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作品
阿霞(節(jié)選)
爸是鐵下心來要我鍛煉,所以每天要求我一早騎著單車去上班。按理我們家在城北,坐車去市中心是方便的。不過我算懂得爸的良苦用心,就老老實實地照做。
第一天可能是沒計算好時間,狠狠地遲了一到。打了卡,我也沒在意。楊經(jīng)理看著我笑笑,沒說什么。目光所及之處,好像人人都在忙碌,有條有理。一下子,我又好像成了局外人。我走到更衣室換衣服,到了門口,一個人影斜插出來,堵住去路。我一看,是昨天的那個圓圓臉的小姑娘。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臂,說:“跟我走?!蔽乙粫r懵懂得很,就跟著她走。走到楊經(jīng)理跟前,就聽見她說:“經(jīng)理,他遲到這么久,你怎么不罵他?。俊?/p>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她,她臉紅得有些腫脹起來,似乎憤怒得很。再看看楊經(jīng)理,臉上尷尬著,卻又對我笑,嘴動了動,終于說出話來,卻是沖著那小姑娘的:“發(fā)神經(jīng)啊,阿霞?沒看我忙么,干活去?!卑⑾继蛄颂蜃齑?,挪了幾步,卻又折回來:“我們遲到你都罵,為什么你不罵他?”楊經(jīng)理正在給客人落單,這回真的不耐煩了,聲音粗了起來:“二百五,我罵他,有人就要罵我,你拎不清啊。”
阿霞終于走了,我還莫名其妙著。定了定神,終于去更衣室換衣服。一出來,楊經(jīng)理把我叫到一邊:“剛才的事,別跟你爸說哦。”我答應(yīng)著,聽到楊經(jīng)理說:“這個阿霞,缺根筋,總要給我惹禍的。”
我一上午的工作無非是擦擦桌子,幫客人落落單。我看其他的服務(wù)生兩只手端著四五只盤子樓上樓下地跑,好像挺有成就感,就對經(jīng)理說我也要做。經(jīng)理說:“你剛來做不來的。要練好久。阿霞來半年了,都端不了的。”
忙完中午的飯時,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吃得很安靜,凝重得過分了。吃著吃著,工友們總歸對我有些好奇,就開始問這問那。我就耐下心來答,正經(jīng)八百地。大家就都說,毛果這個大學(xué)生,還真是個好脾氣的人。他們說話的時候,阿霞就直直地看著我。她的眼睛真是大,目光卻是渙散的,表情就有些茫然,好像時刻走著神。雖說是這樣,我終于也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這時候突然聽見她大聲地說:“他遲到,經(jīng)理肯定不會扣他工資的?!?/p>
她聲音這樣大,斬釘截鐵,似乎刻意夸張了自己的郊縣口音。我心里又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覺,很無助似的。這種感覺十分奇異,好像某些游戲規(guī)則被打破了,讓我的雙腳突然踩了個空。
我抬起頭,看著工友們。大家對她的話并不在意。有個叫瑞姐的,冷笑了一下,開始低下頭去剔指甲。其他人只是沉默而已。氣氛一時有些生硬,但也沒有誰的臉上有了看熱鬧的人通常具備的饒有興味的神色。
這時候大廚王叔站起來,說:“干活了,干活了?!蔽乙哺酒饋恚瑓s看到阿霞空洞的目光仍舊一路逼視著我。王叔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我們霞子厲害吧,哈哈哈?!?/p>
我這才覺出阿霞在這個群體中,是個異數(shù)。很不尋常的,是她自己的行為和別人對她的態(tài)度。這原本是個很世俗的群體,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為它增加了一些考驗的力度。而被考驗的,是我。
回到家,我無意說到了阿霞的事情。媽說:“???老姚店里還有這樣的人?鄉(xiāng)下來的吧?這么沒教養(yǎng)。毛羽,要不要跟老姚說一聲?。俊?/p>
我突然想起來什么:“不,什么也不要跟姚伯伯說,你們說,我就不去了?!?/p>
