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
近來,我是越來越惶恐了。
這世界——這暫且花紅葉綠、天藍風輕、川流不息的世界——雖然每天還被我們貪婪地享用著,偶爾用于無聊書寫或嚴肅政治,但難道沒人發(fā)現(xiàn)危險目漸逼近嗎?混賬主張及野蠻折騰姑且擱置一邊,最關鍵的是,承載著我們的愛和生生不息外加打鬧游戲的地球,終于不甘被漠視、被踐踏,再也不愿被粗暴遮蔽、永遠處于沉睡狀態(tài),有了隱隱的蠢蠢欲動;特別是2010年前后,在這個所有地球人都在狂叫“進入××時代”的自欺欺人的節(jié)點上,我們終于聽到了來自地層深處的意見,感覺了另一種意識的存在和不滿。地震,地震,還是地震。房屋倒塌道路被毀,血流成河生命熄滅。我們還有多少善良和精力可以應對此起彼伏的空前援助?六級、七級、八級,變魔術似地交替著來。人為人忙不得不變成人為地忙。地要生事,又奈它何?況且,地球的抗議還不僅僅止于此。冰島死了幾百年的火山,再次以肆無忌憚的立場發(fā)表了自己的巖漿宣言。人偉大又如何?飛機穿越得了大氣層,卻穿越不了那沖天濃煙及鋪天蓋地的火山灰。航班停飛。叱咤風云的政要們,就算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對不起,在火山灰面前、在地動山噴的嚴酷事實面前,還是老老實實地涂改自己的權威和行程吧!去看看《亞特蘭蒂斯》,那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
金融危機,那是人的賭博;核競賽,那是人的罪孽;偽劣遍地,那是人的良心遭狗吃了??傻厍蚍e累了那么多情緒,怕是到了難以恒定的地步。
有時我想,慢條斯理地想,或突然抽搐般地猛想:我們這個世界,我們這些被統(tǒng)一稱謂的“地球人”,從開始到現(xiàn)在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從我們腳下的地球又感知了些什么?我們眼睛總是向上向上再向上——山高大峻拔又有什么了不起!作為一個大寫的人,一搗鼓就攀登了上去,還美其名曰:“超越!”諸如此類淺薄的得意和無對手的勝利感真的是幼稚得可愛。云在上,人還要再在上。人是多么喜歡向上那種心曠神怡的造型啊!舞者舞到最后,總忘不了將手指斜斜向上,眼睛也隨之穿破萬千煙云、發(fā)出萬丈光芒。據說向上能產生強烈的美學刺激,使人心有燦爛感,掃陰霾,祛涼寒,滋陰補腎,固本清源。難怪平視反倒成了遭遺忘的境界。有人說:這世界紅眼病最可惡!我看不見得。有眼睛只會上翻的病可惡嗎?超不過吧!眼睛上翻的人即使“啪嗒”一聲摔了跟頭,都不會認為自己眼神投射方向有錯。錯就錯在老天有眼無珠。老天有錯人無錯,這是多么經典的開脫和精神安慰!從古至今,不知多少人在這種理論武裝的麻醉下,悄悄謝幕人生。
但我裝怪。
學識不多想法多。脖子短了就不思上進,不怎么習慣往上望,更不敢像魯迅形容那樣自己扯自己的頭發(fā),說是離開了地球,堪比地球高一個層次。我總是心太軟,怕踩虛了腳,一生最愛低頭做事,連平視那種理直氣壯都不敢隨便養(yǎng)成。還別說,這讓我時不時品嘗出喜滋滋的味道。別人趾高氣揚我不煩不惱:有什么嘛!這世界實在是需要有些人處于亢奮的蹦極狀態(tài),不然會太過安靜平庸。過象群與過蟻軍同樣是過,滿栽滿插與一地荒蕪同樣是景。我喜歡“大珠小珠落玉盤”那種瓷質,也喜歡有人嘈嘈雜雜添亂。多美!整個七音八曲鳥語人言,黃鐘與瓦釜共鳴。鳳凰叫得,那雞、鴨又怎不應該有自己的長哼短鳴呢?江河奔騰占聲為王,溪流躲閃羞怯為美,難得彈奏一滴兩滴。田要喧嘩,不一定就不允許土保持緘默。苗拔節(jié)而盈盈自語,根鉆土偏來點“呼呼”“吭哧”。我是個多么理解世界、多么理解存在、多么理解每一個細節(jié)的人吶!
