,腦門兒前還系一縷紅纓子。那時候小馬已不穿大襠褲子,而是換了一身舊軍裝,扎了皮帶,挎著匣槍,很顯威風。父親說,當時敵我斗爭還很激烈,“拉鋸”狀態(tài)剛剛結(jié)束,敵人已從明處轉(zhuǎn)向暗處,除去漏網(wǎng)土匪外,還有國民黨特務(wù)的搗亂。為保護剛剛成立的人民政權(quán),新上任的小馬助理忙得沒黑沒明,鎮(zhèn)上的政府機關(guān)、糧庫什么的都是重點保護對象,民兵三班站崗,小馬夜間至少要查兩三次哨。
父親說,大概就在這時候,小馬認識了鎮(zhèn)西倉庫的民兵隊長麻隊長。
麻隊長并不姓麻,姓衛(wèi),叫衛(wèi)孩兒。從小害過天花,落下一臉麻子,加上皮膚黑,又是一雙蛇眼,總給人某種“兇相”。急性土改那會兒,他參加了民兵隊,并當了隊長,所以鎮(zhèn)人都喊他“麻隊長”。
事實上,有關(guān)麻隊長的傳說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真經(jīng)久不息。由于麻隊長苦大仇深,對敵恨,下手也狠。為了挖浮財,他能用香火戳到地主婆的乳房上,還能把炮仗插進地主老財們的肛門內(nèi)點燃,把腸子炸出來一截兒。另外,他那又蛇眼很特殊,在夜間能像貓頭鷹一般看清事物。巡邏時他身背一桿湖北漢陽造的老套筒,聽到動靜總是先拉槍栓,一驚一乍的,先讓你膽怯三分。
1948年的冬天,正是斗地主挖浮財?shù)幕馃釙r期,鎮(zhèn)上來了個戲班子。父親說,戲班子是從太康一帶過來的,因為有錢人已被打倒,新政府還沒有經(jīng)濟實力,所以他們來鎮(zhèn)上沒有包場,經(jīng)批準在雷家祠堂賣院子。為了感謝新政府,班主兒每晚都要給有關(guān)部門送戲票。當然,鎮(zhèn)上民兵隊也在其中。開初,麻隊長并不太看重這個,更沒認識到這是一種權(quán)力的象征,所以每晚均把戲票分給了不值班的下屬。不料有一天,一個叫香的女人突然找到他,說是求麻隊長給張戲票。香的丈夫姓雷,叫狗兒。雷狗兒家在北街住,距雷家祠堂并不是太遠。狗是個慣偷,也是鎮(zhèn)上的明賊。就是說,鎮(zhèn)上人人都知道狗兒是干那個的,并把偷當成了他的一種職業(yè)。只是這狗兒很明智,極少在家門口做案。雷狗兒的女人香倒有幾分姿色,據(jù)說這女人原在周口當“雞”,周口一解放便來潁河鎮(zhèn)嫁給了狗兒。麻隊長一見風騷的香向自己要戲票,很是感激。因為他長到三十歲,還沒有女人正眼瞧過他。麻隊長激動得差點兒流出淚水,他輕聲問香說你要幾張?香嫵媚地說兩張就可以。麻隊長說那好等晚上我給你送去。到了晚上,麻隊長就將兩張戲票送到了狗兒家。香一看麻隊長來了,便爍爍地望著他說了一句“狗兒不在家”,然后就扭動著屁股去了里屋。麻隊長怔然了好一時才悟出這句話的“內(nèi)涵”,遲遲疑疑在室內(nèi)走了兩遭兒,然后就去了里屋……這以后,麻隊長每逢夜間巡邏都要去狗兒家找香熱乎。說來也巧,他每次去,狗兒每次均不在家。香又百般柔情,只對他一個要求,要麻隊長不準帶槍進臥房。她說她害怕槍,并說反正狗兒不在,你就安心在這兒睡吧。麻隊長自然聽話,每回到了狗兒家都是將槍和衣服脫在外間,然后赤身去里間——那時候香也早已一絲不掛地在等著他。
