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忠
《荔子碑》之源
唐元和十年(815)六月,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柳宗元抵達(dá)柳州任刺史,至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病逝于柳州,時年47歲。他預(yù)知自己的死期,對部將說過這樣的話:“明年,吾將死。死后為神。三年,為廟祀我?!绷钪瘟?,有德于民,人們于是在羅池旁建起羅池廟(即柳侯祠)。這是柳宗元獨享的崇祀,是他精神世界的托身之所,也是人民樸素情懷的寄寓之地。
珍藏于柳侯祠的國家一級文物《荔子碑》(圖1、2,以首句“荔子丹兮蕉黃”得名,又稱為《迎享送神詩碑》)高231厘米,寬129厘米,10行,行16字。文字為唐代韓愈《柳州羅池廟碑》的末段,是人們祭祀柳宗元時誦唱的歌辭。韓愈碑文撰寫兩百多年之后,北宋的蘇軾寫下這段歌辭,待到羅池廟刻為《荔子碑》則是在南宋嘉定十年(1217),距東坡書寫又是百余年之遙。碑文云:
荔子丹兮蕉黃,雜肴兮進(jìn)侯之堂。侯之船兮兩旗,渡中流兮風(fēng)汩之,待侯不來兮不知我悲。侯乘白駒兮入廟,慰我民兮不顰兮以笑。鵝之山兮柳之水,桂樹團(tuán)團(tuán)兮白石齒齒。侯朝出游兮暮來歸,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北方之人兮謂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愿侯福我兮壽我,驅(qū)厲鬼兮山之左。下無苦濕兮高無乾,秔徐充羨兮蛇蛟結(jié)蟠。我民報事兮無怠其始,自今兮欽于世世。
《荔子碑》講究筆畫內(nèi)在的剛健和用墨的濃重,結(jié)體疏密相間,體現(xiàn)出內(nèi)美外拙、凝重雄強的風(fēng)貌,宋人朱熹有“奇?zhèn)バ劢 敝潱鞔跏镭懺u為東坡“書中第一碑”,堪稱東坡書法的代表之作。這些都已是書法史上的定論。
《荔子碑》的奏刀同樣堪稱杰作,能將東坡書法神韻最大可能體現(xiàn)于碑石之上??瘫畷r從字劃的右緣和下緣用斜入法,而字劃左緣和上緣則正下刀。刀法正下,能存碑字輪廓的完整,以傳筆法;刀尖斜入方能細(xì)膩表現(xiàn)原件毛筆書寫特征,以存墨痕?!独笞颖纺】叹ぃh棱宛然,點劃之間見神完意足之態(tài)。東坡傳世有《前赤壁賦》、《豐樂亭記》、《醉翁亭記》、《金剛經(jīng)》、《司馬溫公碑》等,《荔子碑》刻制之善,居諸碑之首。我們在向書法大師東坡先生膜拜之時,同樣應(yīng)該向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刻工致敬。
關(guān)庚跋語《荔子碑》得以刻碑的特殊因緣,出自于兩位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皫浵喟补奔窗脖?,字子文,四川廣安人,南宋淳熙間進(jìn)士。嘉定七年(1214)三月為同知樞密院事,同年以湖廣安撫使、知潭州。另一位即碑后留刻跋語的關(guān)庚。他以從政郎赴柳州軍事推官權(quán)兼柳州僉判任,取道潭州(長沙)拜謁安丙。臨別之際,安丙將收藏的《蘇軾大書韓愈享神詩》脫手相贈,囑刻于羅池。關(guān)庚抵任之后,刻碑事得到柳州知州桂如箎“慨然”同意。關(guān)庚于碑后的跋語感嘆再三,既是一篇紀(jì)事銘文,也可作情感小品讀之。落款者有關(guān)庚、桂如箎和柳州州學(xué)教授廖之山。
