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俠

秦爺生于東北邊陲大興安嶺山脈的一個叫“黑風(fēng)堡”的寨子里。那時的秦爺還不叫“秦爺”，而叫“秦崽”。秦爺十歲就跟著大人們開始狩獵。踏雪山、鉆林子、迎朝霞、送夕陽，他像大人身后的尾巴，大人走到哪兒，他就隨到哪兒。到二十五六歲時，秦爺?shù)尼鳙C水平，在方圓百里已赫赫有名。提起他，人們都把大拇指晃得鐵硬。

秦爺打獵有講究，基本上專打狐貍。別人不理解，問他：“有這么多的大家伙你不打，咋就專打狐貍呢?”秦爺“嘿嘿”一笑，說：“都說狐貍比人能，我就不信這個邪!”當(dāng)然還有最主要的，那就是狐貍皮值錢。一張上等的好皮子，能賣兩塊大洋，換一畝地的糧食，抵好幾頭野豬呢!

秦爺所在的黑風(fēng)嶺，氣溫低，年平均氣溫在零下兩三攝氏度，最低到零下五十多攝氏度，最適宜狐貍皮毛生長。這種地方出的狐皮，是上品，是所有皮貨商爭相搶購的寶貝。

先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拿好皮子，必要好工具。秦爺?shù)墨C槍很特別，槍管纖細(xì)而奇長。這樣奇長的槍管在當(dāng)?shù)睾苌僖?。?dāng)然，秦爺可是花了大價錢的。這桿槍是秦爺封了十塊大洋，找了鎮(zhèn)上紅爐的黑三專門打造的。

黑三是鎮(zhèn)上有名的鐵匠，專造打狐子的槍。黑三的要價很高。在造秦爺這桿槍之前，黑三做了個夢。他夢見他收了五塊大洋給別人造了一桿專打狐子的槍，之后，他的眼就瞎了。黑三認(rèn)為這是個笑話，在這個地方，造一桿槍一塊大洋就夠了，誰會花五塊大洋呢?可不論怎樣，他心里還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味道，于是他故意把價錢提到八塊大洋。誰會認(rèn)這么多的錢造一桿槍?傻瓜呢!黑三想：永遠(yuǎn)沒人造，他的眼永遠(yuǎn)也不會瞎。黑三很為自己的這個做法高興，但他沒高興兩天，秦爺找上門了。秦爺當(dāng)場揀了十塊大洋給黑三。秦爺說：“我要造一桿槍!一桿專打狐子的槍!”

黑三沒想到秦爺就是這樣的傻瓜。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黑三就只好按著先人留下的方法造了一桿槍一一就是秦爺一直用著的這桿。秦爺說：“這桿槍別說是花十塊大洋，就是花一百塊，也值!”

只是，自從秦爺用那桿槍打死嶺上的第一只“百年紅”，黑三的眼就瞎了。黑三誰也沒怨，只是說：“這是天意!天意啊!”

后來，黑三不知怎么就瘋了。瘋過之后，黑三就成了一個巫漢，成了黑風(fēng)堡里唯一的神漢子!