多年后父親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其實這是狗兒和香訂下的妙計。因為麻隊長每晚巡邏太嚴格,嚴重影響狗兒夫婦想借土改時混亂撈一把的計劃,狗兒就讓香去拉攏麻隊長。事實上,每當麻隊長去與香睡覺時,狗兒就在門口藏著,等香穩(wěn)住了麻隊長,他就化裝成麻隊長去地主家偷東西。當時地主剛被打倒,浮財還未挖凈,狗兒就借著地主們害怕麻隊長的心理去敲詐錢財。一開始,狗兒只是要東西,后來越來越膽大,竟將地主的小老婆也一起睡了。因為不許點燈,地主的小老婆們并不知這是個假民兵隊長。只不過斗她們時,她們發(fā)現(xiàn)麻隊長仍是不講情義,照樣心狠手辣。父親說,如果不是小馬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蹊蹺,怕是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狗兒的這個奇招兒,就連麻隊長也會一直蒙在鼓里。所以,對小馬是如何發(fā)現(xiàn)狗兒化裝麻隊長進行敲詐行竊秘密的說法多年來一直不能統(tǒng)一。有人說,事情壞在那幾個被狗兒奸污過的地主婆身上。她們忌恨“麻隊長”無情無義,所以才向新上任的治安助理告下了麻隊長,這才引起小馬對麻隊長的懷疑。那一天夜里,小馬特意跟蹤麻隊長,準備親手拿到證據(jù),以防地主婆們誣告土改干部。不料麻隊長并未任何一個財主家,而是去了慣偷雷狗兒家。小馬正感到不解,突然發(fā)現(xiàn)那麻隊長又出來了。小馬又繼續(xù)跟蹤,一直跟到那麻隊長走進一家姓張的地主家時,發(fā)現(xiàn)麻隊長果然進了張地主小老婆的房間。小馬怒不可遏,一腳踢開房門,上前抓起了麻隊長,打開手電一看,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做夢未想到那麻隊長竟是狗兒化裝的……還有人說,其實地主婆在那個特殊時期是不敢告狀的,她們寧愿吃個啞巴虧也不敢揭發(fā)這類事情,因為誣告革命干部會罪上加罪的。事實上這件事是狗兒主動交待的,因為狗兒畢竟只是個小偷兒而不是個大偷,得手幾回之后深怕露餡兒便想金盆洗手,怎奈那麻隊長卻與自己的老婆香粘乎得已不可分離,最后竟達到狗兒在家麻隊長與香照睡不誤。開初,狗兒自認自己也做了虧心事,忍了。后來發(fā)現(xiàn)麻隊長毫無收斂之意,而且越發(fā)肆無忌憚了,就不可忍,孰不可忍,便向小馬助理主動交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最權(quán)威的說法自然是我父親。
我父親說,在區(qū)政府還未沒任“治安助理”一職前,鎮(zhèn)里的治安保衛(wèi)主要靠鎮(zhèn)里的民兵隊。因為衛(wèi)孩兒是隊長,夜間巡邏的任務(wù)由他負責。西倉庫里是軍糧,也是敵人的重點破壞對象。為了便于集合武裝,鎮(zhèn)民兵隊一直住在西倉庫里。小馬上任后,自然也要領(lǐng)導(dǎo)民兵隊,所以每晚都要去西倉庫查崗。因為雷家老院在東街,潁河鎮(zhèn)素有三里長街之稱,小馬每晚去西大倉,均要從大街穿過。當時的潁河鎮(zhèn)還是麻石街面,兩邊多是道人帽式樣的出廈房,一街兩行全是商號和店鋪。父親說,194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為御寒,小馬每晚都要喝幾口燒酒暖身。小馬盛酒用的酒瓶兒是一個奇特的玻璃瓶兒,又矮又扁,樣子很笨拙。當時農(nóng)家盛酒多用陶壇什么的,玻璃瓶兒還很少。父親說小馬的酒瓶兒是從雷府里揀到的。雷九少的大兒子在天津當團長,有一年探親帶回了一箱衡水老白干,全是用這種式樣奇特的玻璃瓶子盛裝的。急性土改時,貧農(nóng)團走進雷家大院,這種小瓶子大多被有頭臉兒的人揀了去。小馬不知怎么也揀了一個,如獲至寶,經(jīng)常裝在口袋里,以示榮耀。父親說,在急性土改后的幾年間,雷家大少爺從津門帶回的這種小酒瓶兒幾乎成了小鎮(zhèn)人們身份的某種象征。其實,小馬開初并不會飲酒,原來的時候,他只用那個小酒瓶兒裝水或為別人打酒,后來就自個用了。在他上任治安助理的那些天里,每到傍晚時分,他總是先到十字街北口趙家酒館將酒瓶兒灌滿,然后再去西倉庫查崗。