《荔子碑》就此靜靜地佇立于羅池廟。然而傳至明代曾不幸折斷為三,散離委棄,之后又尋得,復(fù)合一體。乾隆《柳州府志》卷十八《古跡》記載說:“斷碑在柳侯祠內(nèi)。唐韓昌黎詩,宋蘇子瞻大書刻石遺柳民歌以祀侯者,俗稱韓詩蘇字柳侯碑是也。亦因兵燹中毀棄,后筑外城,軍士拾得碑一角以砌城,城輒崩,因取還,與原碑合?!睉c遠(yuǎn)知府岳和聲萬歷四十年(1612)三月十六日道經(jīng)柳州,他在《后驂鸞錄》記載說:“讀眉山所書昌黎氏《荔子碑》,摩娑折角之字處。先是,柳城屢潰,屢筑旋復(fù)潰。畚鐳者從潰土中得碑角之一字,與故痕合,而城始就筑。嗣后貯折角柳庫中,摹拓者必得請而后碑始全,亦一奇也。”很顯然,敬祀柳侯的人們在宣示一種情感:碑為神物,不可輕慢,更不能損毀。這是《荔子碑》越近八百年時光傳承至今的原因所在。清代乾隆年間,柳州知府劉祖曾重刻一石,原款原式,與祖本同藏祠中?!拔母铩睍r《荔子碑》因為有心人用灰漿掩蓋而幸免被砸?!独笞颖吩谏屏紭阗|(zhì)的人們心中,即是神物。
東坡法書因為刻成《荔子碑》而從偏隅之地的柳州不脛而走,名傳遐邇。歷代過往柳州的文人墨客莫不一睹為快。崇禎十年(1637)六月,徐霞客游柳時“西過唐二賢祠,覓拓碑者家,市所拓蘇子贍書韓辭二紙”。歷代多有求取拓本以傳觀仿臨,或重刻以流布之舉,可見人們的珍視?!独笞颖芬惨虼碎_始了真身復(fù)制、傳布四方的旅程,這是中國碑帖傳刻中的一件文化韻事。
三蘇祠的“柳州碑”
四川眉州的三蘇祠是蘇洵、蘇軾、蘇轍的故居。庭院內(nèi)綠水縈繞,荷池相通,小橋頻頻,曲徑通幽,堂館亭榭掩映在翠竹濃蔭之中,錯落有致。祠中原來的消寒館現(xiàn)已改作碑亭,珍藏歷代碑刻共150多通。最奪人眼目的自然是蘇東坡《羅池廟詩碑》(即《荔子碑》,圖3、4)、《表忠觀碑》、《醉翁亭記》、《豐樂亭記》四大名碑。
眉山人稱“荔子碑”為“柳州碑”,道出了祖本源出?!傲荼敝皇强滴跛氖哪辏?705)眉州知州金一鳳主持所刻。碑高220厘米,寬115厘米,碑文9行,行19字,與柳侯祠原碑款式不同。原碑跋語未刻,改為重刻識語:“此蘇長公所書柳州碑也,康熙乙酉州牧金一鳳謹(jǐn)勒于石。”歷經(jīng)三百年風(fēng)雨侵蝕,碑面受損明顯,文字漶漫尤其嚴(yán)重。狀況與所藏晚清拓本比較,可見出晚近百十年碑石變化加劇之跡。
康熙碑流傳到民國時就已剝蝕嚴(yán)重,字跡已模糊不清。1916年,眉山人又重刻了一通《柳州碑》。主事者為郭慶琮。奏刀者為眉山王龍山。碑末刻題識:“此蘇文忠公所書柳州碑也。州牧金一鳳舊刻磨滅殆盡。昨從友人張幼泉得所藏宋拓本,雙鉤泐石。特記其始末云。民國五年邑人郭慶琮謹(jǐn)識。”碑高235厘米,寬104厘米。碑文8行,行19字,與柳侯祠原碑款式亦不同。筆者細(xì)加觀摹,此碑刻制時間雖然晚出,但以舊拓翻刻,字形韻致與原碑形神尚稱肖近。
永州三度重刻
