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最佳姿勢不是在課桌前,而是枕上。能有資格躺在自己身邊的,不能不是密友。自己能不拘禮儀躺著相會的,也是密友,無拘無束的,平平等等的,心心相印的。推想開去,放在床頭而不嫌的,必是人們心愛的物件。煙民將香煙放于枕邊,匪徒將手槍置于枕下。盡管書刊既不能防身,也抽它不著,愛書的人依然不棄不嫌,朝夕為伴,猶如永恒的蜜月。
在我眼中,能躺著看的書方是好書。由此推想,我是在為自己躺著找個借口,以免無所事事,枉自譴責,身心分裂。
人的生命過于短暫。人的目力不遠,聽力不深,舌頭不長。人的欲望無限。感謝書中的天地,延伸了人的感官,時間與空間頓時化做眼前的小小的平面。再說,書中另成一個世界。那是多少代人的白日的夢境,拱手交出,與平輩及后世子孫共賞。在這樣的事實前,人只能是無力的,唯有用躺臥來表達自己最深切的讀書心得。
是啊,我們躺下了,我們也就成了古人,我們才有資格和古人說短論長,我們才能占有和奉獻;我們躺下了,才最少意識到衣服的存在。我們和自己的身子組合成一個整體。我們能最充分地體驗到“我”。一切都很放松,都在待命,任何撫慰和入侵都歷歷在目。
害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當我們在躺臥中度過自己的多半人生,當我們以讀書取代自己的多半思想,我們就雖生猶死了。雖然人的自利本性教我們自得其趣,可是卻與生命的要求違背了。沒有交替,沒有陰陽,沒有互補,沒有行動對思慮的解毒過程。承載我們的床只是小舟,書卻不是鐵錨。讀書人是無力的。書中的有力的人物只在書中有力。那種假想使我們以為自己也有力起來,有力過了,可是,肌肉日漸萎縮。
讀書是一種生活方式,卻不是生命的方式。
因此,對書的詛咒歷來也是空前的。問題的根本不在于個別的壞書,而是這種生活方式。書迷是為讀書而讀書。讀書的生活,除了生產(chǎn)酒后飯余的談資,并不生產(chǎn)書。人類容不得這樣的純粹的消費者。
當我面對書屋墻上的那幾千冊圖書時,感覺很復雜。不用說,我是它們的主人,但我又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主人。即使一本最拙劣的書,也不被人從精神上完全占有,無論用什么體位來閱讀。我很想以一個“讀者”的身份了此一生,然而又必須當一名“作者”。沒有“作”是“讀”不成的,人不能餓著讀書。
我愛好書。當你將身子放平,帶著思想的欲望和摩挲書頁的快感與好書共享你生命中的時間時,你將無意追尋任何意義和見識,你只有一份過后才能體味的愉快。
(節(jié)選自《陳村文集》,有刪節(jié))
陳村:中國當代作家,原名楊遺華,上海人。著有長篇小說《鮮花》和《陳村文集》(四卷)小說集《走通大渡河》《藍旗》《少男少女一共七個》《屋頂上的腳步》,散文集《孔子》《小說老子》《今夜的孤獨》《百年留守》《生活風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