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涢
一 瓷婦人
不知從何時起,家中開始有了帽筒,陸續(xù)地多了,當(dāng)然也不算太多。櫥子上,桌面上,幾子上,柜子里,以至于床上,都有它的蹤跡,對我這個藏品不太多的人來說,也算一種狹義的洋洋大觀吧。
顧名思義,帽筒是用來放帽子的,它不過就是一件高二十八九公分、口徑十一二公分、或方或圓的瓷筒子,飾有圖案或者字畫,有些還開著海棠形的孔。起初只是做官的用來放官帽,后來流入民間,老百姓拿它當(dāng)瓶子用,插花,插雞毛撣子,放一些應(yīng)用的東西……至今去鄉(xiāng)下,偶爾還能看到它的遺跡。
夏天最熱的時候,用一只光潔的帽筒代替竹夫人侍寢,是一件最妙不過的事。
《紅樓夢》中有首詩謎,薛寶釵的:
有眼無珠腹內(nèi)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謎底是竹夫人。
竹夫人是一種古老的篾器,大致像一只長形的竹籠,竹性涼,中空透風(fēng),炎炎夏夜,睡時抱一只在懷中,可以取涼。據(jù)說現(xiàn)時某些地方仍有出產(chǎn)。
一個篾器,為什么要用夫人命名呢?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其中含著褻義。我卻以為這實在是一種無奈的自謔。獨臥自然寂寞,抱著一件篾器還是一樣的寂寞,卻偏要說是有夫人同寢,聊勝于無吧。
還有一些名字,莫不與女人有關(guān):竹女,竹姬,竹奴,青奴……
青奴是有些詩意的,又像人名。黃庭堅有兩首小詩,寫得挺有意思。
其一:青奴元不解梳妝,合在禪齋夢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簞,肌膚冰雪助清涼。
其二:李四弦風(fēng)拂席,昭華三弄月侵床。我無紅袖堪娛夜,正要青奴一味涼。
董解元有一首詞,里面也寫道:著甚消磨永日,有掃愁竹葉,侍寢青奴……
細品都含著謔意。
現(xiàn)如今,竹夫人很難找到了,但帽筒無論大小還是品性,都和它極相似(圖1),夏天把帽筒摟在懷里睡覺,一樣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蛘?,可以叫它瓷夫人?
淺絳彩帽筒與青奴相對,或者還可以叫作絳奴?
我曾經(jīng)用一只四方帽筒侍寢(圖2-1),那是一件光緒年間的瓷中精品,開光淺絳彩,兩面四幅小畫,分別畫著瓷器上最常見的四類題材:花鳥、山水(圖2-2)、博古、三友(圖2-3)。兩面文字長題,一面是顏真卿的《與郭仆射書》(圖2-4),亦稱《爭座位帖》,此帖與《蘭亭序》合稱雙璧;一面是金石文(圖2-5)。它的好處非常明顯:一來較長較大,取涼的面積也大;二來形狀和竹夫人差不多,適合摟著;三來還可以拿它當(dāng)枕頭,枕在腦下,就像枕著一只玉枕,又涼又潤,舒服得很,比專門的瓷枕還要好。睡不著了,起身半躺著,又可以捧著它在燈下細細把玩,恣意摩挲……有時候就想,拿它侍寢,當(dāng)真勝過美人了。
唉唉,至少,只要你愿意,它可以一直和你相伴,成為你生命中的永遠,美人等閑是做不到的。
二 默坐難禁心上事
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帖叫賣一件殘了的小罐,他是當(dāng)瓷片來賣的,自己先對自己的叫賣不屑,很無所謂的口氣,好像只要換回錢來,不論多少都行。跟帖的三兩個人,估計是他的朋友,友情頂帖,當(dāng)然也就沒有出價。在重器迭出精彩紛呈的版面上,這樣的帖子自然無人理睬,連泡都沒有再冒一個,很快就沉淪了。
我翻到這帖子的時候,它已經(jīng)沉到四五頁上去了。本來只是隨手點擊,并不指望能看到什么很了不得的東西。小罐本身也不惹眼,加之有明顯的沖,就更寒酸了。但因為罐身和罐蓋上各畫了一個美女(圖3-1),不免多看了幾眼。再看后面的題字,是兩句詩:“默坐難禁心上事,醒來如失掌中珍”(圖3-2),反復(fù)吟哦,竟入詩境,惆悵起來,若有所失似的,發(fā)了一會兒怔,便想將這罐子買下來放在自己的案頭上。
玩瓷器玩到這會兒,大家都在追精求細,玩大器重器,我卻偏偏對這小小的被人稱作垃圾的殘罐動心,還要拿白花花的銀子去換,一定是有病了。因為在刊物上發(fā)表過鑒賞文字,同好之中,有人單方面地喊我為老師,也有人喊我大師,不管是當(dāng)真還是戲謔,總之是有點表率作用了。要是知道我撿這樣的殘器,恐怕他們心里也會不屑的。但,將帖子看了又看,思來想去,還是想要它。尤其想要那上面的文字,想要那文字中透出來的茫然若失的味道。
于是就花去了一百一十元。
現(xiàn)在,它從千里之外飛來,立在了我的電腦旁邊。
罐子本來倒也是件細瓷,如果不殘,還是頗可玩賞的。畫上美女,應(yīng)為介于同光粉彩和淺絳彩之間的一種技法所繪,人物開臉清秀,衣物只敷了淺淡的紅綠兩色,還是蠻有特點的。作者王昭明,字樵亭,為晚清瓷繪名家,我手中有兩件他的作品,畫技尚可,一手字極有個性,很為現(xiàn)在的藏家稱道。那兩句詩,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夠摸得著了。詩本來能看能吟就行,加上能摸,有釉子膩滑的質(zhì)感來起化合作用,就更能引發(fā)心中的感觸。
于是想,畫師在瓷器上畫畫題詩的時候,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呢?畫師的心境無疑對作品是有影響的。我手中有很多瓷器可以作證明。同一個畫師畫的,有些一看就神采飛揚,有些明擺著草率粗劣,有的飄逸,有的凝重,有的笨拙,有的遲疑……同樣畫美女,有的隨手題個美色清華就算了,有的就要吟詩,嘆一嘆人生,寄托一些內(nèi)心的東西在里面。
畫這只罐子的時候,畫師一定是有感嘆的。而有如此感嘆,畫師無疑也是個極敏感極多情的畫師,內(nèi)心十分豐富。因此他的作品才感染了一百多年之后的我。
罐蓋上寫著“仿黃子久法于江右涂”,黃子久擅山水,所謂仿他,僅僅只是一個說法罷了。后面一個“涂”字,也正說明畫師有心將自己的作品區(qū)別于工藝品,不是精描細繪,不過涂鴉而已。
總以為都放下了,卻常常默坐難禁心上事,古今亦然。
(責(zé)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