趙家酒館的老板叫趙老三,老兩口一個女兒。女兒叫趙秀秀,年方二十,長得很漂亮。她細眉大眼,一條粗辮子吊在腰后,把腰肢襯得更加好看,小馬像是很喜歡趙秀秀,所以從不打別家酒,每天都要光顧一回趙家酒館。
趙家酒館在十字街口處白衣閣一邊,作坊在后院,靠街只有三間門面房,全是鋪達子門,門后寫有“東一、東二”,“西一、西二”的那種,能上能下。趙家酒全是壇裝,一溜兒幾個大壇排在柜臺里面,門口有個酒幌子。到了夜間,掛上太谷風燈。店里配有豬頭肉、花生米、咸鴨蛋等下酒菜。柜臺外有幾張小方桌和小竹凳,有人來喝酒,就坐在那里。趙家燒酒每年只燒一個夏季,夠賣一年的就得。趙秀秀一般多在后院,除非忙了,才出來幫母親一把。任務(wù)是切小菜兒,切好了,放在一個盤子里,給顧客端上去。趙老三只站柜臺,收錢打酒。因都是鎮(zhèn)上熟人,誰有多少酒量愛吃什么菜他們已掌握個八九不離十。其實,賣這種酒只是賺幾個小錢兒。賣酒主要是賺婚喪嫁娶人家的錢,一場下來就可賣百把斤。由于趙秀秀不常出來,所以小馬雖然堅持每晚必來一次,并不見得能遇得上。
趙老板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愛與人搭言。小馬每次來,趙老板只是對他笑笑,然后就接過瓶子打酒。不想有一天,當趙老板接過小馬的瓶子打酒時,突然說了一句:“北街的雷狗兒也有一個與你同樣的酒瓶子。”開初,小馬并未在意這句話,可出得門來一想,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因為在鎮(zhèn)里持有這種酒瓶子的人多是土改積極分子,雷狗兒一個慣偷,怎么也有了這種酒瓶兒?是替別人打酒,或是偷了別人的?小馬年輕好奇心強,第二天他多了個心眼兒,打酒之后沒及時走,而是要了一碟花生米在店內(nèi)喝了起來。大概是天大黑之后,雷狗兒果然來到了趙家灑店內(nèi),從懷中掏出一個玻璃扁瓶,灌了一瓶酒后,又揣進了懷里,急急走了。
第二天,小馬挨著看見了鎮(zhèn)上十幾個擁有玻璃酒瓶的貧農(nóng)團成員,并有意無意地看看人家的酒瓶,調(diào)查結(jié)果,唯有麻隊長的酒瓶不在身邊。小馬存了個心思,當天夜里就跟蹤麻隊長,查清了一切,報告了區(qū)政府。那時候新政權(quán)對這種事是極其痛恨的,尤其衛(wèi)孩兒身為隊長,革命意志不堅決,竟中了敵人的糖衣炮彈。沒幾天,就擼了他的職。好在他不是與地主婆通奸,上級看在他過去的功勞上,仍讓他留在了民兵隊伍里。
父親說,由于他心太軟,從輕處理了麻隊長,不料竟給后來的那樁慘案留下了一個大疑團。
