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友
赤
麥根穿行在這座新興城市鋼筋水泥樹起的森林里。麥根瘦高,行色匆匆,汗流浹背,直奔火車站。森林和森林里如織的車流人流構(gòu)成了這座現(xiàn)代化城市的美麗畫卷,也喧囂出了雄渾的交響曲。其曲為其畫所配,其畫為其曲所佐,互襯,相得益彰。線桿似的麥根淹沒在這畫里曲里,由于他的瘦高很容易將其分辨。老陽在這座城市上空肆虐蒸煮,仿佛是對這位行者乃至這整座城市的考驗。然而,這座城市好像面不改色心不跳。麥根卻在不斷甩頭,汗水也便在這頭的甩擺中淋漓。麥根兩手提著物品,騰不出哪一只擦汗。麥根忍受著,扛著。其實此刻麥根的主要思維不在這里。
城市的森林并未盡善盡美,有的鋼筋水泥依然外露,嘴歪鼻扭,犬牙交錯。一座座高高的塔吊有的工作,有的靜止地懸于半空。這座城市似乎依然處在半生不熟中。
對于麥根,此當(dāng)是個不同尋常的下午,他的內(nèi)心焦急如焚。加上老陽的淫威,內(nèi)外煎烤,麥根感到自己就將化為灰燼。
大約半小時前,麥根在這座城市一處高高的腳手架上難耐地?fù)]汗,接受著老陽的熏制與烘烤。腰間的手機(jī)突然響了。麥根摳出電話剛貼于耳,什么?麥根險些一頭從腳手架上栽下來——他聽到了母親病危的通知!
麥根是這座城市的外來打工者。他從那座大山走出,風(fēng)雨冰霜,轉(zhuǎn)戰(zhàn)南北,如今來到這座城市。麥根的故鄉(xiāng)在那個叫端莊的地方。
麥根走過一些城市,有的城市沒有火車站。但這座城市有。麥根不知道沒有火車站的城市會有什么感覺?可麥根對有火車站的城市卻感到特別好。尤其對火車站,倍覺親切。假如這座城市沒有火車站不通火車,他不知道此刻能有什么辦法以趕上或超過火車的速度將自己送到母親面前與母親相見?當(dāng)然乘飛機(jī)可以到達(dá)。這座城市卻沒有飛機(jī)場不通航。此刻的麥根為這座城市通火車而感到慶幸,也為自己能來到一個通火車的城市打工而感到走運!
歸心似箭!麥根冒著汗雨,穿越一層層熱浪和如蟻的人流車流,終于來到了火車站。低矮土舊的老站早已灰飛湮滅。取而代之的是恢弘、高大、明亮的現(xiàn)代化建筑。進(jìn)入站內(nèi),上下樓有步行階梯,也有滾動電梯。電梯敞開胸懷不停運轉(zhuǎn),時刻恭候旅客光臨,忠誠而熱情,辛苦而大氣。不時看到保潔員的身影,這里處處顯得干凈。
此城叫金城,車站自然叫金城站。前面說過,麥根的故鄉(xiāng)在端莊。金城與端莊,相距約五百公里,火車普遍提速后需行駛八小時。此前運行時間要更長些。金城到端莊是這條全線約一千二百公里的南北交通大動脈上的其中一段,金城在南,端莊在北。據(jù)說,這條鐵路線為日偽時期所建,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具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和經(jīng)濟(jì)地位。特別是現(xiàn)在,它的地位更加突出。
金城和端莊均不是這條鐵路線的始發(fā)站和終點站。在各自的兩端以遠(yuǎn),均有鐵路線或筆直或彎曲地美麗延伸。
最早發(fā)往端莊的火車時間是15:40分的,車次為:K2018。就它了,麥根火速去買票。
買票的人很多,不知為什么,每個窗口都排著長長的隊伍。有點浩浩蕩蕩的意思。麥根走過去接上其中一排的隊尾,不久就被后續(xù)者夾在中間。有個后來者不排隊,老爺般氣宇軒昂理直氣壯地直接擠到窗口那去了,仿佛他是這座城市的老大。嗨嗨嗨我說那位先生自覺點兒嗨,您是市長還是覺著長了三頭六臂?一個聲音鎯頭般擲過去。笑話,市長、三頭六臂誰干這個呀?這個聲音更加重了那鎯頭的力度。我著急!那位被砸者扁過頭來。得了吧您,半夜借家伙,您用誰不用,您急誰不急?哈哈眾笑。到后邊排隊去。窗口內(nèi)女售票員把話甩給那被奚落者。那人離開……
麥根買完票舉頭看看墻上的鐘,14:45分,離開車時間還有近一小時。對于歸心似箭的麥根,一分鐘的等待都是一種嚴(yán)酷的折磨與煎熬!這時的這個瘦高而黝黑的男人眼里全是火!