打“炭中黑”的時節(jié)，是隆冬最冷的時節(jié)。在黑風(fēng)堡，有好多獵人都遇到過“炭中黑”。那是一只全身如炭一樣的狐子，在雪里奔跑，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但從沒有人能捕得到它。據(jù)上歲數(shù)的人說：“雪里白”和“炭中黑”都是狐中精靈，已經(jīng)有八百歲的修為。上一輩里有個叫“黃爺”的獵手，曾發(fā)現(xiàn)過“雪里白”和“炭中黑”的窟穴。為了得到好皮子，他在窟穴前下了夾子；然后，就潛伏在一旁，等著收狐子。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好日子，周圍的一切都是明晃晃的，好像浮在水里一樣。到了月掛樹梢時，黃爺聽到遠(yuǎn)方的鎮(zhèn)上傳來了一陣犬吠；沒多久，他聽到凄厲的雞叫聲由遠(yuǎn)而近；接著，他看到一道白光在眼前一閃而過。黃爺以為自己花了眼，忙眨了幾下眼，定睛向他下的夾子望去。只見那道白光來到窟穴前，嘴里丟下雞，站起了身子。不仔細(xì)看不要緊，一仔細(xì)看，黃爺差點嚇掉了魂。那站起來的白東西轉(zhuǎn)過了臉，黃爺看到的竟是一個白胡子老頭!老頭很生氣，嘴里罵罵咧咧地說：“哪個王八孫子!弄這么些破夾子丟我門前，嚇著我的小孩怎么辦?!”這時從洞里出來一個黑胡子的老頭，看樣子，比白胡子老頭年輕。黑胡子老頭說：“爺爺，你不要動，我把它丟一邊去!”說著自己彎腰拾起夾子，要往一邊丟。此時的黃爺看得清清楚楚，這“雪里白”和“炭中黑”分明已成了精!黃爺不禁渾身打起顫來。黑胡子老頭聽到了聲響，就問：“誰?哪個王八羔子?”然后拿著夾子就向黃爺藏身的地方走去。黃爺嚇得忙摸出槍，瞄準(zhǔn)“炭中黑”。槍響了，只昕“嗷”的一聲慘叫，接著一黑一白兩道光閃電一樣向遠(yuǎn)處飛去。黃爺再去看自己的夾子，只見夾子上夾著一個黑尾巴尖。

每當(dāng)黃爺給大家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秦爺總是“哼”的一聲。他認(rèn)為黃爺這是故意渲染。一只狐貍，怎么就會變成白胡子老頭呢?日哄人呢!他認(rèn)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人是最了不起的，其他的東西都是為人服務(wù)的。一只狐貍，和雞、狗、鵝、鴨一樣，只是一只會喘氣的動物；它再能，還能能過人?

每次聽到秦爺?shù)哪锹暋昂摺?，黃爺臉上都會露出不屑的神色。黃爺說：“不要以為只有人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其實，人和豬、狗一樣，只能算是個生靈。不要拿人的那點小心思和別的生靈比。說起來，人比別的生靈差遠(yuǎn)了!”

秦爺便說：“說這話的人把自己看得太不是自己了。在這個大林子里，誰是老大?是人!還能是狗黑子?還能是老虎?還能是狐子?真是笑話!”

黃爺看秦爺這么說，知道他這是初生牛犢不畏虎，毛嫩著呢，沒吃過虧!這個林子誰知道有多大?這里面的東西誰知道有多少?這池子里的水誰知道有多深?不過，黃爺沒有反駁秦爺。他覺得秦爺是個毛蛋孩子。黃爺就不再說打狐子的事，而是話頭一轉(zhuǎn)，說起了伐木的事。黃爺說：“去林子里討生活，一定要尊重林子里的規(guī)矩。林子老了，什么邪乎的事都有。知道伐樹的把樹鋸了，為什么喊‘順山倒了么?這是林子的規(guī)矩。是告訴樹神，不要長了，你該歇息了，該順著山躺下來了。林子里的樹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最小的也有幾百歲了，大的都有一千多歲了。我們這點年齡在它們跟前，那是露水一樣的。從前我的一個爺爺去林子伐樹，那是一棵兩個人才能抱得住的大柏樹。鋸著鋸著，就見這個樹從里面往外流紅血。后來樹倒了，你說樹里面流血的是什么?”大家就問：“是什么?”黃爺說：“原來里面有條碗口一樣粗的大蟒蛇!”說到這兒，黃爺嘆了一聲：“不要以為我們對林子很熟悉，其實我們還不如一只野豬對林子熟!”

黃爺說的這件事秦爺也聽過。不就是伐樹的時候樹里面有條老蟒蛇嗎?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覺得黃爺是故意給這個林子增添神秘感。秦爺認(rèn)為：世上的東西，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其實，人就是所有動物的爺!

