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
歲末年初,人們最易對光陰發(fā)出種種感嘆?;厥走^往,我們會驚異于時光流逝之快;展望來年,又常常發(fā)出必定珍惜時光的誓言。只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樣的嘆息與誓言總是似曾相識。我們可以找出一千條理由將今天的事留到明天,我們同樣也可以在希望中把夢愈做愈圓。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然而,以下三位作家更將時光看做一部哲理啟示錄和一首人生奮進曲。在他們筆下,時光如同一把無情的雕刻刀,在漫長的歲月里你可以讓它爬滿綠銹,更能用它雕刻出華彩流溢的壯美人生。
光 陰文\陸蠡
我曾經(jīng)想過,如若人們開始愛惜光陰,那么他的生命的積儲是有—部分耗蝕的了。年青人往往不知珍惜光陰,猶如擁資巨萬的富家子,他可以任意揮霍他的錢財,等到黃金垂盡便吝嗇起來,而懊悔從前的浪費了。
我平素不大喜愛表和鐘這一類東西。它們金屬的利齒窸窸窣窣地將光陰嚙食,而金屬的手表滴滴答答地將時間一分一秒地數(shù)給我。當我還有豐余的生命留在后面,在時光的賬頁上我還有可觀的儲存,我會像一個守財奴,斤斤計較寸金和寸陰的市價么?偶然我抬頭望到壁上的日歷,那種紅字和黑字相間的紙頁把光陰劃分成今天和明天。誰說動物中人是最聰明的?他們把連續(xù)的時間分成均勻的章節(jié),費許多精神去較量它們的短長。最初他們用粗拙的工具刻畫在樹皮上代表晝夜,現(xiàn)在的人們則將日子印在沒有重量的紙條上,每逢揭下一張來,便不禁想:“啊!又過了一天!”
怎樣我會起了這些古怪的念頭呢?是最近的一個秋日的傍晚,我在近郊散步,我迎著蒼黃的落日走過去,復背著它的光輝走回來,足踩著自己的影子?!拔沂菭恐业乃枷朐谏⒉剑蔽覍ψ约赫f?!拔沂芹欆b著我的影子,看我趕不趕得過它?”我一面走一面自語。“我在看我自己影子的生長,看它愈長愈快,愈快愈長?!蔽要氄Z??傊沂窃谏⒉搅T了。我攜著我的思想一同散步。它是羞怯得畏見陽光,老躲在我的影子里。使得我和它談話,不得不偏過頭去,傴僂著身子,正如一個高大的男子低頭和身邊的女子說話,是那么輕聲地,絮絮地。
我們走著走著,不知從哪里來的一枚樹葉,飄墜在我們的腳前。那樣輕,怕跌碎的樣子。要不是四周是那么靜寂,我準不會注意。但我注意到了,我撿了起來,我試想分辨它是什么樹葉,梧桐的,楓槭的,還是樗櫟的?但我恍若看到這不是一張樹葉,分明是一張日歷,一張被不可見的手扯下來的日歷。這上面寫著的是一個無形的字:秋。
“秋!”我微喟一聲。
“秋,秋?!蔽业乃枷攵阍谖业挠白永锖痛鹞?。
我感到有點遲暮了。好像這個字代表一段逝去的光陰。
“逝去的光陰?!蔽业乃枷肴绲筱@的精靈,摸著了我的心思。
“光……陰?!边@兩個平聲的沒有低昂的字眼,在我的耳邊震響。
光陰要逝去么?卻借落葉通知我。我豈不曾擁有過大量的光陰,這年青人唯一的財產(chǎn),一如富賈之子擁有巨資。我曾是光陰富有者。同時我也想起了兩個惜陰的人。