他的名片
葛亮,原籍南京,現(xiàn)居香港。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說集《七聲》《謎鴉》《相忘江湖的魚》,文化隨筆《繪色》等。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獎、首屆香港書獎、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xué)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dāng)代小說家書系”“21世紀中國文學(xué)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臺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亞洲周刊》2009年全球華人十大小說”獎,作者也是這一獎項迄今為止最年輕的獲獎人。
名家評論
這個作品對一般政治和道德立場的超越性在于,它昭示了一個人對藝術(shù)的忠誠,對任何生命律動的尊崇和敬畏﹐對觀察、描寫以及小說美學(xué)的忘我投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葛亮是這個時代感覺僵死癥的療治者之一。
(韓少功)
朱雀(節(jié)選)
他本無意于這一切了。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只因為有了她﹐這無窮盡的陌生才對他打開了一個缺口﹐施舍似的。
他是個有尊嚴的人﹐可站在這堂堂皇皇的孔廟跟前﹐還是有了受寵若驚的表情。那匾上寫著“天下文樞”,牌坊是新立的﹐灑金的字。字體雖然是莊重的﹐但還是顯得有些輕和薄,像是那廟門前新生的胡須。但就是這樣﹐他還是被鎮(zhèn)住了。
他茫茫然地聽說了夫子廟這個地方﹐當(dāng)時他在英倫北部那個叫格拉斯哥的城市,是個地形散漫的城﹐卻養(yǎng)就了他中規(guī)中矩的性格。那里民風(fēng)淳厚﹐舉世聞名的大方格裙子是個佐證。厚得發(fā)硬的呢子﹐穿在身上其實是有些累贅的﹐似乎并沒有人想起去改良過。穿時要打上至少25道褶子﹐必須是單數(shù)的﹐這也是約定俗成﹐無人非議。然而外地的人們關(guān)心的卻是這裙子附麗的訊息﹐他不止一次被人問起他們蘇格蘭的男人穿這裙子時﹐里面到底有沒有底褲。他就會臉紅﹐仿佛這習(xí)氣的形成都是他的罪過。在這城里﹐他聽著風(fēng)笛長大﹐這樂器的聲音尖利而粗糙﹐總讓人和思鄉(xiāng)病聯(lián)系在一起。而他長著黑頭發(fā)﹐眼睛也是黑的﹐他對這城市的感情就若隱若現(xiàn)。這里面有些自知之明的成分﹐他明白﹐他并不真正屬于這里。和那些金發(fā)碧眼的孩子不同﹐他和這城市有著血脈的隔閡﹐他對它的親近過了﹐就有了矯揉造作的嫌疑。
有一天﹐父親對他展開了一張地圖﹐指著一塊紅色的疆土﹐說是他祖父的出生地。這國家讓他陌生﹐因為它的疆界蜿蜿蜒蜒﹐無規(guī)則而漫長的海岸線讓年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復(fù)雜的東西總是更文明﹐就像是大腦溝回多些的人總是更聰明。他父親指著海岸線邊上的一個小點﹐說﹐這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南京。