打狐子不光要膽量，最主要的，是要有好工具。要打“雪里白”和“炭中黑”，下套子肯定是不行的了。從古至今，想捉“雪里白”和“炭中黑”的人不知有多少!也就是說，這兩個東西是見過大世面的，什么樣的套子沒見過!秦爺覺得，要想打到它們，關(guān)鍵還是要有一桿好獵槍。于是，他花了十塊大洋打造了手里的這桿獵槍。槍是好槍，槍管細(xì)長，是普通獵槍的兩倍，當(dāng)然也就打得遠(yuǎn)、準(zhǔn)、狠。

俗話說：狐貍狡猾?？珊傇俳苹灰M(jìn)了秦爺?shù)囊暰€，那就是插翅難飛。秦爺說：“狐貍身子出奇的靈巧，一閃就消失

了?！币虼?，打狐貍不能全憑運(yùn)氣，一定要有好槍法，要手疾眼快、百步穿楊。在大興安嶺，有許多以狩狐為生的獵人，唯獨(dú)秦爺是風(fēng)頭人物，因為他練了一門誰也比不了的絕技——“對耳穿”。也就是說，子彈從左耳孔進(jìn)，從右耳孔出；或從右耳孔進(jìn)，從左耳孔出。黑風(fēng)堡方圓百里，槍法如此了得的，也只有秦爺了。秦爺只要入了林子，只要他看見的東西，沒有跑得了的。當(dāng)然，也有例外一一秦爺有兩個不打，一是仔獸不打，二是母獸不打。很多獵手都說秦爺是窮講究，秦爺卻說：“人做事不能絕。人做絕了，林子也就絕了。我們是靠林子吃飯的人。我們不做絕，實際上是為自己著想呢!”

有一次秦爺進(jìn)林子，那是春天，秦爺跟皮貨商老賈說好了，也拿了人家的定錢，要給人家?guī)讖埡?。那幾天，雖然秦爺在林子里遇到的獵物不少，但不是仔獸，就是正流著奶水或已經(jīng)懷胎的母獸。那一次，秦爺兩手空空地從林子里出來了，不但沒有垂頭喪氣，反而滿臉喜氣。同行問是怎么回事，他說：“林子的獸脈旺著呢!今年冬天，我們都會有好收成!”秦爺說得真準(zhǔn)，那年的冬天，寨子里的獵戶打的東西比哪一年都多。

秦爺還老賈定錢的時候，老賈說什么都不收，說是知道秦爺為什么沒有打到東西，還說是因為秦爺?shù)男纳屏肌Ｇ貭斅犂腺Z說出“善良”兩個字時，心一震。他可是個獵手，心怎么還會善良呢?老賈看他皺眉的樣子，笑著說：“像你這么好的槍法，進(jìn)林子小半月，卻沒有打來一張皮子，你笨腦子想想，不是善良是什么?”

秦爺想了想，說：“你說得對。我這次遇到的都是仔獸和有崽的母獸?！?/p>

老賈說：“和我想的差不多。你和別的獵戶不一樣?！闭f著老賈把錢又放回秦爺?shù)氖掷?，“這個錢你收著，就算我下次收你貨的定金!”

寒冬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秦爺又走進(jìn)了遼闊靜寂的山林，呼吸著林子里的清新空氣，身心陶醉在狩獵的快樂中。這天秦爺?shù)氖斋@不少，正興沖沖地往家趕時，一聲“救命”的喊叫聲，箭一樣炙疼了秦爺?shù)暮蟊?。秦爺猛地定下腳步，目光四下搜索著。不好!不遠(yuǎn)處兩個強(qiáng)人正要對一個女子施暴!秦爺怒從膽邊生，說時遲，那時快，扣動獵槍扳機(jī)，“砰”的一槍，正好射中一個強(qiáng)人的耳朵。那兩人驚慌失措，捂著流血的耳朵，倉皇地逃跑了。

姑娘是皮貨商老賈的女兒杏兒。原來老賈收了兩擔(dān)上好的皮貨，和杏兒一起準(zhǔn)備拿到市場上出手，誰知在荒郊野外撞上了強(qiáng)人。老賈的兩擔(dān)子皮貨被強(qiáng)人搶劫一空。他追著強(qiáng)人拼命，卻被強(qiáng)人拳打腳踢，又被獵槍托連擊頭部，活活被打死了。父親死了，杏兒發(fā)瘋一樣上前和強(qiáng)盜拼命。羊羔哪是禽獸的對手，兩個強(qiáng)人獰笑著，一起朝姑娘撲來。也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秦爺聽到了求救聲。