看,說漏了嘴!我這樣常年悶聲裝憨的人,雖已到了長不高的年齡,還一不小心就稀里糊涂地拔高了自己。真的,我真還有過不加克制復制自己的一閃念,總盼望著有那么一天把自己放在這里那里。
可這里那里又是哪里?
看見鳥飛我就會想:那是鳥嗎?分明是地上行走的龍。恐龍變鳥得到了無數(shù)生物學家的肯定。我也肯定。但我是無原則地肯定,鸚鵡學舌般肯定。我不肯定又怎樣?問:見過真恐龍嗎?沒。再問:見識過龍變鳥的過程嗎?同樣沒。趕緊趕慢,等到我降臨人世,很多歷史都毫不留情地翻了一篇又一篇,很多進化都既成事實。我見到的只能是結果,或半結半果。于是就心安理得,就莫名其妙地承認了什么叫做“知識”。
我對龍的迷戀完全源于中式思維。不知怎的,那么老實巴交的中國人,偏要生造出從未曾有過的龍。史書上倒是有“葉公好龍”之說,但我揣想,龍不應該是葉公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把中國第一個皇帝稱為“真龍?zhí)熳印钡娜耸钦l?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自然會有人去接茬的。太悠閑的中國人既然喜歡圍觀,喜歡打瞌睡曬太陽,就不可能不去鉆牛角尖。鉆就鉆唄,說不定又鉆出個什么思想基礎、理論體系或學會,那豈不又豐富了我們的生活?
好事啊!
但凡中國人做事,沒有不好的理由。
誰叫我們的祖先那么機靈,把蛇、馬、鹿、魚、鷹等輕輕一組合,就成了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神奇物種,而且還是圣物。天地之大,龍幾乎無所不能。誰能如此?唯皇帝而已。
要不是挖出了史前龐然物種,我還真以為中國人信口雌黃慣了,愛說無根無據的話。事實證明,中國人的腦子有點好使,隨便莫名其妙想象的,都有事實去銜接。
你說奇怪不奇怪:那么久遠的物種,皮爛了,肉爛了,骨卻可以頑固到底變成化石,等待猴年馬月被認可。我以為世間所有的等待都不及化石的等待。須知,恐龍化成石的時候,人還沒被誰想象出來。東方專造人的女媧如一團行云流水,西方的上帝同樣無影無蹤?,F(xiàn)在說起來,地球曾遭遇重大涂改——生命全無,大地一遍死寂,日子沒有刻度,太陽懶洋洋傻照。我不知那個時候其他星球的高級動物對地球進行過探測沒,是不是也發(fā)射了什么飛船??偠灾?,那段空白,被后來了很多年的人計算出來,用了個“億”做數(shù)詞。想想不夠精確,再在后面綴上個“萬”字。
多艱難曲折的歷史演繹,搞得我們一頭霧水。我們大腦中那些智慧的溝壑,也常常被折磨得疼痛萬分。有時我冒了火,直截了當?shù)卣f:歷史有屁的用,計算它作甚!誰知你的計算是不是真的計算?況且,這世界有沒有過真計算還很難說。所有的歷史,都是人的推斷史。嘿嘿,推斷!這漫無邊際的腦袋打仗之事,誰來標個厘是厘、米是米的尺度?在這一點上,我傻傻地怪過祖宗先人,你們憑什么不和地球同年同月生,要遲到那么多年?
恐龍占先是不爭的事實??铸堃郧斑€有沒有這龍那龍,恐怕現(xiàn)在的人委實虛造不出來。龍去人來,這應該是地球上最隆重、最盛大、最莊嚴的輪回。輪回這玩意兒怪,你要不相信它,它就不相信你。大輪回,小輪回,我不知地球上究竟要派生多少輪回。實不相瞞,我以前對輪回嗤
之以鼻,現(xiàn)在卻信了。說起來輪回是件極其夸張的事,實際操作起來要大開殺戒、生靈涂炭、哀鴻遍地。那是多么悲壯!我祈禱輪回,可心常犯咯噔,的的確確害怕突然一下連眼皮都來不及閉就遭遇了它。
還是活著好,存在著好。
問:存在是什么?
答:存在就是存在。沒那么多內涵,也構不成主義,更構不成定義和概念。我們的任何解釋和延伸都是蒼白的,毫無必要的。因為我們最終耗不過存在。
關鍵是,我存在嗎?