正是這樣秋暖的日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家門前的禾場上排列著一行行的谷簟,在陽光下曝曬著田里新收割來的谷粒。芙蓉花盛開著。我坐在它的蔭下,坐在一只竹籮里面——我的身子還裝不滿一竹籮——我玩著谷堆里捉來的蚱蜢螳螂和甲蟲,我玩著玩著,無意識地玩去我的光陰。祖父是愛惜光陰的。他匆匆出去,匆匆回來,復匆匆出去,不肯有一刻休息。但是他珍惜也沒有用,他僅有不多的光陰。等到他在一個悄然的夜晚,撇下我們而去時,我還不懂他為什么要離開我們,原來他把光陰用盡了。
還是在不多年以前,父親寫信給我說:“你現(xiàn)在長大了,應該知道光陰的可貴。聽說你在學校里專愛玩,功課也不用功……”父親也珍惜起光陰來了。大概他開始憂光陰之窮匱,遂于無意中把憂心吐露給我。在當時我不是能領會的。我仍是嫌光陰過得太慢?!敖裉焓切瞧谝荒?!”便要發(fā)愁。“什么時候是圣誕節(jié)呢?”雖則我并不喜歡這異邦的節(jié)日?!霸鯓舆€不放假呢?”我在打算怎樣過那些佳美的日子。光陰是推移得太慢了,像跛腳的鴨子。于是我用歡笑去噪逐它,把它趕得快些。正如執(zhí)棰的孩子驅(qū)著鴨群,唿哨起快活的聲音促緊不善于行的水禽的腳步,我曾用歡笑驅(qū)趕我的光陰。
“你曾用歡笑驅(qū)趕你的光陰?!蔽业乃枷胂瘛盎芈暋钡幕?,復述我的話。
但是很久不那么做了。竟有一次我坐在房里整半天不出去。我伏在案前,目視著陽光從桌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我用一根尺,一只表,來計算陽光的足在我的桌面移動的速度,我觀察了計算了好久。驀然有一種感觸浮起在我的腦際:我為什么干這玩意兒呢?我看見了多少次陽光從我的桌面爬過,我有多少次看見陽光從我的窗口探入,復悄悄地退出。我慣用雙手交握成各種樣式,遮斷它的光線,把影子投在粉壁上,做出種種動物的形狀,如一頭羊、一只螃蟹、一只兔;或則喝一口水,朝陽光噴去,令微細的水滴把光線散成彩虹的顏色。何時使我的心變得沉重,像吝嗇的老人計數(shù)他的金錢,我也在計算光陰的速度呢?我曾譏笑惜陰人之不智,終也讓別人來譏笑自身么?
“你也在計算光陰的速度了?!蔽业乃枷胂裣矠臉返溗频?,揶揄我。
真的,我在計算光陰的速度了。我想到光陰速度的相對性,得到這樣的結(jié)論:感覺上的光陰的速度是年齡的函數(shù)。我試在一張白紙上列出如下的方程式:“光陰的速度等于年齡的正切的微分。”當年齡從零歲開始,進入無知的童年,感覺上的光陰速度是極微渺的。等到年齡的角度隨歲月轉(zhuǎn)過了半個象限,正切線的變化便非常迅速。光陰流逝的感覺便有似白駒,似飛矢,瞬息千里了。我想了又想,漸漸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思索的阱里。想到我自己在人生的象限上轉(zhuǎn)過了幾度呢?猶如作繭自縛,我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復把自己嵌在這式子里面,我悲哀了。
“你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復把自己嵌在里面?!彼枷雵氯换卮?,已無尖酸的口吻。
但是我無法改正這方程式,這差不多是正確的。在我的智識范圍內(nèi)不能發(fā)現(xiàn)它的錯誤。啊,悲哀的來源,我想把這公式從我的腦筋中擦去,已是不可能。正如我剛才撿起來的樹葉,無法把它裝回原來的枝上。我重新諦視這片葉,上面仍依稀顯現(xiàn)著無形的字:秋。
另一天,從另一枝柯上,會有不可見的手扯下另一片樹葉——是一張日歷——那上面寫的應該是另一個字:冬!