杏兒二八年華，蘋果臉，櫻桃一樣的紅嘴唇，梳一根沒腰長的黑辮子。秦爺看著姑娘，很是憐惜，輕聲說：“姑娘家住哪里?放心，我要把你護(hù)送回家，把你親手交給你的親人。”姑娘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說：“娘死得早，從小跟著爹長大，爹就是我的家。”

秦爺幫著杏兒葬了她爹。杏兒跟著秦爺回了家，后來就跟秦爺拜了堂。

秦爺意外撿了一個俊俏賢惠的老婆，覺得自己像走進(jìn)了戲里。他有了可心可意的家，心里像開了花。他用賣狐皮攢下的錢置了房子，置了地。只幾年光景，杏兒一口氣生了仨兒子。日子過得人財兩旺，有滋有味。當(dāng)然了，生活的美好是要有一樣?xùn)|西支撐的，那就是錢。秦爺?shù)腻X還是從獵物上來。他有一手“對耳穿”的絕技，掙錢自然是不在話下。而這些年里，死在秦爺獵槍下的獵物也不計其數(shù)。

秦爺每天都要去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一天不去林子，他心里就惶惶的，難受得很。有時他感覺自己就是這個林子里的一棵樹、一株草；有時他又感覺自己是林子里的一只小兔或小鳥；有時他還感覺自己是林子里的一陣風(fēng)或一滴露。他不知怎么了，突然就虛脫得很。有時他想：難道是我打的生靈太多的緣故?不過，他轉(zhuǎn)而又笑了，想：我一個獵戶，是靠林子生活的，就好比一個農(nóng)民靠土地吃飯。農(nóng)民收獲小麥、大豆和高粱，就似我獵到狐貍、狗熊和野豬。這些都是老天爺分配好的啊!

是個好獵人，就得打只讓所有獵人都翹大拇指的獵物。說起來，在黑風(fēng)堡，最讓眾獵人佩服的，莫過于能把“雪里白”或“炭中黑”打到手。幾百年來，這兩種神物，大家都是光聽說，沒有一個獵得到的。

秦爺決定，一定要打到“雪里白”或“炭中黑”，不為什么，就為了他是一個合格的獵人。于是，秦爺在隆冬時節(jié)的夜晚，扛著他那桿獵槍，走進(jìn)了林子。兩天前，林子里下了一場雪。秦爺踩著齊膝的雪進(jìn)了林子。他知道，打“雪里白”或“炭中黑”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雪里白”和“炭中黑”才會出來覓食——大雪下了三天了，它們再不吃東西會受不了的。

據(jù)說，“炭中黑”行如閃電，喜歡在夜晚出動。秦爺早早地來到他挖好的窩子里，因為很多次，他都看到“炭中黑”從這兒閃過。他裝好槍，就在窩子里等著了。夜越來越深，風(fēng)越來越寒。對于寒冷，秦爺早有準(zhǔn)備。他把一張黑子的皮子穿上了，身上覺得暖烘烘的。夜越來越靜謐，風(fēng)越來越有勁道。此時，秦爺把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他和他的槍口都在聚精會神地盯著前面的路。

就在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了雞翅的撲打聲。此時雖然有風(fēng)，可對于經(jīng)常在林子里討生活的秦爺來說，這聲音太清晰了。秦爺?shù)难鄣傻酶鼒A了。

近了，近了，真的是一只通體漆黑的狐予!秦爺心里一陣竊喜。他仔細(xì)一看，真是“炭中黑”!只是，此時的“炭中黑”走得比平時慢。大概是地上有著齊膝的雪，狐子就不如以前那么從容了?！疤恐泻凇弊叩糜行┏粤?，再加上它口中叼著那只雞還在掙扎，就有些趔趔趄趄?？礃幼樱@“炭中黑”是有些老了，有些力不從心了。慢慢地，“炭中黑”一步～步進(jìn)入了秦爺?shù)纳鋼舴秶?。等到近得不能再近的時候，秦爺手中的槍響了，只見“炭中黑”一頭栽倒在地。秦爺走到“炭中黑”跟前時，看見它還睜著眼。他對著“炭中黑”點了兩下頭；“炭中黑”對上秦爺?shù)哪抗猓亻]了眼。秦爺提起狐子時，猛然驚呆了：這只狐子的尾巴真去了一半!看來，黃爺講的故事是真的啊!