想了想,我確實存在著。
而我總是免不了要對自己存在的真實性表示質疑,或是對存在態(tài)勢中那一瞬一瞬的渺小感到敏感。我不渺小誰渺小?站起來不及樹高,蹲下去就一個點,躺下更是一根條。沙是渺小的。我只比沙略多點分量,略大點個頭,但并不說明我不渺小。渺小從來不以個頭斤兩論。
鳥也小,但鳥的前世有多么威武龐大的軀殼。所以,每當我渺小加自卑到極致,就突然觸底反彈,來一句:誰知我前世怎樣?哼!要不是輪回,恐怕誰怕誰還沒個定準。今天我如此這般,就算你把我怎怎怎了,來世保不準我也把你怎怎怎。自個兒自言自語,真不失一劑靈丹妙藥。
感謝失眠拯救了我,讓我有了非常非常深邃的空間作漫無邊際的填充。
很累。但我確實很需要。這種填充,讓我感覺很愜意。
因為我越來越屬于自己。世界之大,不容我細觀慢查。還是說點真心話跟自己聽吧,那才有意思呢!
其實我早就有很多很多話,憋在心里,只想說給自己聽。
真的,遠遠近近左左右右地看了、知曉了,便以為有資格品頭論足來點脫口秀之類的了。實則不然。話到嘴邊才發(fā)覺,話是這世上最精深最神秘的珍寶。能說話,并不等于會說話,會說話也并不等于能把話說好。
想說話與他人聽,從來都是無可厚非的。問題在于,他人不一定要聽。為什么要聽?沒聽我話的人多著哩,又怎了?人家一個個好好的。人家有人家的話。不就是唾沫飛濺,口若懸河,讓我在旁邊一時呆若木雞嗎?這有什么不好?看人家那張嘴加油添醋、節(jié)外生枝、把黑說成白、把自說成黑、指鹿為馬、牽著大家鼻子轉,我靜觀其變就行了。然后拱拱手:
“你厲害!相敬如何?”
冷靜一看,我等還不在少數(shù)。會說的,是大量不會說的人陪襯出來的。所以,我多數(shù)時候選擇不參與、不同流于七嘴八舌,把我的一嘴一舌看得無比重要。其實自言自語又何嘗不可?啞說是我的又一大發(fā)明:心里嘀咕,表情略有顯露;或者,干脆連表情都吝嗇了,不讓誰看出來。活到這把歲數(shù),就捍衛(wèi)這點自己最后也是最高的話語權吧i
立在什么都不派生的泥土堆前說話,那才叫“絕”。
枉活了那么多年,直到此時我才恍然大悟:知我者,泥土也。
你以為泥土就是泥土?錯!大錯而特錯!
是的,凡眼看,泥是泥土是土。我自然仍處在凡眼階段,但自從有了前面提及的、自我意識的提升,泥就不再是單純的泥了。每一粒泥在我看來都是生命的濃縮或生命的異變。什么生命不鉆進泥里?泥對任何生命都照收不誤,從不挑剔,拒絕議論,排除職稱職位。圣賢巨擘也罷,達官貴人、黎民百姓也罷,只要你鉆進去了,一律平等,其色不變,其質同等。多公平而緘默的世界!
世間最高境界可能就是將來由泥一統(tǒng)天下,我想。
好了,我們還是恭恭敬敬立在泥土堆面前吧!
注意,我此刻說的“泥土堆”,最好是剛被切割、為修路硬鑿下的山的一角。泥色原始,流沙飛石,或者說,泥被擠壓的痕跡還呈一層層硬化態(tài)。去那兒深吸口氣試試,突然之間能吐出個什么詞?反正,我看著看著就有顫栗感,看著看著就百感交集。
各種各樣的命都藏在那里,還有什么可說的?
世界這命那命,我們還是把自己的命或我們大家的命看得天大地大。我們常說的尊重生命,其實只指尊重人的生命。“保護動物”只是說說而已。就連我們人的命,在某些特定背景下,都可以隨便草菅,何況動物乎。人從猴進化至此、至將來、至永遠,能把尊重人、尊重每個人的生命權利這件事辦好,就相當相當不錯了。但難。
人這東西怪!來到世間第一學會的本領就是整人,第二學會的本領就是整地球。想想看,兩樣都整了,這世界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整完就完。這是我給人類的特別批示。不信,等著瞧!
老老實實做個人應該說不算苛求。問題是:什么是老實?循規(guī)蹈矩嗎?不,所有的人都會搖頭。如果我們的祖先天生就是老實派,還會有今天的直立行走?我們吃肉就是對吃桃的極點反叛。挑戰(zhàn)極限讓我們嘗到不少甜頭,怎肯輕易放棄?我們在斗來斗去中得到了太多的實惠和精神滿足?!安幌氘攲④姷氖勘筒皇莻€好士兵”,這是其中的一個經典注腳?!疤焐也谋赜杏谩?,這也算是個久遠的經典注腳。這樣著名的注腳太多太多,你說人怎會少得了驛動之心?
