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娜
周長江
1978年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美術系油畫專業(yè),1985年調(diào)入上海油畫雕塑院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為國家一級美術師,2003年調(diào)入華東師范大學藝術教育系,為學科帶頭人,終身教授,現(xiàn)任華東師范大學藝術學院院長,中國油畫學會常務理事,上海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國家畫院油畫院特聘藝術家,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兼職教授,上海文化發(fā)展基金會特聘專家,劉海粟美術館藝術委員會委員,上海雙年展學術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上海藝術博覽會藝術委員會委員。
與周長江老師的見面實在值得一書,因為我們居然隔著一張桌子面對面地“等”了對方四十分鐘,烏龍之大,前所未有。作為從未謀面的兩個人,見面之前自然是約好了時間地點的,然而當我準點邁進咖啡館的大門、同時撥打手機準備“接頭”之際,聽到的是通而未接的長音——那么也正常的,也許在開車,我想。于是便找個位子,坐下等人。然而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手機撥過去始終是長音無人接聽的,同時我也漸漸發(fā)覺,在隔了一張桌子的對面,有位戴著鴨舌帽的先生和我一樣,悲催地等著始終沒有出現(xiàn)的對象——并且人家比我淡定很多,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喝兩口水,看看窗外。期間,也不是沒懷疑過“會不會就是他”的,然而我一直在撥打手機,都是可以撥通的,“鴨舌帽先生”卻從未拿起過電話,所以也就一直否定了他。直到四十分鐘以后,對面的先生終于看起來不打算再等了,他對前來照應的服務生抱歉地說——我等的人一直沒來呢,我又忘帶手機了……好吧,忘帶手機還能這么悠然篤定地坐等四十分鐘,周老師你贏了。
戲劇化地“相認”之后,我們終于坐到了一桌,彼此忍俊不禁,把全過程都看在眼里的服務生更是湊趣說:“二位性格太像了,都這么沉得住氣。要是有個互補的,先起身去問問對方,也就不用這樣傻等了?!闭f者無意,聽者有心——已經(jīng)誤了時間,就要果斷切題——順著這“互補”二字,我們的采訪就自然而然地開始了。
“折騰”創(chuàng)作:虛從實中來
在中國的畫壇中,作為抽象繪畫的代表人物,很多人都知道周長江的抽象油畫《互補系列NO.120》榮獲1989年第七屆全國美術作品展銀獎的經(jīng)歷,那是我國建國以來第一幅以非具象油畫作品獲得如此高的榮譽的范例。而其實在此之前,周長江已經(jīng)在寫實的領域中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停髮W所學的油畫專業(yè)就是蘇聯(lián)式的古典派教育,喜歡的西方藝術家是列賓、倫勃朗、庫爾貝,他崇拜他們的分毫畢現(xiàn)的寫實技藝,而他自己的寫實作品也曾在上海和全國的重要展覽中屢次獲獎。
是什么讓周長江放棄已經(jīng)頗有建樹的寫實繪畫,轉而專注于抽象藝術呢?那是1981年,周長江參加了全國青年油畫座談會,其中有一個波士頓美術館的講座,內(nèi)容是關于美國當代西方藝術發(fā)展的整體情況的。正是這個講座,讓周長江受到非常大的震撼:“那一次,組委會請到了正在北京辦展的波士頓博物館東方研究部主任介紹美國當代藝術,并配有幻燈。只知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我,第一次接觸到現(xiàn)代藝術,傻了!如在云里霧里,不知所云。但許多潮流和派別的宣言、作品極大地刺激和感染了我。我開始懷疑現(xiàn)狀,思考什么叫藝術。”于是已經(jīng)而立之年的周長江忽然發(fā)現(xiàn)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可能,他開始搜尋各種現(xiàn)代藝術的資料,還透過批判文章從字里行間去理解,一邊學習,一邊進行實驗創(chuàng)作,“用他們的方法,畫我們的題材,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消化西方的語言,慢慢對他們形式上的精神弄明白了,開始從不懂進入一個無限開闊的領域,并至今樂此不疲?!比欢?,在探索了一個階段之后,周長江開始感到外在形式可以“痛快一時”,但這樣的創(chuàng)作始終缺乏個人原創(chuàng)的思想與力度。