秦爺回到黑風(fēng)堡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提著“炭中黑”去了他常去喝酒的小酒館。小酒館里熱氣騰騰，黃爺也在。黃爺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這間小酒館里喝上三兩酒。秦爺提著“炭中黑”一進(jìn)酒館，一下子，滿屋子都被照亮了——酒館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炭中黑”身上。秦爺把“炭中黑”往柜臺上一丟，說：“給我來二兩!”

黃爺過來了，用手翻看了一下狐子，特別注意看了看尾部?？粗粗?，從懷里掏出一段已經(jīng)發(fā)污的尾巴，放到了狐子的尾部

比量，然后說：“是‘炭中黑!是‘炭中黑!小子，你終于把‘炭中黑打著了!你是好樣的!”

這時，酒店外面?zhèn)鱽砹宋诐h黑三的聲音。

“我的身子咋這么疼呢!秦崽，你害死我了呢!”

黑三的喊聲尖利而響亮，像一只鳥一樣，在小酒館的上空飛翔。所有人都把頭轉(zhuǎn)向門口。黑三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沖進(jìn)了酒館。人們就覺得身上一寒，仿佛那是一陣裹著刀子的寒風(fēng)。

酒館里的人都不禁打了個冷顫。秦爺也覺得身上一寒，不禁又看了一眼“炭中黑”?！疤恐泻凇碧稍诠衽_上，只有那夜一樣黑的毛被黑三從門外帶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得一陣飛舞。黑三兩眼直著，雙手指著秦爺，口里吐著白沫。黑三說：“我……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非要打死我?!”

秦爺說：“我是獵人。你活著就是讓我打的。我不打你我怎么叫‘獵人呢?”

黑三說：“你打什么也不能打我，我是這個林子的主宰!”

秦爺哈哈笑了，說：“你不是。我的槍才是!”

黑三也哈哈地笑了，說：“是我自己把自己打死的啊!是我自己把自己打死的啊……”

望著忽哭忽笑的黑三，大家都說：“黑三瘋了啊!黑三瘋了啊……”

這件事過后，秦爺心里也有了疙瘩，他一度有過封槍不再進(jìn)林子的念頭。那之后，他有三個多月沒摸槍，沒往林子里去。很多獵人就說：“我們就是指望著林子吃飯的，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就好比山上的山民、河里的漁民。因為石頭砸傷過腳，因為大風(fēng)打翻過船，山民就不再敲石頭了、漁民就不再打魚了?我們生在這里，這是命，知道嗎?”

獵人們的話很有道理。秦爺想了想：大道理在那兒擺著，千真萬確?？可匠陨剑克运?，我們獵人不打獵打什么?我們打狐子，打黑子，實際上是在干著分內(nèi)的事。這么一想，秦爺心里的疙瘩就解了。再說了，家里幾張嘴等著吃呢，人情世故的份子錢等著拿呢!他是一個獵人，丟了槍，就什么都不是了。他想：等到不愁吃了，他說什么也得把槍封了!

只是，從這之后，秦爺打獵時的“仔不打、母不打”原則之上，又加了一條“精不打”，也就是說：一個林子里只要老成了精的動物，他也不打。他覺得，要是打了，會遭報應(yīng)的。之后的二三十年，秦爺一直遵奉著自己的“三不打”原則，倒也平安無事，只是，他老了，變成了真正的秦爺了。

秦爺五十六歲的那年冬天，非常寒冷。秦爺感覺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那么冷了。而且，那一年的冬天，雪特別多。這樣的時節(jié)，最是打獵的好時候。秦爺沒聽家人的勸告，扛著那桿長槍，又進(jìn)林子了。