橙
麥根在外省打工。麥根家所屬的那個省的省城火車站,也有一個人在急急地趕火車,時間也是在那個下午的某時。那個下午的那座省城也被那能揭掉人皮的灼熱烤得到處起白煙。
那個焦急的趕火車者,是這座省城某高校的美麗高挑的女高材生。此女焦急趕火車的目的和麥根一樣,也是回家探望病危的母親。此女叫麥花,是麥根的胞妹。
麥花接到母親病危的電話立刻哭了。她內(nèi)心那塊最柔軟的地方如遭了刀割!不容多想,她簡單收拾了一下,立刻離開學(xué)校直奔火車站。
然而不巧,火車站內(nèi)巨大的電子屏幕列車時刻表如火的紅字顯示,最快最早開往家鄉(xiāng)的那趟列車大約晚點四十五分鐘。除此,通往家鄉(xiāng)的另外車次最早也要一小時以后了。當(dāng)然她不能選。這時這個漂亮又年輕且滿臉書卷氣的姑娘,如水的眼睛里充滿了焦急。不由得拿出手機(jī)看時間。時間告訴她,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二十五分鐘,本城有一班大巴車通往她的家鄉(xiāng)端莊。二十五分鐘與四十五分鐘,麥花沒有絲毫猶豫,她選擇了二十五分鐘。別說相差二十分鐘,就是相差一分鐘、半分鐘,只要有差,她就要選最早那個。況且大巴走高速路,路線又比那段鐵路線短,到家的時間不會比四十五分鐘后的火車晚。經(jīng)驗告訴她,晚點的火車,有時晚點時間還會延長。那就更糟!于是,麥花腳板未停,立刻旋出火車站,叫輛的士,直奔本城的客運站。麥花知道,在本城乘車回家,汽車比火車票價要高一倍。麥花顧不了那么多了,此刻她想,母親比什么都重要!
很走運,麥花乘上了通往端莊的大巴。卻對麥花牽掛病危母親的沉重心情沒有絲毫安慰與削減。相反,她對那多花出一倍的長途車費感到心疼!她把這筆賬記在了那個晚點的火車上??墒怯帜茉鯓幽兀葵溁ㄓX得,她只能忍受!