幸運的是,1983年,契機來臨了。一次中原之行,讓周長江在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了藝術的精神支撐點,尤其是霍去病墓前凝重靜默的石雕深深地打動了他,讓他頓悟了東方傳統(tǒng)藝術的宏大與忍耐、簡達與雄渾、樸素與神秘、似有形亦無形?!按撕笪易髌分腥绲Z石般蒼莽斑駁的色調(diào)質(zhì)感,既原始又現(xiàn)代,耐人尋味又恰到好處,也許就是受之于‘石師的啟示。近來,我又把中國書法筆墨融入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覺得更為松弛和寫意。”自此,從寫實到抽象,周長江走出了一條不斷更新自己,卻又帶有強烈自我屬性的藝術道路——這樣的更新不是單純的“改變”,而是在變與不變之間取得的某種最合適的尺度——也許用他自己最廣為人知的作品系列來形容他的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最為貼切,就是“互補”。而在周長江的創(chuàng)作里,“互補”又成為他始終力求表現(xiàn)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天與地、陰與陽、晝與夜、黑與白、男與女……都存在于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關系之中,并在此消彼長、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中相互依存。在周長江看來,“互補”是對東方哲學、尤其是道家哲學思想的高度概括。
可以說,周長江的《互補》系列從第一幅畫誕生以來,堅持了二十多年,每一幅都沒有重復,不斷帶來新意,也不斷進行著新的嘗試。這期間也有人問,作為中國抽象藝術代表人物之一的周長江,為什么在這個系列中延續(xù)創(chuàng)作了二十年?是對此不斷有新的認識,還是想通過重復來強化其個性?其實只要仔細看看周長江二十年來的作品,這個問題的答案就一目了然:是因為他始終在這個領域不斷地做著求新的嘗試,從而才有不斷創(chuàng)新的表達;這個系列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他對文化理想、創(chuàng)作語言不斷重構、自然吐露的痕跡——“不是圖解概念,更不是重復概念,他每件作品都體現(xiàn)著藝術本體語言的美。”
從開拓視覺藝術,到開拓文化融合,周長江一直都在嘗試著,走了20年,并且還將繼續(xù)走下去。單這一份執(zhí)著和成就,在中國當代藝術家中就是十分罕見、可貴的。盡管藝術家以創(chuàng)造為樂,但追求文化理想?yún)s是一件艱難、甚至尷尬的事,因為中華文化理想的重構或許是幾代人、幾百年才能完成的事。但是“長江”之浩蕩,不正是匯集自每一滴水么。
“折騰”教學:“工作室制”啟動高校美術教育改革
除了畫家,近十年來周長江的另一個社會身份,是華東師范大學藝術學院的院長。所以,勇于求新的周院長也沒少把他的“愛折騰”作風用到教學之中。
毋須諱言,即使是在今天的上海,目前高校的美術教學仍然是比較傳統(tǒng)的,比如所有的學生在本科的大部分時間,都必需學習一樣的標準課程——不管你是畫國畫的還是畫油畫的,大家都沒有選擇。強化統(tǒng)一的基礎教育固然重要,但是對于搞藝術的人來說,過度的“標準化”恰恰是對他們創(chuàng)造力的一種傷害。對此,深感憂慮的周長江在調(diào)任藝術學院之后,就馬不停蹄地組織美術系骨干教師到中央美院、中國美院等全國優(yōu)秀的藝術高校走訪、參觀和學習。在和這些高校的對比中,藝術學院的老師們探索和創(chuàng)新出了一種全新的教學體系——工作室制教學。即,新進的一年級學生不分班,上大課和基礎課;二年級開始分班,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志愿和愛好選專業(yè)。而可供選擇的四個專業(yè)方向即是四個工作室:中國畫工作室、油畫工作室、綜合繪畫教育工作室和觀念形態(tài)美術工作室。雖然二、三、四年級的學生在同一個工作室上課,但老師會根據(jù)不同年級的學生的程度,布置不同的作業(yè),即使是同樣的作業(yè)也會有不同的要求。這樣做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受環(huán)境的影響,低年級生會直接把高年級生看作比較對象——“一個班級有了優(yōu)秀的學生,這個班級的同學就會進步很快,同學對同學的影響是很重要的?!倍鳛閷I(yè)課學習的補償,工作室的教學課時安排為每學期14周,另外每學期的最后4至5周為全體學生開設選修課。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每個學生都必須走出自己的工作室去選修其它3個工作室的課程,接受不同風格的專業(yè)學習,這就拓寬了學生的專業(yè)視野,為培養(yǎng)一專多能的學生開辟了廣闊的途徑。
新事物的出現(xiàn)雖然激動人心,卻也往往讓人止步于它莫測的風險,這個時候,彼時的藝術學院常務副院長、終身教授周長江堅定地表示:“只有實行工作室制,才符合我們現(xiàn)階段的教學實際,也才能形成我們自己的特色!”于是,2005年9月,華東師范大學藝術學院的美術系開始執(zhí)行工作室制。實踐證明,這種全新的教學模式突破了以前分年級教學的僵硬做法,學生不僅可以在第一時間對自己的專業(yè)方向做出主動選擇,還可以在不同年級的混班教學中獲得更高的眼界和更快的提高。這個教育改革的成功之處還在于,它大大潤滑了教師間因為藝術觀念的差異帶來的相互非議現(xiàn)象。“在工作室的劃分中,自然地就把風格相近的老師劃到了一起:比如油畫工作室的老師畫風差不多,觀點也差不多;中國畫工作室的老師們則顯然有另一套風格和觀念?!睂τ谧约骸罢垓v”出的這個創(chuàng)新的教學模式,周長江很是得意:“幾年實踐下來,工作室模式效果很好,可以說我們?nèi)A東師大美術系的這套‘工作室制教學模式,在上海乃至全國高校里都是特點鮮明、成效突出的?!?/p>
記者:能聊聊你這二十幾年來始終在進行和更新的“互補”之得么?