一進(jìn)林子，秦爺才發(fā)現(xiàn)，這林子就好像童話世界，地上是厚到膝蓋的雪，樹上都是晶瑩剔透的樹掛。秦爺從沒見過這么美的林子，他覺得，他像是走進(jìn)了一個夢、一個他童年的夢。

秦爺就扛著他的槍，到處看著。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這個林子成了另一個林子——一個他好像從沒到過的地方，很陌生。他心里一驚，暗叫了一聲“不好”。他知道，他迷路了。

在林子里迷路不是一件好事。林子里有很多危險，如果迷路了，就說明原先知道的危險他都記不清了。對獵人來說，這是件很可怕的事。秦爺有些后悔。他想起了出門時老婆拉著他手的情景。老婆是不愿讓他在這樣的雪天出門的，可他執(zhí)意要去，她只好放了他的手。他覺得，世上的一切都是命。他今天在林子里迷路，也是命。他在林子里打死了這么多生靈，林子要他給生靈們一個說法，這是一報還一報，很正常。

林子好像靜止的童話世界。秦爺就在林子里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知道，天黑了三次。秦爺餓了就吃一點帶的干糧，渴了就吃幾口雪。帶的干糧三頓就吃完了，再餓的時候，秦爺就只能多吃幾口雪。天已經(jīng)是第六次黑了。又累又餓的秦爺走著走著，聽見“撲通”一聲，他暗叫了一聲“不好”，之后，就昏了過去。

這是哪里啊，怎么這么多狐子?秦爺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臺子上，四周圍了好幾百只狐子，中間坐著一只雪一樣白的狐子，是“雪里白”。那些狐子說要吃了秦爺，“雪里白”不讓?！把├锇住闭f：

“這是一個真正的獵手，和我捉了一輩子迷藏。當(dāng)然，他一輩子也沒能捉到我。作為對手，我很佩服他，原因就是他的‘三不打。孩子們，要是換了別的獵人，這個林子里的狐類早就絕跡了!可正因為有秦爺在，他不打我們的孩子，不打我們的母親，不打我們的姐妹，我們狐類才能在這個林子里繁衍生息。如今，在這個林子里，相比野豬、兔子、山羊和鹿，我們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绷硪粋€年輕的狐子說：“可他打死了我們的祖爺‘炭中黑。他應(yīng)該為祖爺?shù)置?”“雪里白”說：“孩子，你聽說過有漁民為魚抵命的嗎?他是獵人，他就應(yīng)該來打我們啊!這是我們的宿命啊!”狐子們都不說話了，只是問怎么辦?！把├锇住闭f：“這樣吧!咱們先把他救活再說吧!”然后，它讓狐子都躺在秦爺身邊給他暖身子，還讓一只正在哺乳的狐子把乳汁喂給秦爺喝……

秦爺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軟絨絨的狐皮上。狐皮是那么暖和，那么柔軟。睜開眼仔細(xì)一看，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兩米半深的陷阱里，所幸的是陷阱底下很平坦，沒有刺槍什么的——這是專門捉野豬和黑熊的陷阱。秦爺就躺在狐子堆上，是狐子救了他。這么冷的天，要是沒有狐子暖著他，他早就被凍成冰棍了。秦爺感覺嘴上有奶香，一摸，是乳汁……這時，“雪里白”過來了，看到秦爺醒了，用爪子指了指前方。秦爺看見，前方，有好多狐子正在挖洞……

秦爺從狐子挖好的洞里走出來時，已是一個旭日剛剛東升的早晨。樹上的樹掛沒有了，林子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秦爺仿佛從夢境一下子回到了現(xiàn)實，可看著腳下的陷阱，他知道：這不是夢境，一切都是真的!

回到家的秦爺做了一件讓整個黑風(fēng)堡都意想不到的事：他把他的家伙——那桿他花了十塊大洋打造的獵槍——一下子搗進(jìn)了黑三的鐵匠爐里……

看著漸漸在爐中彎成問號的獵槍，黑三臉上露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而秦爺?shù)哪樕希瑓s流下了兩行熱熱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