“冬”,我的思想似乎失去了回答的氣力。
“秋……冬”,又是兩個沒有低昂的平聲的字眼,像一滴涼水滴進我的心胸,使我有點寒意。我不能再散步了,我攜著我的思想走回家,正如那西洋婦人攜著她的狗,施施歸去。此后我就想起,如若人們開始愛惜光陰,那么他的生命的積儲是有一部分耗蝕的了。
(選自《陸蠡散文選集》)
今文\李大釗
我以為世間最可寶貴的就是“今”,最易喪失的也是“今”。因為他最容易喪失,所以更覺得他可以寶貴。
為什么“今”最可寶貴呢?最好借哲人耶曼孫所說的話答這個疑問:“爾若愛千古,爾當愛現(xiàn)在。昨日不能喚回來,明天還不確實,爾能確有把握的就是今日。今日一天,當明日兩天?!?/p>
為什么“今”最易喪失呢?因為宇宙大化,刻刻流轉(zhuǎn),絕不停留。時間這個東西,也不因為吾人貴他愛他稍稍在人間留戀。試問吾人說“今”,說“現(xiàn)在”,茫茫百千萬劫,究竟哪一剎那是吾人的“今”,是吾人的“現(xiàn)在”呢?剛剛說他是“今”是“現(xiàn)在”,他早已風馳電掣一般,已成“過去”了。吾人若要糊糊涂涂把他丟掉,豈不可惜!
有的哲學家說,時間但有“過去”與“未來”,并無“現(xiàn)在”。有的又說,“過去”“未來”皆是“現(xiàn)在”。我以為“過去未來皆是現(xiàn)在”的話倒有些道理。因為“現(xiàn)在”就是所有“過去”都埋沒于“現(xiàn)在”的里邊。故一時代的思潮,不是單純在這個時代所能憑空成立的。不曉得有幾多“過去”時代的思潮,差不多可以說是由所有“過去”時代的思潮,湊合而成的。吾人投一石子于時代潮流里面,所激起的波瀾聲響,都向永遠流動傳播,不能消滅。屈原的《離騷》,永遠使人人感泣。打擊林肯頭顱的槍聲,呼應于永遠的時間與空間。一時代的變動,絕不消失,仍遺留于次一時代,這樣傳演,至于無窮,在世界中有一貫相連的永遠性。昨日的事件與今日的事件,合構(gòu)成數(shù)個復雜事件。勢力結(jié)合勢力,問題牽起問題。無限的“過去”都以“現(xiàn)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xiàn)在”為淵源?!斑^去”“未來”的中間全仗有“現(xiàn)在”以成其連續(xù),以成其永遠,以成其無始無終的大實在。一掣現(xiàn)在的鈴,無限的過去未來皆遙相呼應。這就是過去未來皆是現(xiàn)在的道理。這就是“今”最可寶貴的道理。
現(xiàn)實有兩種不知愛“今”的人:一種是厭“今”的人,一種是樂“今”的人。
厭“今”的人也有兩派。一派是對于“現(xiàn)在”一切現(xiàn)象都不滿足,因起一種回顧“過去”的感想。他們覺得“今”的總是不好,古的都是好。政治、法律、道德、風俗,全是“今”不如古。此派人唯一的希望在復古。他們的心力全施于復古的運動。一派是對于“現(xiàn)在”一切現(xiàn)象都不滿足,與復古的厭“今”派全同。但是他們不想“過去”,但盼“將來”。盼“將來”的結(jié)果,往往流于夢想,把許多“現(xiàn)在”可以努力的事業(yè)都放棄不做,單是耽溺于虛無縹緲的空玄境界。這兩派人都縹緲能助益進化,并且很足阻滯進化的。
樂“今”的人大概是些無志趣無意識的人,是些對于“現(xiàn)在”一切滿足的人。他們覺得所處境遇可以安樂優(yōu)游,不必再商進取,再為創(chuàng)造。這種人喪失“今”的好處,阻滯進化的潮流,同厭“今”派毫無區(qū)別。
原來厭“今”為人類的通性。大凡一境尚未實現(xiàn)以前,覺得此境有無限的佳趣,有無疆的福利;一旦身陷其境,卻覺不過爾爾,隨即起一種失望的念,厭“今”的心。又如吾人方處一境,覺得無甚可樂;而一旦其境變易,卻又覺得其境可戀,其情可思。前者為企望“將來”的動機;后者為反顧“過去”的動機。但是回想“過去”,毫無效用,且空耗努力的時間。若以企望“將來”的動機,而盡“現(xiàn)在”的勢力,則厭“今”思想,卻大足為進化的原動。樂“今”是一種惰性,須再進一步,了解“今”所以可愛的道理。全在憑他可以為創(chuàng)造“將來”的努力,決不在得他可以安樂無為。
熱心復古的人,開口閉口都是說“現(xiàn)在”的境象若何黑暗,若何卑污,罪惡若何深重,禍患若何劇烈。要曉得“現(xiàn)在”的境象倘若真是這樣黑暗,這樣卑污,罪惡這樣深重,禍患這樣劇烈,也都是“過去”所遺留的宿孽,斷斷不是“現(xiàn)在”造的;全歸咎于“現(xiàn)在”,是斷斷不能接受的。要想改變他,但當努力以回復“過去”。
照這個道理講起來,大實在的瀑流,永遠由無始的實在向無終的實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遠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隨著大實在的奔流,以為擴大,以為繼續(xù),以為進轉(zhuǎn),以為發(fā)展。故實在即動力,生命即流轉(zhuǎn)。