大巴內(nèi)的衛(wèi)生及其他條件不錯,風(fēng)從打開的車窗灌入,解除了車內(nèi)的暑熱。窗外路旁沿途的白楊林,高密列岸,濃蔭如堵,似堅強(qiáng)衛(wèi)士,敬業(yè)守崗。路心隔離帶,花木艷麗蔥蘢。這如詩若畫似酒般的窗外景致及可人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能叫車內(nèi)的每一個乘客熏醉怡然!麥花卻無心品賞和感受這一切。她靠在座背上,微微閉上眼睛,陷入了對母親更深的牽掛和對往事的一些回憶。
麥花早年喪父。父親的離去,使她們的家塌了一大半,無疑也使她們本就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母親柔弱的身體支撐起這個家,帶著兩個哥哥和她艱難度日。
為了這個家,為了二哥和她能夠上學(xué),大哥麥成十五歲就輟學(xué)同母親一起扛起家庭生活的重?fù)?dān),直到結(jié)婚生子大哥也未離開過那座大山。他說他要在那座大山里陪伴母親到百年。
二哥麥根比她大三歲。為了她能上大學(xué),高中未畢業(yè)就背井離鄉(xiāng)去遠(yuǎn)方打工了,掙錢為母親治病養(yǎng)老,為她麥花掙學(xué)費。二哥知道大哥麥成為這個家付出太多。他要從大哥手中接過責(zé)任,繼續(xù)扛著生活往前走,讓大哥緩一緩,喘喘氣兒。
麥花深知,這個家要是沒有大哥是難以支撐的;要是沒有二哥,她也不可能上大學(xué)。母親過于勞累早已多病纏身。如今糖尿病綜合癥,就要奪去她的生命。電話里大哥就是這樣轉(zhuǎn)述給她的。母親看病,她上大學(xué),花的都是大哥二哥的血汗錢。今天,為了快快趕到母親身邊,多花去一半的路費,又怎能不咬她的心呢?同時她又十分擔(dān)心母親是否能夠活著與她見面……想到這,兩行熱淚再度涌出,慢慢爬上她的面頰。
黃
不知道是不是與麥根作對,那趟通往麥根家鄉(xiāng)的K2018次列車也晚點了,大約晚點四十分鐘。這個消息是候車大廳檢票口上方長方形的電子屏幕上發(fā)布的。接著,車站廣播里,一女播音員也用純正的普通話,字正腔圓極富魅力地將這條消息送到麥根的耳朵里。最后,那個女播音員承諾般又十分謙謹(jǐn)?shù)恼f,由于列車晚點,給旅客帶來的不便,我代表鐵路部門向你們表示深深的歉意!沒等這后邊的話說完,麥根的火便騰地熊熊燃燒起來,頃刻燎遍全身。麥根十分內(nèi)向,聞此消息他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惟一反應(yīng),就是霍地從座位上站起,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發(fā)布這條消息的電子屏幕。不知他是被這消息震傻了,還是希望這消息再變回去,恢復(fù)正點?要不就是想沖過去,找根大棒把那屏幕搗下砸碎!不,這后一條麥根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的做不到,與個人修養(yǎng)和道德水準(zhǔn)沒有多少關(guān)系,更多的是因為他膽子小。這個大山里走出來的娃,幾年的高中生活和南北闖世界,也沒能把他的膽子練大。個子雖高,血管里流的血卻始終受著父母遺傳的制約。麥根的最大膽量和不安分,就是放棄高中學(xué)業(yè)外出打拼。那也是因為困苦的生活所迫。然而僅僅一個火車晚點,不會讓他那么沖動不理智,世道也沒有教會他那般無視法律和喪心病狂。父母沒有把這種東西傳給他。因為父母也沒有。實際,麥根僅僅是被那條消息驚得瞠目,從而導(dǎo)致他因為拖延探望母親的時間,而使他更加焦灼萬分,心急若焚,僅此而已。麥根的汗更多了。
麥根渴了,他想,要是有瓶水喝該有多好!這并不難解決,大廳那邊的小賣部就有,而且品種很多,口味各異,最多不超過幾塊錢就可以喝一瓶。麥根卻沒去買。他舍不得那幾塊錢。對于他,他認(rèn)為那是一種奢侈。工地干活時,不論天多熱,他多渴,旁邊叫賣冷飲的聲音有多高,他也從來不買。他認(rèn)為工地的自來水完全可以解決他的這種渴求。為省錢,他不吸煙不飲酒,不找女人,不做一切亂花錢的事情,咬牙克制破費錢財?shù)乃杏?,如一臺機(jī)器,僅限自己運轉(zhuǎn)在工地與宿舍之間。全工地所有民工中,麥根的衣著最簡陋。麥根心里只念念不忘兩件事:為母親治病,供妹妹上學(xué)。
其實,麥根的提袋里背囊中就有飲料和水果,可那更不能動,那是買給母親的。
這會兒的麥根已渴到極限!