后來到他大學(xué)讀了一半﹐學(xué)校里實行了與國外高校的學(xué)生交換計劃。他就填了地處南京的著名大學(xué)。倒不見得完全是尋根的需要﹐這大學(xué)的物理專業(yè)在國際上是有聲望的﹐和他的所學(xué)也相關(guān)。不過這也無法為他看似尋根的舉動找一個充分的借口﹐或許和尋根互為借口。在出發(fā)之前﹐他用功地做了準備工作﹐學(xué)了一個學(xué)期的漢語﹐又翻看一些有關(guān)南京的資料。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一張英國人繪成的明朝地圖。那時的南京﹐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城﹐不似中國以往的舊都﹐有體面莊嚴的方形外城﹐而是輪廓不規(guī)矩得很﹐卻又奇異地閎闊。這局面其實是一個皇帝迷信的結(jié)果。然而到了下一個朝代﹐外城卻被打破了﹐這界線有些地方殘了﹐有些更是不受拘束地溢了出來。后來他很得意自己的直覺﹐這城市號稱龍盤虎踞﹐其實骨子里有些信馬由韁﹐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氣一脈相傳下來的。
他也預(yù)習(xí)了有關(guān)這個城市的文學(xué)﹐聽說了文言文的深奧可畏﹐他就找了白話文來讀﹐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姓朱的作家寫的一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后來又讀到了姓俞的作家寫的一篇﹐同題異筆﹐說的都是這條河流的好處。
到了南京的第一天﹐他就要去看這條河。然而竟一時忘記了河的名字﹐就對接待他的中國大學(xué)生說﹐他要去看這個城市最著名的River。叫小韓的大學(xué)生是個很熱心的人﹐帶著他就上了一輛巴士。下了車﹐他們站在了很大而陳舊的鐵架橋上。橋頭是一座漢白玉的雕像﹐好像是三個身份不同的人﹐擺出很革命的姿態(tài)。他往橋下張望﹐底下是有些泛黃的滔滔的水。他頓悟了﹐說NO﹐這是揚子江﹐我要去的是另一條河。小韓想了一下說:“你是說秦淮河吧?那我們?nèi)シ蜃訌R?!?/p>
他這就聽說了夫子廟這個地方。
【名家評論】
葛亮選擇“朱雀”作為他敘述南京的書名,顯然著眼這座城市神秘的淵源和歷史滄桑。
然而《朱雀》又是一本年輕的書。他寫《朱雀》不僅摩挲千百年來的南京記憶,更有意還原記憶之下的青春底色。小說橫跨20世紀三個世代,但葛亮要凸顯的是每個時代里的南京兒女如何憑著他們的熱情浪漫,直面歷史橫逆,甚至死而后已。神鳥朱雀是他們的本命,身覆火焰,終生不熄。
(王德威)
他的技巧
如果真要去總結(jié)葛亮的寫作技巧的話,那么有這么幾個關(guān)鍵詞:
1.情感真實。在葛亮的很多作品中,我們都能感覺到他隱匿于情節(jié)之外的情感真實。他的小說告訴你,情節(jié)是假的,細節(jié)是可以鋪陳的,但它們依然具備了某種真實的動人心弦的力量。也許阿霞他們的生活不是你所經(jīng)歷過的,但是他們所遭遇的那些情感,所要面對的那些悲喜卻是你生活中也曾經(jīng)遇到過的,他們的情感是每個讀者可以一回首就觸碰到的。從他的作品中,我們讀出了“這個時代中的我們的一部分自己”。
2.古典美學(xué)。葛亮的語言都有著中國古典美學(xué)的“節(jié)制”與“白描”之美。他的古典就像南京城那“溫潤的表皮”,來自堅硬生活的世俗的蠻荒感在底下暗潮洶涌,不經(jīng)意中被放縱出來,中和了傳統(tǒng)古典寫法的不溫不火的節(jié)奏,使小說在淡定中獲得了張弛的力量。
3.暖意。閱讀葛亮的作品,我們總能感覺到一種溫暖之感。而暖意,是葛亮的一種手勢,而且是來自于世俗的、日常生活的溫暖,這使得他成為了他,一個有溫度的敘事者。
他們說他
葛亮是具有超人稟賦和良好訓(xùn)練的青年才俊,《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靈魂拷問的新型小說。他像寫自家的家園一樣寫出了一個他的南京,他像寫自己的親朋一樣寫出了眾多的人物。
——著名作家莫言
葛亮是非常敏銳而細膩的作家,有宏大的敘事企圖,且文字干凈冷雋,往往能夠利用白描推動內(nèi)在的敘事情節(jié),這是相當(dāng)難能可貴的技術(shù)。
——著名作家張大春
葛亮的故事里沒有歷史的笨重感,也沒有走火入魔的實驗手法,他以一條清亮嗓音,30歲不到的年齡,別辟蹊徑,重新回歸說故事的趣味。
——臺灣知名評論家張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