憶獨秀先生曾于《一九一六年》文中說過,青年欲達民族更新的希望,“必自殺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我嘗推廣其意,也說過人生唯一的蘄向,青年唯一的責任,在“從現(xiàn)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安粌H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殺今日白首之我,并宜以今日青春之我,預殺來日白首之我”。實則歷史的現(xiàn)象,時時流轉(zhuǎn),時時變易,同時還遺留永遠不滅的現(xiàn)象和生命于宇宙之間,如何能殺得?所謂殺者,不過使今日的“我”不仍舊沈滯于昨天的“我”。而在今日之“我”中,固明明有昨天的“我”存在。不止有昨天的“我”,昨天以前的“我”,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千萬億年的“我”,都儼然存在于“今我”的身上。然則“今”之“我”,“我”之“今”,豈可不珍重自將,為世間造些功德。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于“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
我請以最簡明的一句話寫出這篇的意思來:
吾人在世,不可厭“今”而徒回思“過去”,夢想“將來”,以耗誤“現(xiàn)在”的努力;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現(xiàn)在”的努力,謀“將來”的發(fā)展。宜善用“今”,以努力為“將來”之創(chuàng)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滅。故人生本務,在隨實在之進行,為后人造大功德,供永遠的“我”享受,擴張,傳襲,至無窮極,以達“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究竟。
(選自《李大釗文集》)
談時間 文\梁實秋
希臘哲學家 Diogenes經(jīng)常睡在一只瓦缸里,有一天亞歷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慣用的口吻問他:“你對我有什么請求嗎?”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請求你走開一點,不要遮住我的陽光?!?/p>
這個家喻戶曉的小故事,究竟涵義何在,恐怕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我們通??偸怯X得那位哲人視尊榮猶敝屣,富貴如浮云,雖然皇帝駕到,殊無異于等閑之輩,不但對他無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別地假以顏色。可是約翰遜博士另有一種看法,他認為應該注意的是那陽光,陽光不是皇帝所能賜予的,所以請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賜予的奪了去。這個請求不能算奢,卻是用意深刻。因此約翰遜博士由“光陰”悟到“時間”,時間雖然也是極為寶貴,而也是常常被人劫奪的。
“人生不滿百”,大致是不錯的。當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沒有,不過期頤(指百歲以上的老人——編者注)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數(shù)十寒暑當中,睡眠占去了很大一部分,蘇東坡所謂“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點夸張,大約三分之一左右總是有的。童蒙一段時期,說它是天真未鑿也好,說它是昏昧無知也好,反正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及至壽登髦耋,老悖聾瞑,比死人多一口氣,也沒有多少生趣可言。掐頭去尾,人生所余無幾。就是這短暫的一生,時間亦不見得能由我們自己支配。約翰遜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動輒登門拜訪,不管你正在怎樣忙碌,他覺得賓至如歸,這種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覺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樣嚴重的“時間之賊”。他只是在我們的有限的資本上抽取一點捐稅而已。我們的時間之大宗的消耗,怕還是要由我們自己負責。
有人說:“時間即生命。”也有人說:“時間即金錢?!倍f均是,因為有人根本認為金銀即生命。不過細想一下,有命斯有財,命之不存,財于何有?有錢不要命者,固然實繁有徒,但是舍財不舍命,仍然是較聰明的辦法。所以淮南子說:“圣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蔽覀冇讜r,誰沒有作過“惜陰說”之類的課藝?可是誰又能趁早體會到時間之“難得而易失”?我小的時候,家里請了一位教師,書房桌上有一座鐘,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師不注意的時候把時鐘往前撥快半個鐘頭,以便提早放學,后來被老師覺察了,他用朱筆在窗戶紙上的太陽陰影畫一痕記,作為放學的時刻,這才息了逃學的念頭。
時光不斷在流轉(zhuǎn),任誰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笆耪呷缢狗?,不舍晝夜!”我們每天撕一張日歷,日歷越來越薄,快要撕完的時候便不免矍然以驚,驚的是又臨歲晚,假使我們把幾十冊日歷裝為合訂本,那便象征我們的全部的生命,我們一頁一頁地往下扯,該是什么樣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還會遠嗎?”可是你一共能看見幾次冬盡春來呢?