忽然,他腦子一閃,便把眼睛拔離電子屏幕,轉(zhuǎn)身拿起自己的物品,直奔候車大廳的洗手間。放下物品,彎腰、伸頸、轉(zhuǎn)頭,扭開外間的一水龍頭,嘩嘩嘩一頓飽飲,又鉆進(jìn)里間嘩嘩嘩一陣力排,便十分愜意又心滿意足地拎著東西離開了那里。
候車大廳在二樓,極其寬敞。高高的半透明頂棚使大廳十分明亮。大廳沒有空調(diào),但安著窗紗敞開的窗口并不使大廳感到悶熱。
大廳內(nèi)設(shè)有一排通往各地的檢票口。不久,又有幾次列車的晚點時間,相隔很短地相繼出現(xiàn)在各自檢票口上方的電子屏上。接著,女播音員又把各次列車的晚點時間復(fù)播了幾遍,與其紅色字幕呼應(yīng)得很緊。
大廳里候車的人很多,候車的秩序卻很好。不知是空間大吸了聲音,還是因為別的什么,整個大廳顯得安靜。每個人都在各自的位置,或站或坐,守候著外面夏日午后的陽光,耐心地等待著自己車次檢票時間的到來。即便是流動的腳步也顯得很輕。K2018次列車晚點通知時,也沒有聽到旅客們的更大反響,只是有人咂舌,也有人說,怎么又晚點了?
可是大廳里又突然報出四個車次的晚點時間,廳內(nèi)的候車者便慢慢開始騷動起來。一些人離開坐席開始在大廳里沙丁魚般游來游去,或者向外走;而另一些人開始準(zhǔn)備或已經(jīng)在辦理退票事宜。與此同時,抱怨之聲如同細(xì)微的波浪開始在大廳里悄起、漸大,最后在大廳里翻滾。一個說,這破車怎么總晚點!另一個說,奇怪嗎?這是鐵路的家常便飯!又一個說,不僅這里,全國很多地方都有列車晚點,有一次我在湖北宜昌,一趟列車晚點竟長達(dá)兩個半小時。更有一個說,有一次我在上海去九江做一單生意,因為列車晚點我遲到了,竟然損失三十多萬!媽的,誰來為老子的損失買單?誰來為耽誤旅客的時間負(fù)責(zé)?沒有人,只有自己扛!這是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人,短小黑胖,顴骨很高,鼻孔和嘴唇均花朵般外翻??磥磉@人火氣不小,聲音也格外地嘹亮,估計他上“星光大道”能取得好名次……
大廳里沒見警察,也沒見保安。旅客們不斷升溫的嘈雜騷亂氣氛,病毒般迅速在大廳里蔓延,最后,大廳里成了一鍋粥。
瘦高的麥根待在一個角落里雙唇緊閉,兩眼圓睜,一言不發(fā)。任憑嘈雜的波浪將他推來涌去,隨它這鍋亂粥如何沸騰!
突然,那個檢票口上方的電子屏上又跳出了這般字樣:K2018次列車約晚點1小時50分鐘。
什么,K2018次列車晚點時間延長了?麥根眼瞪若卵,立刻傻掉!
綠
不知是神助,還是那個病入膏肓者的生命如東院二妞、西院三丑手上腳下玩的那條橡皮筋兒,是那么有彈性。麥花到家時,母親的生命之燈依然有著光亮,盡管那如豆的光亮很微弱。麥花的到來,如一根燈扦,撥向了母親那如豆的生命之火,一瞬間使之爆出幾點慰人的火星——母親閉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似乎一亮,隨后又漸漸暗淡下去了。母親的這一微動,使在場的親人的眼睛也跟著為之一亮之后,緊跟著人們到底還是看到了母親那盞生命之燈里的油究已燃盡,只剩下外面掛滿油污的空瓶子和燈捻子頭上的那點微弱的余光!而這點余光也已完全不是麥家母親生命的頑強(qiáng),而是因了某種未了的心愿而遲遲不肯熄去。至少可以理解為對麥根的等待。
是的,麥家母親果然是在等待那個最讓她扯肺牽腸放心不下的瘦高的兒子麥根。麥家母親知道,為了給她治病,為了麥花上學(xué),麥根至今沒有條件娶上媳婦。麥家母親這條即將斷掉的生命之線,一端可憐勉強(qiáng)又無力地攥在她自己手里,另一端卻牢牢地系在了麥根和麥根的終身大事上。她在等待麥根,她要看麥根最后一眼。
自從見到母親,麥花便淚流不止。此刻圍在母親病榻前的所有親人都心如刀懸,淚眼婆娑。這間石頭老屋,本就十分低矮老舊,母親的病危,夜幕的降臨,更加為其披上了沉重的陰影,壓抑得所有在場者喘不過氣來。麥家母親身如紙薄,面如土灰,雙眼緊閉,乍一看,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從她那里傳導(dǎo)出來。如果沒有那一絲微弱的呼吸尚在,簡直就是一個死人。這條勞苦了一生的艱辛生命,在醫(yī)院里住了數(shù)月,如今轉(zhuǎn)回家來。醫(yī)生說,回家等待吧,沒有醫(yī)治價值了!長子麥成,兒媳佟歡,幻滅,心如死灰!