周長江:我的“互補系列”開始時僅僅是形式上的反叛,進而隨著自己的書越看越多,我找到了支持與依賴,它成為了我探索形式的路途上的力量和歸宿。我認為傳統(tǒng)哲學的精華就在于“互補”兼容的中庸之道,它極富包容性,喻示永恒的對立統(tǒng)一,展現(xiàn)無所不在的兩極沖突:理性與感性、物質(zhì)和精神、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東方和西方……我從“互補”這個概念出發(fā),在繪畫語言方面進行了很多的嘗試。
起初“互補系列”作品中的圖式是兩個面的互相運動,比如符號化的男人和女人的形式變體,用空間的分割來組織。學了西方構成主義后,我發(fā)覺這種互相運動應該是多維的互動。繪畫里面講究互相映襯,我從“互補”這個角度來講就更有意思,落實在具體的畫法上,就是這個地方光亮點,那個地方就毛點;這邊色彩暖點,那邊色彩就冷點,求得整體上的平衡。我把每幅畫看作是一個小宇宙與我內(nèi)心對應,把自己個人的想法以及當時的感情、情緒,融合在繪畫中,按互補的關系去組合造型、色彩,穿插空間,形成節(jié)奏和情調(diào),再與觀眾交流。當然,思維和哲學觀念只是作為支撐,不能用它來代替繪畫本身,否則就成了圖解。
隨著探索的不斷深入,我總覺得有很多要說的沒說完,要畫的東西很多。所以此后我又進行了平面裝置和材料藝術的實驗,如《互補——天道與人道》《互補——法界之合》《重疊的新譯經(jīng)文》《家族樹》等?!吨丿B的新譯經(jīng)文》是把在木板上以中文書寫的朱紅色佛經(jīng)和在有機玻璃上以英文書寫的銀色圣經(jīng)重疊在一起,金黃的底色與銀、紅色的交錯,有機玻璃材質(zhì)感和文字重疊后觀看的恍惚感,在燈光下顯得十分動人。
最近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我想在精力旺盛之時畫些大畫,每幅都在兩三米以上,對我來說這又是新的挑戰(zhàn):巨幅畫并不等于把小幅畫放大,要大而不散且有張力,有許多技術需要解決。但這正是我追求的藝術狀態(tài)——生命不息,折騰不止。
記者:有一種說法是,有造型能力的畫家搞寫實,不會畫的人則可以去搞抽象。你要怎樣為抽象正名呢?
周長江:這當然是一種誤解,無形是從有形中概括出來的,它們并不是一對矛盾體。我在上課時常常對學生說,要注重造型藝術的基礎訓練,只有打下堅實的寫實基礎,才能正確地把握抽象的線條和形態(tài)。當然,抽象繪畫的門檻低,沒有寫實基礎的人也能畫抽象,但走不遠,就像卡拉OK,人人都會拿著話筒唱,但要想成為歌唱家,就必須有天分,肯學習和勤訓練。
記者:可是抽象畫既沒有固定的表現(xiàn)模式又沒有具體的評判標準——而具象畫,至少人們可以說“像”或者“不像”。那么,怎樣才算是個優(yōu)秀的抽象畫家?
周長江:還真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我覺得如果能稱得上是藝術家的話,他首先得是一個富于感性的人,尤其是對于客體微妙關系的感悟力和對外界總體趨勢的超前洞察力——前者在于天性的敏感神經(jīng),后者就需要邏輯性思考,這感性的兩個方面是成就藝術的重要前提。
同時,一個好的畫家必須有創(chuàng)造力,也必須個性鮮明。我認為,繪畫語言是個人的,但又不完全是個人的,需要借鑒很多東西,但借鑒的東西應與你的藝術觀念和藝術風格相融合,最終成為“你自己的”。就像我在“互補系列”中借鑒了傳統(tǒng)文化的因素,再加入個人的審美愛好和個人的價值觀,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慢慢變成我自己的要素,久而久之成了我個人的藝術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