不可挽住的就讓它去吧!問題在,我們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時間,如何去打發(fā)它。梁任公先生最惡聞“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忍心地去“殺時間”。他認為一個人要做的事太多,時間根本不夠用,哪里還有時間可供消遣?不過打發(fā)時間的方法,亦人各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見運河上舟楫往來,熙熙攘攘,顧問左右:“他們都在忙些什么?”和珅侍衛(wèi)在側(cè),脫口而出:“無非名利二字?!边@答案相當正確,我們不可以人廢言?!叭藶樨斔?,鳥為食亡?!睍r間即金錢之說仍屬不誣。詩人華茲華斯有句:
塵世耗用我們的時間太多了,夙興夜寐,賺錢揮霍,把我們的精力都浪費掉了。
所以有人寧可循這山林,享受那清風明月,“侶魚蝦而友麋鹿”,過那高蹈隱逸的生活。詩人濟慈寧愿長時間守著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為那是人間至樂。嵇康在大樹底下?lián)P槌打鐵,“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劉伶“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搕提壺”,一生中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這又是一種頗不尋常的方式。最徹底的超然的例子是《傳燈錄》所記載的“南泉和尚問陸亙曰:‘大夫十二時中作么生?陸云:‘寸絲不掛!”寸絲不掛即是了無掛礙之謂?!霸瓉頍o一物,何處染塵埃?”這境界高超極了,可以說是“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根本不發(fā)生什么時間問題。
人,誠如波斯詩人莪漠伽耶瑪所說,來不知從何處來,去不知向何處去,來時并非本愿,去時亦未征得同意,糊里糊涂地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內(nèi),我們是以心為形役呢,還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還是參究生死直超三界呢?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選自梁實秋《秋室雜文》)
似水年華人生路
——三篇散文比較鑒賞
陰陽潛移,春秋代序,時光是我們每個人每分每秒都能感受到的存在,卻又不是每個人都能握得著,說得清,道得明的東西。而三位作家憑借他們豐厚的人生閱歷,淵博的知識以及敏銳的筆觸,為我們寫出了各具特色的時間之歌。
在陸蠡的筆下,“思想”是一個獨立的人,是和他如影隨形的朋友。文章以“我”和“思想”的對話方式展開,以思考啟發(fā)思考,以智慧激發(fā)智慧,令人耳目一新。同時借助詩意的聯(lián)想,抽象以形象出,可謂妙喻連珠。
李大釗作為革命導師的身份為我們所熟知,但他作為文學家的才能卻甚少有人了解?!督瘛纷畲蟮奶厣呛甏髸r間上的歷史感和廣闊空間上的宇宙感。全文以“我以為世間最可寶貴的就是‘今”開篇立論,以“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作結(jié),思想因辯證而博大,氣勢隨排比而跌宕,充分體現(xiàn)了李大釗深邃的靈魂和廣博的胸襟。
大學者梁實秋,學貫中西,知識淵博。這篇散文,開頭即引用故事吸引讀者,闡發(fā)對時間的感慨和思考:時間極為寶貴,但也常被人劫奪。接著各種典故旁征博引,信手拈來,行文達到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洞察人生百態(tài),文筆機智閃爍,讀來令我們?nèi)珩雎牬笕褰陶d。
時光、歲月,一個古老得無以復加的話題,這三篇文章卻能寫得既哲思濃郁、發(fā)人深省,又詩趣洋溢、情致動人,確實是大家之作,殊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