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鍵
中斷者之淚
車廂里,一個(gè)50歲左右的男子
好像一大片衰老的蘆葦,
貼向他孩子的小臉,
突然,那郁積太久的中斷者之淚,
從他的水泥眼里流下。
一縷祭祀般的殘陽(yáng),
從牛背上滑下,
鋪在一條大河之上。
灰暗的草
灰暗的枯草好像有一種神韻。
一個(gè)人站在那里。
花了很長(zhǎng)時(shí)間,
才跪下。
他也老了。
這是他1957年死去的父親的墳。
他靜悄悄地跪在那里,
聞到了松針味。
從小他就喜歡松針的腐爛味。
他長(zhǎng)久地跪著,
不愿起來。
希望自己同這些腐爛的氣息融為一體。
枯草搖晃著,
不言不語。
他沒有能力說出自己的苦難,
這是他真正的苦難。
犧牲者
很多年前,
她就覺得,
死去的丈夫還在一種很濃的骨灰的氛圍里,
耕著一塊地。
她曾經(jīng)被一陣神秘的晚風(fēng),
吹開了心眼,
看見自己的丈夫是一只梅花鹿,
中了一枚毒箭。
那射他的人早在多年前死去,
但他仍然在那里,
耕著一塊地,
在一種很濃的骨灰的氛圍里。
有一天,
牛眼前飛來兩只鳥,
忽上忽下。
好像要把他們帶走。
很多年以后,
她依然覺得,
死去的丈夫還在那種很濃的骨灰的氛圍里,
是一只中了毒箭的梅花鹿。
田間小路
小時(shí)候,我喜歡在鐵軌上走,
鐵軌對(duì)于我總有一種強(qiáng)烈的吸引力。
過了很久,
大約在我30歲的時(shí)候,
我體內(nèi)掩埋了很多年的中國(guó)人,
開始醒來。
我喜歡在雨天里,
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漫步,
墻頭的枯草無限溫馨,
一條田間小路向我呼喊,
它通向一片蘆葦蕩,
那是我家祖墳的所在地,
曾祖,祖父,祖母,埋在那里。
大舅,小舅,餓死時(shí),一個(gè)32歲,一個(gè)8歲,
埋在那里。
父親埋在那里。
一個(gè)逃亡的地主,
深夜里趕回家來,
因?yàn)樯岵坏每嗫鄴陙淼奶锏兀?/p>
埋在那里。
死人在那里埋得越多,
蘆葦也就越柔順。
死人埋得越多,
蘆葦?shù)痛瓜蚵淙盏那€,
也就越好看……
一只羊
我繞著圈子,
我繞了許多圈,
想要解開自己。
拴我的繩子越來越短了,
我無法站開了,
竭盡我的力氣,
去撞擊拴住我的舊馬達(dá)。
我用角拼命撞,
也無濟(jì)于事。
那就用舌頭舔吧,
舔它渾身的銹,
舔它角落里的臟,
也無濟(jì)于事。
這時(shí),
拴我的繩子已經(jīng)全都纏在我身上。
我無法再解開自己,
只好跪下來,
望著這一條清水河,
風(fēng)從南方吹來。
清水河就向北方波動(dòng)
風(fēng)從北方吹來
清水河就向南方波動(dòng),
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天完全黑了,
燒荒的火,
也漸冷了。
沒有救我的人,
我也無法救自己。
枯樹賦
我沒有一片葉子了,
只剩下了刺,
這些刺不是我。
你們已經(jīng)看不出,
我是誰了,
我不會(huì)從枝繁葉茂淪落為簡(jiǎn)單的反抗者,
我活下來了,
而你早已變成我的反對(duì)者。
但你不要指望超過我,
你也不要指望超過我身邊的這條大河,
更不要指望超過蘆葦,
你甚至不能指望超過一片落葉,
落葉太美了,
沒有聲音,
你無法做到?jīng)]有聲音。
我最怕進(jìn)步。
我保留了落后的、滋潤(rùn)的音調(diào)。
我枯萎了,
也在你心里盤根錯(cuò)節(jié)。
一旦我死去。
你們就滑落。
一直在流啊……
家鄉(xiāng)的河流好像一個(gè)孝兒子,
一直在流啊。
他偷偷地割下自己的肝。
端給床上瀕臨滅亡的母親。
不知經(jīng)過多少年,
這樣的行為被罰跪、揪頭發(fā)。
孝兒子渾渾濁濁活了幾十年,
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樣流進(jìn)母親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