柳宗元任州司馬達(dá)十年之久的永州有柳子廟。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永州推官劉克勤曾令人據(jù)柳州羅池廟《荔子碑》的舊拓本摹刻一通置于柳子祠(即柳子廟)。明清之交,戰(zhàn)亂使得祠毀碑殘。清順治十四年(1657),湖南分守道黃中通與永州知府魏紹芳捐俸鳩工重修廟宇。魏知府審視殘碑,早已是字體模糊,隱晦難辨,隨即于順治十六年重刻于石,復(fù)以舊觀。
同治五年(1866),廷桂出任永州知府,瞻拜之時,康熙重刻碑也是“歷年久為無賴所摧,字滅半”,不堪觀讀。正在遺憾“獨任其剝落”之際,得譚仲維以“柳州太守孫子福同年”贈給“柳州拓本”呈上,因知“長公碑版尚屹南天”。這位孫子福即孫壽祺(1812—1875),字子福,江蘇太倉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進(jìn)士,授刑部主事,同治三年(1864)任柳州知府。同治六年解職返程途中以拓本相贈,可見一切善緣都不免巧合。
廷桂于是囑學(xué)官郭粹安主理其事,并請石工鄭蘭刻制?!独笞颖贩挚趟膲K青石之上,深嵌廟宇西墻。同治七年(1868)四月,刻成,廷桂書跋語一并刻于碑末。(圖5、6、7)
東渡日本
筆者所見日本重刻的《荔子碑》舊拓本(圖8),有“梧陰文庫”一印,知原藏于日本著名的國學(xué)院大學(xué)圖書館梧陰文庫,不知何時流藏國內(nèi)。此重刻本已改原來的立碑為橫帖。拓本字心縱39.5厘米,橫680厘米,為碑文、舊跋及重刻碑識文三部分。識語云:“東坡大楷《羅池廟迎享送神詩》道勁古雅,直逼平原,洵為神品,王弇州稱蘇書中第一碑,諒不誣也。頃日談山堂主人獲古拓善本,摹勒壽石,索余一言,乃題廿八字云:柳侯功德韓公筆,蘇子妙書誰得儔?人間名帖寧有比,并將三絕足千秋。明治庚辰紀(jì)元節(jié),一六居土修?!毕骡j陽文“巖谷修印”、陰文“一六居士”印。又有刻拓款識:“明治十三年三月廿五日出板御屆”、“摹勒者兵庫縣土族土居光華”,下為“出板人東京府平民鹿島利介”一行。明治庚辰紀(jì)元節(jié)(明治十三年)即光緒六年(1880)歲初?!罢勆教弥魅恕奔础巴辆庸馊A”(1847—1918),兵庫縣人,日本政治活動家、作家、翻譯家和出版人,著作有《英國文明史》、《自由之理》,事跡見于日本《百科事典》記載?!耙涣邮俊睅r谷修(巖谷修為姓,名一六),日本明治維新時代著名的鑒賞家、漢學(xué)家,曾任日本修史館一等編修,文部省書記官,善書法,精鑒賞,為日本書壇最有名的“三駕馬車”之一。
頗堪玩味是的,日本重刻本出現(xiàn)文字錯倒的情況。原文“待侯不來兮,不知我悲,侯乘白駒兮”刻為“待侯不來我兮不侯悲知乘白駒兮”,又“鵝之山兮柳之水桂樹團(tuán)團(tuán)兮”為“鵝之山兮柳桂樹之水團(tuán)團(tuán)兮”,這很可能依據(jù)的拓本經(jīng)過剪貼的冊頁,或者因此上石時照應(yīng)不及而出現(xiàn)誤刻。題識說“人間名帖寧有比”,而不稱為“名碑”,似可證明其所據(jù)為冊頁本。
《荔子碑》的東渡,是中國文化傳衍影響日本的一個重要史證。明治庚辰年也正是中、日文化交流特別有意義的時刻。當(dāng)時日本正值明治維新脫亞入歐之際,舉國學(xué)習(xí)西方,提倡新學(xué),漢學(xué)為人廢棄,漢文古籍也棄如蔽屣。這年,楊守敬作為首任駐日公使何如璋的隨員東渡日本,居留四年。他在自撰《年譜》中提及交往最密切的友人時,首位就是巖谷修。出于學(xué)術(shù)考據(jù)的需要,楊守敬將收藏的漢魏六朝碑帖13000余件帶到日本,傳觀友人。