動吧動吧!就連地球都沒停止過動。動生日,日生月,月生年。歲月之河就這樣潺潺綿綿。
書上說:聰明人只管眼前,不提后話。有道理。至少有點小道理。聰明的人一批批一代代往上順藤摸瓜。中國可摸到三皇五帝,起根根發(fā)芽芽,好像個個都了不得,有血有肉,道理講了一大堆,弟子帶了一長串,可后來呢?哪兒去了?佛說:上天了。我觀藍天白云,常常清潔如洗,哪有人影憧憧?即便飛臨萬米高空,上望無邊無際,下瞰云海翻滾,哪兒是哪兒?說實話,我在飛機上時,對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從沒上過天,怎就把天上的云幻想得那么逼真?那些騰云駕霧的神仙,是不是就是我們今天的高空游客?我們再“神仙”,可最終還得回到地上。
地才是人的安棲之處。
我老是想:人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呱呱墜地”一詞。是想表明一個新人從此問世;還是想表明,既然是個獨立的人,就該有自己的聲音?當然更重要的是潑辣宣稱:人和地應該有非常密切的關系!雖然這時的人,尚不能下地;但他的腳,就是長來干那事的。歷史學家說:手腳分工是人和猿的重要區(qū)別。牛頓則把這事更濃縮——一個“萬有引力”便解決問題。誰沒好奇心?誰沒奢望過離地三尺?鳥展翅,果爬枝,藤攀巖,人把金屬改造成飛機……但凡是地球上承認的、存在的,不管離地多高,最后都要回歸。連那么高高在上的空間站,爆成碎片后,絕大部分也要飄飄而下。除非……實際上沒有除非。
地就是地。地球的地。
地,地球,泥土。這三者,我是既懂又不懂。
我一生最想不通的問題就是:為什么我們腳下——腳下的腳下——是熊熊翻滾的巖漿?這地底的熱能從何而來?自帶的?積累的?那么多年,那么持續(xù)的沸點,怎么就幾乎一直在薄薄的地殼面前循規(guī)蹈矩?雖然它也曾沖破薄弱環(huán)節(jié),但出來虛張聲勢了那么一兩下,最后又總是乖乖接受封閉、遵守游戲規(guī)則、認可
既定事實。是誰指揮了這內熱外冷相對平衡的一切?其他星球也是這樣構造的么?說宇宙是個謎,倒不如說地球本身就秘而不宣。
巖漿,地殼,自然。這又是高度機智的另類三組合。從最灼燙的地殼邊緣到最挺拔的地表,我們認真地去感知過那個層面的承受和堅韌嗎?人類所謂的“厚度”在如此積淀面前,還奢談什么意義!我們永遠只能是地球忽略不計且盡可能原諒原諒再原諒的物種。當我們忙不迭地鉆孔尋找礦藏的時候,當我們拼命抽取地下水的時候,當我們殫精竭慮實驗核武器的時候,我們知道什么是地球的傷痛嗎?我們只聽見了自己累壞了的呻吟,為倒下的同類鞠躬,掉下悲傷的眼淚。而這一切,地球基本上漠視不見。
地球就是地球。
敬重地球是我永遠的使命。沒有這顆不計前嫌、忠于職守且樂此不疲旋轉著的地球,我們所有的故事都不可能發(fā)生。雖然窮其一生,我都不能為它做點什么,可起碼,我開始懂得處處維護它,或者,開始試圖理解它。
親近地球是需要心智的。只有內心寧靜,才能稍微靠近這一目標。喚起我這方面覺醒的原因,是我去了成都附近的三星堆。去之前,有人提醒我說:盡管那兒稀世珍寶數(shù)不勝數(shù),讓人眼花繚亂,可別忘了看那個歲月剖面。當時我就一愣:世上竟有這?
還別說,真有。真的可以有。理論上歲月是虛無的,看不見摸不著也挽不回;但在現(xiàn)實中,并不需太過刻意和用心,什么樣的歲月都可以見證與面對,甚至被解讀。那就是:拋盡雜念,勇敢面對泥土。不管是哪個角落的泥土,也不管是呈什么狀態(tài)的泥土,所有不敢想象的經年累月的故事和非故事,都匿在其中,就看你有無那種冷靜的鑒賞力和穿透力。歲月低下了頭,細化,泥化,失語,并不等于歲月就不存在。試想:樓蘭可沙埋,敦煌遭沙襲……還有多少不被我們所知的亭臺樓閣、國都城池、王侯將相在風沙泥土之下不哼不哈,斂了鋒芒,褪盡輝煌,蟄伏著,層次著,固執(zhí)著又骨骼著?誰掀得翻所有的歲月覆蓋?你?我?他?問遍所有的盜墓賊、國家文物考察隊,提問對象甚至包括地球本身那種恐怖無比的海陸變遷和世界大洗牌。
答案絕對一致:夢吧!