與趙家酒館對面的是一家雜貨鋪子,掌柜的姓汪,叫汪甲貴。這汪甲貴是湖北咸寧人,聰明。他見小馬每天來打酒,就覺得這小伙子對趙家秀秀姑娘有了意思,便覺得這是一個巴結(jié)新政權(quán)的好機會。有一天閑來無事,他借故來趙家酒館打酒就將想法悄悄與趙老板說了。不料,趙老板一聽,搖頭不止,說是秀秀還小要等一等。汪掌柜一聽趙老板不樂意這門親事兒,就說趙掌柜目光太短淺,過了這個村,難尋這個店兒。你別看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剛剛站穩(wěn)腳,等將來一正規(guī),小馬可能還要升官,到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趙老板聽后笑笑說:“婚姻大事關(guān)乎著女兒一輩子,最好還是找本份人家。再說,我壓根兒就沒心高攀,他升什么官我也不會眼氣?!蓖粽乒衽隽藗€軟釘子,心里很不服氣。論說,你是給人家女兒說媒,人家不樂意就算了,你叫什么真兒?可湖北人汪掌柜有個拗脾氣,辦事總想辦成,并認為越難辦的事最后辦成了當事人更會感激不盡。但這難度之大一定要告之當事人。有一天,他見小馬從趙家酒店出來便悄悄叫過小馬,對小馬說:“馬同志呀,你看你與秀秀挺般配,便有心促成這件好事,可不料昨天我一提,那趙掌柜不樂意,真是冷了我的心!”小馬一聽汪掌柜竟偷偷為自己操勞終身大事,很是感激,說:“大叔,我確實喜歡秀秀,可萬沒想到趙老板不同意?!闭f著,淚水差點兒掉下來。汪甲貴見小馬傷心,急忙勸道:“小馬同志別難過,依我看,你現(xiàn)在手中有權(quán),只要想娶秀秀,保能辦得到?!毙●R一聽有門兒,頓時來了精神,急忙問道:“大叔,你有什么辦法?”汪掌柜四下望了一眼,悄悄與小馬咬起了耳朵。小馬越聽眉頭蹙得越緊,最后搖頭不止地說:“不中不中,那樣會犯紀律的。”汪掌柜見小馬不同意,笑了笑說:“你若不同意,那算我沒說。這樣吧,等過幾天我再向趙老板提提這門親,看他有沒有轉(zhuǎn)變?!?/p>
父親說,汪甲貴的辦法是讓小馬借故先將趙掌柜抓起來,(因為當時民兵抓人極容易,區(qū)政府就有斃人的權(quán)力。)然后再讓小馬出面說情將趙掌柜放出來,演一出《捉放曹》,這樣小馬就成了趙家的恩人,事情也就好辦了。豈料小馬是個政策性極強的青年,自然不會聽他的。小馬不但政策性強,警惕性也極高。前些天他從一個酒瓶入手偵破了雷狗兒敲詐案,現(xiàn)在他又從汪掌柜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原以為這個汪掌柜與趙掌柜有過節(jié),才想出這損招兒害人。后來一打聽,兩家關(guān)系還不錯。這就更令人懷疑。小馬當下向區(qū)政府做了匯報。政府領(lǐng)導(dǎo)對此很重視,因為在那個特殊年代,任何掉以輕心都可能釀成大錯。不想?yún)^(qū)政府正要認真調(diào)查汪甲貴的來龍去脈時,卻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兒。
我父親說,當天下午區(qū)委接到密報,潁河漏網(wǎng)的最大匪首劉老虎就藏在趙掌柜家中。
原來這趙家酒館就是當年劉老虎安在鎮(zhèn)上的暗錢。這劉老虎狡猾兇狠,手中有幾十條人命,還殺過我們的革命黨人。他的隊伍被打垮之后,他得以逃脫。他深知眼下風聲太緊,外逃反而不安全,不如躲在共產(chǎn)黨眼皮底下保險。于是,他一開始就躲在了趙家后院里。這里是他當初為趙家買下的宅院,挖有藏身的地洞。加上趙掌柜對他忠心耿耿,也算平安無事。
