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quán)
火車進入隧道時,張良成可能是被更黑的黑暗刺了一下眼瞼,居然就醒了。
醒也沒什么的,反正他一直沒睡沉。
不對勁兒的是,張良成發(fā)現(xiàn),對面臥鋪上,那個女人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臉。
張良成就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臉,想摸出臉上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女人忽然就笑了一下,說,真像!
像什么呢?張良成扭過頭,望一眼窗外,一定是窗外有什么景色令女人熟悉甚至迷戀。
張良成卻忘了,窗外是黑咕隆冬的夜,而且是隧道里的夜。
張良成就沒了興趣,伸了個懶腰,準備繼續(xù)睡,當(dāng)然,說睡有點兒勉強,應(yīng)該叫瞇著。
女人在對面沒瞇著,目光炯炯的,張良成被那炯炯的目光弄得有點兒手足無措了,畢竟,他沒被哪個女人如此這般不加掩飾地注視過。
除了他娘!
然而,他娘正是他睡不沉的一個因素,娘死了,在他六歲那年。
六歲,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一個夢了,可這個夢卻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地支配或者左右著張良成的睡眠。
人要是沒有記性,該多好!
張良成這么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那天,娘好像也這么嘆息了一聲,那天張良成也坐車,不過不是火車,是華川農(nóng)用車,張良成扒著欄桿,很興奮。娘興奮不興奮張良成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興奮得攀著華川車廂兩邊的護欄往上爬,他想讓自己看得更遠一點兒,車頭的廂頂攔住了他的視線,六歲的孩子,看什么都是新鮮的。
何況是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流呢!
娘是寵張良成的!這點張良成再小心里也清楚,娘假裝虎著臉給了他兩巴掌,那哪是打啊,連彈都算不上!若干年后,張良成讀書學(xué)到撫摸一詞時,才想起來沒有哪個詞比這個詞更接近那兩巴掌的感覺了。
可惜,撫摸自打那以后,再沒有光臨過張良成的臉蛋。
盡管是撫摸,張良成還是覺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張良成就蹬鼻子上臉,嚎啕大哭起來,要不是在車上,張良成旱在地上打起了賴皮滾,不過在車上張良成也有他耍賴的辦法,他向上爬得愈發(fā)起勁兒了。
娘只好讓了一步,由著他。華川車在飛奔著,反正馬上就到集上了,再耍賴的孩子到了集上也會停住哭鬧的,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還怕堵不上一個孩子的眼乖嘴啊!
意外就是在這時發(fā)生的!
娘讓了一步,張良成上了一步,華川車剛好碰上一道陡坎。
全車人抖了起來,張良成的小手一瞬間抖離了欄桿,娘是怎么撲過來的張良成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被娘一把拽倒在車廂里,而娘卻隨慣性沖出了華川車廂。
很多年了,張良成對娘的回憶就是地上汪著一灘血。
眼下,對面那女人望他,也像要從眼里汪出血來!張良成極不自然地縮了縮肩膀,側(cè)過臉,女人又說了一句,真像!
張良成不說話。
沒想到,女人居然從鋪上爬了過來,說,你知道嗎,我跟著你轉(zhuǎn)了幾次火車呢!
張良成被這話嚇了一跳,嗖一下坐起來。
女人忽然嫵媚地一笑,拿手在他臉上摩挲了一下,說,太像了!
像什么?張良成到底忍不住邊躲她的手邊不耐煩地回問了一句。
我兒子!
女人的目光忽然暗淡下來。
你會有我這么大的兒子?張良成把眼里的疑問遞出去。
女人不回答,又拿手在張良成臉上摩挲,這眉眼,這鼻子,還有睡不實沉的模樣,天底下找不出再能重樣的了!女人喃喃自語。
想兒子你去看啊,干嗎跟著我?張良成輕輕嘟噥了一句。就快看不著了!女人冷不丁地扎下頭去,眼圈開始發(fā)紅。
怎么回事?張良成吃了一驚。
白血病,晚期!我是從醫(yī)院躲出來的,女人說,我不想看著病魔一點兒一點兒吞噬他最后的生命!
張良成又不說話了。
女人忽然沖張良成笑,笑得可憐巴巴的,女人說,陪我合張影,好嗎?
見張良成還是不說話,女人補了一句,我兒子特愛臭美,他說不想干巴巴地把影子留在媽媽身邊!
張良成心里疼了一下。
女人說,你也心疼了?張良成點頭。
女人肩膀一抽一抽地說,謝謝你能體會到我的疼,你知道么,我兒子,連疼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呢!
張良成輕輕把嘴附在女人耳朵上,說,您也讓我想起一個人采。
誰?我和她很像嗎?女人怔了一下,張良成吐出兩個字來,我娘!
合了影,女人眼淚嘩嘩地就破了堤,她拿著那張一次成相的照片請張良成寫個字以做紀念。
張良戍不哭,他在女人和他的合影下面寫下三個字,我和娘!盡管他娘跟這個女人一點兒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