歲月一經深埋,誰都束手無策。能窺只言片語,就是相當有福分了。當然,其中并不排除有錯碼、亂碼。
以前我對站在巨人之上理解不深,心想:怎站?雜技呀?現(xiàn)在好像明白了:誰腳下沒巨人?幾百年前、上千年前乃至幾千年前,一直往前推,誰敢說就沒有哪朝哪代的偉人從你站立的地方走過?地球就這點山這點水,而地球上不只這點人。重復,重復,絕對的重復。
我對農人又有了新認識:他們才是泥土最信得過的守衛(wèi)者和監(jiān)護人。汗,如數(shù)上交:力,如數(shù)上交;皺紋、膚色,甚至拉出的屎尿,該交的,一絲一毫不保留;最后,還要倒在泥土上,心甘情愿把根留住,任其深入。別看我現(xiàn)在住城里,泥土情結也不輕。泥并非不言不語。真的,每一粒泥土都有一種聲音——真實的,加了一點工的,隱蔽的,非正式的,圖謀的,發(fā)自內心的,雄壯的,輕柔的,呢喃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聽著聽著就入了迷,聽著聽著就豁然開朗。小說是怎樣誕生的?據說就是泥的聲音聽多了,才思泉涌。
泥之聲啊!人間大戲,一出出,一幕幕,就這樣讓你抑揚頓挫了。
而泥反饋的又是什么呢?稚嫩、嬌小、純粹、清亮、悠遠、堅毅、粗獷、沉穩(wěn)……五味雜陳,應有盡有,不管從什么角度理解都言之有理。草啊水啊鳥啊蟲啊樹啊山啊獸啊人啊,無論是無窮大還是無窮小,都成了它的愛物。
在我看來,三尺泥土,便可把世間一切搞定。再深挖,煤挖盡了好不好?石油抽干了好不好?金、銀、銅、鐵等金屬開采完了好不好?何時才有個了結?嗚呼,我已不想多說。
有天兒子突然問:老爸,高速路起來了,老路又廢了,遭殃的仍然是田土,怪可惜的。我一聽這話就揪心。天啦!父話兒說,這恰恰是我多年的心結,我做這方面的杞人已不是數(shù)日。每每目睹光天化日之下被廢棄的老路那種孤獨、殘廢,心就亂跳。良田吶!關系入口之糧、精神之饑,怎隨便浪費得?可后來我終于明白,世上從沒荒棄之說?;氖彽昧?風吹來,雨下來,陽光一照,花花草草就蓬勃得可愛。蟲跳,鳥鳴,不絕有時。
有時我就想,地球最早的模樣應該是啥樣?似月球?冷冰冰,變化無窮,到處坑坑洼洼,堅硬如刀?是誰把這一切消磨殆盡,磨石成沙,堆沙成泥,讓種子找到子宮,讓地球找到腳印?是歲月啊!
也不知誰造出了“歲月”這個詞。真正的言簡意賅。一詞囊天下,罩乾坤,霸萬物,如霹雷閃電狂風暴雨。而歲月又是什么?
我說,歲月就是泥土!
電影《2012》里,世界末日來臨:山崩海嘯,火山爆發(fā),地震頻頻,板塊移位??婶[到最后,水歸水,山歸山,地歸地,一切相安無事。人可以沒有,文化文明也可以沒有,但泥土不可以沒有?!盁o邊落木蕭蕭下”,皆為“零落成泥碾作塵”。
放縱吧!踐踏吧!多少人和事都加緊了去泥土報到的步伐,從起點再回到起點。
可地球還是這個地球,泥土永遠是泥土。它的偉大就在于:接收,接收,再接收;然后,一切都當沒發(fā)生過。
我們進化得太過生猛。
正因為此,從此我對泥土堆,哦不,對剖面的山,多了份細心。這條紋線該不是隋朝的吧?那個呢?是戰(zhàn)國?史前?白堊以遠?以至于我在后來寫恐龍的詩里,不得不寫出句:
“遠古不遠,就在腳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