父親說,趙掌柜不答應(yīng)親事的原因就在這里,他深怕秀秀與小馬成親后小馬常來家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原想讓劉老虎躲過風頭然后悄悄將他送走,等送走了劉老虎他家才算清白人家。現(xiàn)在劉老虎在此,他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出了意外,連累他們一家。他雖然沒偷過沒搶過但他畢竟是大土匪劉老虎的暗線。當初為保密,劉老虎沒將他二人的關(guān)系說給任何人,所以趙掌柜認為只要劉老虎一走就可萬事大吉,雖然他也沾過土匪的好處但這個世界再沒有別人知道,到時候再將女兒許給小馬也不遲??伤鰤粑聪氲接捎趧⒗匣⒈救说氖韬龃笠鈪s連他也毀了。原來劉老虎在院里圈了半年之久如同坐監(jiān),連頭發(fā)都急白了。這一天隔壁娶新媳婦,他耐不住寂寞就搬個椅子趴墻頭一角瞧熱鬧。盡管他怕人認出還特意戴了頂破草帽,但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并當下告知了區(qū)政府治安助理小馬。那時候小馬剛剛匯報過汪甲貴的事兒,一聽到這個消息如雷擊般愣在了那里,竟不知所措了。論說發(fā)現(xiàn)劉老虎的蹤跡他應(yīng)該高興,可他萬沒想到大土匪劉老虎竟藏在他心愛的人的家中。若此事是真的,趙掌柜一家自然脫不清干系,應(yīng)該以窩藏罪全部關(guān)押。他一想到趙秀秀將要坐牢心中就覺得有些別扭。盡管小馬思想上有些惴惴不安,但他畢竟是個紀律很強的人,立刻就將這重大情報向區(qū)黨委做了匯報。如此大事,區(qū)黨委自然重視。我父親說那一刻真是臨大敵,他親自指揮,并調(diào)來了周圍幾個村的民兵,當下就把趙家酒館圍了個水泄不通。而且是雙包圍圈,除去里一層外,在街對面也安排了人。因為劉老虎使的是雙槍,而且槍法好,雖然圍住了也沒輕易妄動,而是先將趙家夫妻二人抓了起來,然后才開始喊話。不想劉老虎極其狡猾,任民兵們?nèi)绾喂バ?,他就是按兵不動。我父親怕捱到天黑更難辦,便決定派人朝里搜索。沒想這時候,劉老虎卻押著趙秀秀走了出來。
眾人一看劉老虎雙手持槍押著秀秀出來了,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小馬還禁不住驚叫了一聲。這時候,只聽劉老虎大聲喊道:“你們共產(chǎn)黨不是口口聲聲為人民嗎?現(xiàn)在我手上就有一個人民。你們?nèi)粝刖人蛠韨€干部將她換下來!”小馬一聽這話, “忽”地站了起來,大聲對劉老虎說:“你別害她,我去將她替下來!”說完也不經(jīng)我父親的批準,就舉著雙手走了過去。
劉老虎一看來了個大娃娃,厲聲問:“你是誰?”小馬說:“我是區(qū)治安助理小馬!你快放了她!”劉老虎盯了小馬片刻,讓小馬背過去身,先用槍猛地頂著他的后腦勺兒,然后才將秀秀放了。父親說,大概就在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從暗處朝劉老虎開了槍。劉老虎身上中彈,手中的雙槍也同時叫了起來……
小馬倒在了血泊之中。
同時倒下的,還有好幾個民兵。
我父親一見情況突變,急忙命令開火,劉老虎當場斃命。我父親急忙上前抱起小馬,大聲呼喊。小馬掙開微弱的眼睛,對我父親說:“區(qū)長,是誰開的槍?”
是誰開的槍?
有人說,槍聲是從對面汪家雜貨鋪里傳出來的,而麻隊長正在那里,根據(jù)分析,麻隊長與小馬有仇,公報私仇的可能性很大??山?jīng)過調(diào)查,又有麻隊長周圍的民兵們證明,麻隊長壓根兒沒開槍。我父親由此想起了那個汪掌柜,正欲抓來審部,不料就在當天夜里,汪掌柜卻被人暗殺了。由于一直未查出兇手,這樁奇案也就成了小鎮(zhèn)之迷。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