與巖谷修筆談中說:“欲盡發(fā)所藏,為此邦人別開生面,使千載后知此邦得睹中土金石自某之始,余愿已足?!庇窒驇r谷修建議:“先生留心碑版如此,而未見六朝之碑,此亦恨事?!碑?dāng)這些粗獷古拙、充滿山野氣息的北碑書法,對長期奉王羲之為正統(tǒng)的日本行草書法而言,具有極其強烈的沖擊力。書壇掀起一股崇尚北碑書法的浪潮,從而使日本書道迅速從傳統(tǒng)帖學(xué)轉(zhuǎn)向碑學(xué)。楊守敬也因這一無心插柳之舉,被譽為“日本現(xiàn)代書道之父”。
《荔子碑》的重刻也因此成為日本書法一個時代結(jié)束的標(biāo)志。因這年三月重刻完成,楊守敬于四月東渡開始了他的文化之旅。歷史的接痕居然是如此嚴(yán)絲合縫,這真是不得不讓人發(fā)出一聲驚嘆。
《景蘇園》帖中的“荔子碑”
楊守敬(1839--1915),字惺吾,別號鄰蘇,湖北宜都人。他是集歷史地理學(xué)家、金石文字學(xué)家、版本目錄學(xué)家、書法藝術(shù)家、藏書家于一身的大學(xué)者,《清史稿·文苑》稱為“鄂學(xué)靈光者垂二十年”。從日本返回后,在湖北黃岡教諭任上,與楊壽昌聯(lián)手集蘇東坡碑帖之大觀刻為《景蘇園帖》。
《景蘇園帖》尊奉為“集蘇書之大觀”的經(jīng)典巨制。全套石刻126方,囊括蘇東坡不同時期的書法作品72件。光緒十六年(1890),成都人楊壽昌任東坡曾貶謫之地的黃岡知縣,以世無善本,故生輯刻東坡書帖之愿,遂與楊守敬聯(lián)手,由楊守敬從收藏法帖、碑拓選出擬刻篇目,共同審定。次年起,楊壽昌出資請武昌著名石工劉寶臣摹刻上石。原定選刻四卷,后又增補兩卷??瘫?,楊壽昌在衙署西側(cè)修“景蘇園”,擬將刻石置于園內(nèi),故名之《景蘇園帖》。帖石刻成之后,拓片若干,每卷為一冊,全套共六冊。筆者曾見傳經(jīng)樓主人陳慶年(1862—1929)傳經(jīng)樓舊藏拓本,拓工極佳,紙墨精好,流存百年,依然如故。
《景蘇園帖》現(xiàn)藏于湖北黃岡的東坡赤壁碑閣。筆者北游至武昌時,曾特地迂道東下一游。眼前的黃州赤壁,東坡筆下“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景致已消逝無跡。進(jìn)得碑閣,四周滿壁絕世名品的《景蘇園帖》刻石。管理員娓娓道來《景蘇園帖》刻制、傳藏的曲折經(jīng)歷,言辭之間不時伴以愜意的微笑。筆者環(huán)顧四壁,略略指數(shù),帖石總數(shù)126塊,而《荔子碑》占據(jù)幾乎半壁。刻石改長方碑式為帖本橫式,加上跋語,共分刻為寬77、高32厘米的19塊石。每石刻8字,末石正文及重文3字,另有刻石跋文。楊壽昌稱此碑“瑰瑋雄宕,與《表忠觀》、《豐樂亭》、《醉翁亭》等碑并為世寶。友人自嶺右以拓本見貽,尾有宋嘉定中從政郎柳州軍事推官跋語記此刻始末,而字跡漫滅,難以悉辨。予遂以原本上石,而跋闕焉。茲帖內(nèi)唯此為公大書,較《表忠觀》等碑尤完好,蓋蠻煙瘴雨之鄉(xiāng),拓者蓋鮮,形神獨全。爰亟鐫之,以備公書之體云”。帖本所據(jù)舊拓“形神獨全”,由楊守敬親自主理,刻石出自名工之手,故能畢肖原碑,傳其精神韻致,是《荔子碑》化身中的珍品。(圖9、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