北地那口土柜上的老鐘,蒼涼而遲緩地挪動著它那有皮無骨的腳步,歲月的巨手盤剝得它那繃緊的發(fā)條似乎也走到了盡頭。
長兄麥成痛苦而沉重地把眼睛從母親的臉上移到北地上的那架老鐘,發(fā)出了一個聲音,老二咋還不回來?這聲音有些吃力而古怪,在場的人好像從來沒聽過,盡管那聲音不大,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好像那聲音不是她發(fā)出來的。疑惑之余,仿佛人們的眼睛都成了綠的。這聲音讓盯著母親的所有綠眼再度涌出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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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根到達(dá)端莊已是凌晨兩點。端莊是麥根的家鄉(xiāng),卻不是麥根的村子,端莊是故鄉(xiāng)的縣城。母親就是從縣城的醫(yī)院轉(zhuǎn)回家中的。麥根家所在的村子叫李梁寨,在縣城東北,距縣城八十華里。李梁寨在等待,兄妹在等待,母親更是在等待,等待麥根能跟她見最后一面。
時間如鞭在趕著麥根,母親的生命在招喚著麥根,兄妹打爆了的電話在催著麥根。麥根是跑著沖出端莊站的。然而,瓢潑的暴雨給了麥根沉重一擊!暴雨的萬條巨鞭把站前所有裸露在天地間的人們都抽到了能躲避的地方。有人說這雨已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里不同地,百里不同天!
以往,無論在哪個時間段,只要有火車在端莊站??浚灰獰o雨,出站口處的的哥的姐們就如蒼蠅嗡嗡,招攬甚至爭拉奪搶著旅客上車,嘴里叔、哥、嬸、妹、如蜜地喊著,那甜度簡直能沾掉你的牙!有時急了,雨水也擋不住他們拉客的腳步。今天沒有,也許是因為雨太大,這些艱辛又可憐,挖空心思、攪盡腦汁、不擇手段、不遺余力、千方百計去掏旅客錢袋子的出租車司機(jī)們都躲進(jìn)各自的車?yán)锶チ?。大雨也把他們的車窗給封嚴(yán)了。一輛輛車仿佛一只只古怪的船漂泊在雨水中。
以往的打工生涯中,麥根也多次遇到過火車晚點,卻從未趕過夜間回家,更沒遇到過這般的瓢潑大雨。沒說的,今天趕到這一步兒是逼上梁山,必須打車回家了,不然那八十里山路,在這瓢潑大雨中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徒步而趕的,況且危病的母親在招喚,他不能負(fù)罪再耽擱時間了!
麥根冒雨鉆進(jìn)一輛出租車,說明去向,司機(jī)張口要價一百四十元錢。這讓麥根大吃一驚!說,即便夜間行車最多不過六十元,況且天要亮了。
司機(jī)說,哥們兒,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天兒,你當(dāng)是摟著小姐開房玩“劃船”呢?何況去李梁寨全他娘的是難啃的山路,一百四十元是看你冒雨又心急,不然再加一倍也不去。麥根沒有多話,臉卻青了。青了臉的麥根鉆出這輛車又鉆進(jìn)另一輛。不多會兒還是鉆出,奔了第三輛。不知這第三輛司機(jī)要價幾何,麥根沒再出來。于是,那車開啟雪亮的大燈,轉(zhuǎn)出廣場,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雨幕中。
紫
大約凌晨三點,麥家的母親忽然睜開眼看了一下窗外,似乎是在看外面的天是否亮了。她的嘴也張了張,但終于沒有發(fā)出聲音來。在場的人不知道她想說什么?是想喊麥根?還是想吩咐交代什么?所有的人不得破解。其實母親的嘴張得很小,眼也只開一條縫。但她向窗外看什么呢?不由得人們的眼睛也瞅向窗外。窗外的天還沒有亮,也沒有呈出藍(lán)色,更不要說魚肚白。最多那也不過是濃濃的紫色。外面的雨依然不肯退去,不知道它們要干什么?
母親生命之線的最后一絲終于斷了,心臟停止了跳動——麥家母親走了!但她的眼依然那樣微睜,嘴微開??礃幼欲溂夷赣H的離去沒有多少痛苦。但她未合的嘴眼告訴人們她有未了的心愿!是的,她終于不能和她牽心連肺盼而未歸的心愛的兒子麥根見最后一面,說最后一句話。就這樣,麥家的母親帶著遺憾和萬千的未表之意,舉著沉重的腳步走上了西行之路。她留給兒女們的也是很多很多!
頓時,麥家那座低矮老舊的石屋里悲鳴爆起,順著長子麥成推開的窗子蕩了出去,飄進(jìn)雨幕。悲鳴中,長子麥成沒忘了給弟弟麥根打電話,可是,這次只聽得電話中一聲聲的“嘟嘟”響,卻無人接聽。
黑
尖嘴猴腮的的哥,拉著瘦高苦痛的麥根,冒雨伴黑行駛在麥根的歸鄉(xiāng)之路,內(nèi)心十分忐忑!因為這雨中的山路實在難行,有幾段坑洼路面,泥水積得太深,車陷進(jìn)去,如一頭古怪操蛋的倔驢,怎么也不肯出來,急得那個的哥的三角臉更加三角兒,嘴里連珠般不停蹦出污詞穢字,如精神病院跑出的患者,老辣似受惠于高師, 抒情若蹩腳的詩人,內(nèi)容全是詛天咒地的。同時他還沒忘了對麥根大喊大叫,哎,你說管你要那些錢多么多么多么,恩?要知這樣,打死老子也不來!幾經(jīng)周折,加上泥猴兒般的麥根助推,車總算如喪家之犬爬了出去。然而在另一處盤山斜坡,車險些滑下山谷。那一刻兩個人的心都揪出了嗓外。死里逃生后,車主想調(diào)頭把車開回去不干了,卻又舍不了那筆黑了心的錢,余下的路只好應(yīng)著頭皮了。不過此時的他更加兩眼如炬,死盯前方;兩手似鉗,幾乎就要把方向盤攥碎了,不敢疏忽須臾。
麥根的心也依然懸著,一懸路,二懸病危的母親不知現(xiàn)在什么樣了?他不知道母親能否堅持到他進(jìn)家那一刻?
可是這時,的哥和麥根都看見了:一股巨大的泥浪從他們眼前的山體瘋狂地奔下,瞬間,伴隨著轟隆隆巨響,他們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那是山體滑坡,那是泥石流,巨大的泥浪覆蓋了他們的車并推向山谷,那聲音,如群獅狂吼;那泥煙,若濃霧久而不散……麥根的這次回鄉(xiāng)之旅,在最后一程,以一百四十元行駛八十華里昂貴價格和生命的代價,落下了最后帷幕。
數(shù)日后,刺眼的陽光照耀著一面青山的兩座新墳。一年輕清秀女子,在兩座墳前哭得死去活來??拗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蒼天立刻舉起那架老舊的相機(jī),按動了快門,記錄下了這人間一幕。